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冲击波：下一个是谁的预期心态蔓延

　　【作者：《财经》记者 蔡婷贻 】

　　意大利规模庞大的政府资产将是经济改革的重要依靠，但想要彻底重振经济则必须改革僵化的劳动力市场；意大利也非危机的终结，德法等欧洲主要国家亟须改变审慎政策，积极行动，以重塑市场信心

　　11月12 日，意大利人走上罗马街头狂欢，庆祝总理贝卢斯科尼辞职，结束他九年的总理生涯。贝卢斯科尼是在意大利议会11