记者 孙昊 李永实习生 孙正真 摄影 朱军

　　产妇胎盘买卖是卫生部禁止的非法交易活动，不过对倒卖者的处罚却无法可依。在济南，一个胎盘加上两三种中药材加工而成的胶囊要价不菲。医生、护士或者中介，通过“合法”出售胎盘来获得利润。

　　欲治其本，先知其根。

　　近日，记者通过一名朋友获取胎盘后，通过追踪层层暗访，使一向隐匿于地下的胎盘交易及其背后的加工机构浮出水面。

　　此外，从医院管理环节到胎盘加工过程，都很难避免病毒的传播。最坏的情况是：有人吃到感染艾滋病毒的胎盘。

　　居民楼里潜伏胎盘买卖

　　张娜(化名)是一个28岁的年轻姑娘，一袭淡蓝色短裙十分时尚。

　　穿过人群，转进一条小胡同，走进妇幼病房大楼后面，一座旧宿舍楼4层的一个房间，张娜换成另一个身份———“胎盘胶囊加工推销员兼加工员”，在医生中午休息的空当，进产房给临产的孕妇递名片，介绍她们生完孩子后，让家人拿着胎盘来她这儿做胶囊，从中收取不菲的加工费。

　　除了父母，张娜很少跟别人提起自己的职业，因为“这是不太好的买卖”。

　　张娜的办公室正对着楼梯过道，通过猫眼可以随时查看外面。房间里面很简单，不到20平方米，办公桌上只有一台台式电脑和几盆花，而厨具、烤箱则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家。

　　这样的装饰，是张娜刻意为之，她并不想让房东知道她租下这个屋子的用途。许多胎盘加工商像她一样，都选择潜伏在居民楼中进行交易。

　　5月31日的傍晚，张娜坐在她的办公椅上，看上去有点疲惫。她今天刚刚做了11笔胎盘生意，有些口干舌燥。

　　记者是通过一名熟悉的产科主任拿到张娜的联系方式的。上周三晚上，记者和朋友以做胎盘胶囊为由，驱车来到张娜这儿“探路”。

　　不过，探访的过程还是令记者失望了。“我们这儿只提供一对一服务，没有多余的胎盘。你提供胎盘，我们才能做。”张娜说。

　　干得好月净收益8万多元

　　为了做成记者这笔买卖，张娜 指 了 一 条路——— 胎盘的收集和最终处理都在医院。“医院是胎盘的买卖中转站，你在那儿肯定能买到胎盘。”

　　谁在出售产妇的胎盘？

　　一家驻济医院的医生透露，一些医院妇产科的人体胎盘通常被中间贩子转手高价卖给了一些餐馆酒店或者药材市场，这样的做法已有十多年。

　　记者在“济南妈妈网”上搜索发现，除了准妈妈，不少女性也吃过胎盘，多数人是从医院买来的。有的人还通过贩子买胎盘，每个大约200-300元。

　　6月2日上午，记者来到齐鲁医院，找到一位产科护士，称想买个胎盘自己吃。护士瞥了记者一眼说：“不行，胎盘哪能卖，都处理了。”随后，记者又来到济南市中心医院、济南市妇幼保健院等四家大医院，得到的答复都是：很多产妇都要走自己的胎盘，剩下的都会被作为医疗垃圾处理掉。至于具体怎么处理，他们都不愿详谈。

　　是医院真的不卖，还是记者运气不好？无奈之下，记者只好循着广告短信的指引，到销售胎盘的济南市中药材批发市场。

　　人体胎盘做成中药后，被称为“紫河车”。在批发市场，部分卖家为强调其货源可靠，向假扮购买者的记者透露，他们的“货”都购自各大医院。

　　听了记者购买遭拒的经历，他们直埋汰记者太天真：“医院哪会随便向陌生人卖胎盘呀，要是碰上暗访的记者被曝光岂不惨啦！”他们透露，一般护士都会卖给长期合作的商业伙伴或熟人。其中两名药商告诉记者，贩子每隔一个月到医院收购一次。

　　记者调查发现，由于需求增多，这两年紫河车的市价也不断上涨。约在550元至750元每公斤，每公斤约有10个胎盘。而在三年前，这一价格仅为160元每公斤。

　　不法医院与中介的勾结

　　其实，买卖胎盘，在坊间已不是秘密。

　　济南军区第456医院妇产科主任钮彬说，处理产妇的胎盘主要有四种途径，一种是拿胎盘做馅，自己包水饺或包子吃；还有的家庭比较传统，会特意要走埋起来。这两种处理方式不会让胎盘流入市场。而另外两种，一是由医院自行处理；再就是做成胎盘胶囊，这就涉及胎盘买卖了。

　　胎盘买卖对医疗安全带来重大隐患。2006年，卫生部出台《医院感染管理办法》和《医疗卫生机构医疗废物管理办法》，明确规定医疗机构将产妇放弃或者捐献的胎盘作为医药垃圾处理。

　　但这个规定，并没有完全起到作用。

　　钮彬没有预料到的是，在卫生部禁令下达之后，社会上的胎盘加工并没有停止，相反，正规医疗机构(大医院)不能再做的事情，被中介和一些私立医院联手转向地下。

　　大部分胎盘加工店与私立医院有密切联系。记者暗访了多个加工点，很多负责人原先就在医院工作，有熟络的人脉。由于正规医院审查制度非常严格，在济南购买胎盘的交易，一般只能在私立医院完成。

　　干这个行当，曾收到过砍刀

　　从2008年开始，一些胎盘经销商就在网上露面，扎根繁衍，一个庞大的秘密商业体系开始构建。到2010年，网上已经存在数百家胎盘交易机构。

　　这个行业从一开始就面临着政策的重压，一切操作都处于半地下状态。网友“魔力”，一个自称“胎盘加工之父”的中介商，2005年开始在网上从事胎盘买卖业务，六年间，他的网店遭到八九次查封，“胎盘加工”之路也曲折辗转：创办于杭州，迁居南京，辗转江浙，现在“定居”东莞。

　　他透露，由于入行门槛低，这个加工行业竞争异常激烈。

　　在没有法律和国家公权力介入的情况下，暴力成为一些胎盘加工商维持秩序的解决方案。“这一行有时候可以用‘险恶’来形容。”“魔力”在给记者的淘宝回复中说。

　　张娜也有这样的感受。除了道听途说，也来源于她的亲身经历。上个月，她曾尝试去某医院挂“胎盘胶囊加工”的广告牌。刚挂了没两天，就收到了同行寄来的砍刀，威胁她不要在这个地盘“插上一脚”。

　　而她在另一家医院挂的广告牌，没两天就被医生摘下来了。“我们跟医生有利益冲突，如果产妇不要走胎盘加工，有些医生就自己偷偷卖掉赚外快，或医院留下做成胎盘蛋白药物，作为药方开给慢性病人。”

　　同行这样做有足够的理由和充分的动力——— 以“魔力”的网店为例，生意好时每个月能做260-300笔生意，按每笔收280元加工费计算，每个月净收益就有84000元。

　　一个加工公司的刘姓负责人向记者电话介绍说，随着龙年又一波生育高峰的到来，想加工胎盘的产妇越来越多，他们正在考虑增加人手，以应付未来的需求。

　　记者揣着胎盘去加工胶囊，中介称———

　　“加工干不干净，全凭良心”

　　6月3日上午，记者通过在产科工作的一名朋友拿到胎盘后，随即给张娜打电话，她却出差了。好在，记者陪朋友在妇幼保健院产检时，也看到加工胎盘的广告。按照上面留下的手机号，记者打过去电话。“你快带过来，天太热，晚了胎盘就不新鲜了。”电话中，一位姓葛的女士催促道。

　　“做这个胶囊不用消毒”

　　接着，记者来到妇幼保健院邻近的这家居民楼五楼，中间一间小屋就是加工胎盘的地方，在窗户上还贴着一串手机号。一张沙发、一个电脑、一台烘干机、一台粉碎机，是全部家当。

　　记者来拜访时是中午1点半，葛女士迎接记者说：“你来得真巧，上午来了四个加工者，还得排队等着，现在人少省事。”说着，她找来剪刀和手套后，三下五下就打开层层包裹的胎盘，将血淋淋的一堆肉倒进水盆里清洗。洗完一遍后，葛女士将脐带和毛边剪下，称这些也能入药。

　　接着，丈夫开始帮她剪断胎盘里的血管，使劲将血挤出，这一步是去除“胎盘血”。记者闻到一股浓重的腥味。“你这个胎盘不算大，孩子生下来肯定没7斤。”葛女士劝记者先去吃饭，两个小时后肯定就能拿到胶囊了。记者以好奇为由，留下来看葛女士的好手艺。

　　她“咯咯”地笑了，说加工过程其实很简单，有6个步骤，去血、蒸煮、剁碎、烘干、磨粉、装胶囊。约20分钟后，丈夫用水龙头冲掉了胎盘上的血迹，然后将其放到菜板上切成块。“做这个(胶囊)不消毒吗？”“哪用消毒，一看就很新鲜，再说一会儿得加热不就当消毒了吗？”

　　加工一个要280元

　　说着，葛女士打开了阳台上的煤气灶，将胎盘倒入水锅中煮了起来。其间她从身边掏出两小包东西，将一些粉末倒入锅中。

　　记者追问这是啥成分。“这是两服中药，茯苓和虫草。不仅是产妇，其他人吃了也都有好处，”葛女士听说记者常感冒、体质差后说，吃了这个以后肯定不常感冒了。“像你这种小姑娘，还能美容养颜。”她说，加这两种中药有奇效，所以加工费要280元。

　　在锅里大约煮了五分钟，胎盘被捞出来摆在菜板上，此时从外形和颜色上看像块猪肝，记者随手撕下一点尝了尝，没什么味道。

　　随后，葛女士将胎盘剁碎，放进烘干机烘烤一小时。

　　在等待烘烤的时间里，葛女士打开电脑，胎盘加工QQ群里，头像光标又在闪，新人又在问：“吃胎盘胶囊没害处吧？”

　　这样的问题葛女士听过太多次了，她不厌其烦地答：“目前我没听说过吃胎盘吃出病的，只有治好病的。”

　　为证实吃胎盘胶囊的作用巨大。葛女士说，她给在新疆的婆婆寄去了4瓶胎盘胶囊，婆婆原来脸色很差，吃了一个月后，脸色白净得居然跟她这个年纪一样。

　　在与记者的对话中，葛女士反复强调，吃胎盘胶囊的诸多益处———“这东西真好，能治很多种病，尤其是慢性病、女子不孕不育，以及用来催乳等，效果明显。”

　　没有正式规则的行业

　　每天从上午7：30开始，客人就陆续来到葛女士“办公室”———“有90%都是在妇幼、齐鲁、省立等大医院生的。这也是我们在这儿选址的原因。”葛女士怕吵醒孩子，小声说道。她的“办公室”只有大约10平方米，一个摆满了厨具的菜板、一个烘烤机、搅拌机、一张皮沙发，外加阳台的一口锅，没有任何消毒设施。

　　“如果拿来加工的胎盘有乙肝、艾滋这些传染病咋办？”“哪有这么巧的事呀。”葛女士跷着二郎腿靠在简易折叠凳上，漫不经心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浓妆。

　　一般下午三四点钟开始，店里就会迎来一天最繁忙的时刻，沙发上几乎坐满了来加工胎盘的主户。“要想了解一天有多少生孩子的，来这里看看就知道了。”葛女士估计，如今约有一半的产妇会选择吃胎盘。

　　葛女士说，在生意好的时候，她一个月能净赚1.5万元以上。去年有一段时间产妇少，“不过影响也不是很大，我有一批固定的客人。”她自豪地说。热闹的场景一直持续到晚上8点左右。

　　下午2：50左右，记者带来的胎盘烘烤完毕，葛女士将其倒入搅拌机，两分钟后，就打磨成了灰色的粉末，记者闻到一股芝麻糊的味道。

　　葛女士将粉末倒进一个铁盘，从抽屉里掏出一堆蓝白色胶囊皮，开始熟练地将胎盘粉盛进胶囊皮里。不到半小时，记者就拿到了成品——— 两盒胎盘胶囊，约240粒。

　　葛女士承认：“这是一个没有正式规则的行业，有的机构做得干净，有的机构黑一些，一次交易能不能顺利做成，加工过程干不干净，全凭中介的良心。”

　　感染科医生告知正规处理途径

　　不少产妇被“剥夺”了处理权

　　济南市槐荫人民医院感染管理控制科主任王玉环说，胎盘的正规处理途径有两种。

　　第一种情况，产妇或家属想要胎盘。医院根据产妇的健康状况，如果确认安全，允许产妇拿走，在医院提供的单据上签字即可。但是如果产妇患有传染性疾病，如梅毒、艾滋病、乙肝、丙肝等，生完孩子后胎盘就不能拿走，医院会按照《传染病防治法》、《医疗废物管理条例》等有关规定，进行消毒处理，并按医疗废物进行处置。

　　第二种情况，产妇或家属对胎盘无意向，则签字声明后，医院将胎盘作为医药垃圾处理。就胎盘的归属问题，卫生部也作出过明确答复：产妇分娩后胎盘归产妇所有。产妇放弃或者捐献的胎盘可以由医疗机构进行处置，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买卖胎盘。

　　所以，正规的做法是，医院要以书面形式，通知产妇拥有对胎盘的处置权。并将《胎盘处理告知、处置单》归入档案备查。

　　然而，记者的调查却让王玉环惊讶。这两天，记者通过相熟的妇产科主任，翻阅了部分医院妇产科的分娩登记本，却发现大部分病历中不含胎盘处置告知书。

　　记者随后拿着一张空白单子，在一家医院产房随机找了四名产妇询问。她们都称，自己和家人从没见过这张单子，也没有医生、护士提醒过她们，如何处置胎盘。

　　一名产妇说，自己曾索要胎盘，“但护士说没有给胎盘的惯例。她说，都不给，都放在医院里。”

　　多部门表示查处有难度

　　胎盘买卖凸显监管真空

　　对于“胎盘加工”商业行为本身，中国还缺乏有效的监管。

　　近日，记者就此咨询了济南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一位管理人员说：“我们只查企业生产的药品，这个东西既不属于药品，也不属于保健品，只是民间加工行为，正规企业没有生产的，自然也没经过什么临床验证。”

　　济南市中工商一位工作人员称，他个人认为不会批准这样的经营范围，应该是非法经营。消保科工作人员称，如果是非法经营，卫生条件和安全性等方面可能存在问题。查处有一定困难，毕竟是私下交易。在掌握一定证据的基础上，可以查处。

　　而对这个问题，北京大成律师事务所济南分所律师胡春雨说，在实际过程中还没遇到类似个案，但胎盘的法律属性目前并不明晰。“胎盘属于人的器官组织，目前来看，吃胎盘更多的是承担一种道义上的责任。”他还从《民法》对人的尊严价值的保护原则上分析胎盘为什么禁止随意买卖。但胎盘作为一个物体，已和母体脱离，不再是活体有机的组成部分，如果是提供给有正规生产许可证的科研机构，这种出售行为并不违法。

　　但从另一方面考虑，如果是出售给未取得卫生部门行政许可证和工商营业执照的经营商，应按无照经营进行处罚。

　　胎盘到底能否大补？

　　西医认为：食用胎盘可能致病

　　在民间一直有种说法，吃胎盘大补，中医也承认它有一定的滋补功效，但西医却有不同的看法。

　　王玉环说，胎盘食用作为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已经存在了很久，但目前都没定论。“胎盘在中医上称紫河车，是很多药方中的一味。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的中药名录中，紫河车属于滋补类，这说明胎盘还是有一定药用效果和营养价值的。”王玉环说。

　　齐鲁中医药研究所医师柳承华说，在母体中，胎盘是宝宝进行营养、呼吸和排泄的器官。“从中医功效上说，紫河车有补气养血、补肾益精的效果。”柳承华说，胎盘能提高人体免疫功能，对治疗不孕不育、哮喘、肾病等，都有不错的效果。“对女性怕寒、腰酸等体虚症状，也有作用。”但这种“进补”时间是有讲究的。“紫河车讲究温补，在三九、冬至等寒冷天吃最好。”

　　王爱武是山东省立医院药剂科副主任医师。她曾在《中药材》杂志刊发研究论文《紫河车的加工与处理》，专门探讨了胎盘的质量问题。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她说，现在胎盘来源渠道很多，质量很难保证，要想使胎盘发挥其应有的疗效，在收集胎盘时，应询问产妇的生活史、工作史、接触史和既往病史，但现在的购买加工商能做到这点的寥寥无几。这为食用者留下很大隐患。

　　山东省千佛山医院妇产科主任季相兰说，从西医的角度来看，除剖腹产外，胎盘的娩出要经过产道，这个过程中会受到多种细菌污染。如果母体本身有病，胎盘内就存在大量致病因子。特别是患有传染性疾病的母体，食用未知来源胎盘很可能会感染相关疾病。

　　根据王爱武统计，大部分吃胎盘的女性都在30岁左右，“多数人吃胎盘胶囊是为了治疗不孕不育，有的则想美容养颜。”

　　陈墨(化名)36岁，事业有成，却仍然无子，她怀疑自己患有不孕不育症。最终陈墨还是当上了妈妈，其间服用过胎盘胶囊。然而，王爱武从医学角度分析，陈墨的怀孕与吃胎盘胶囊没一丁点儿关系。

　　季相兰说，胎盘真正有营养的物质，是血管中含有的血液，里面富含造血干细胞。但这种好东西却在加工胎盘胶囊的过程中被人工去掉了。胎盘中剩下的营养物主要就是蛋白质，“跟吃猪肉的效果没啥两样。”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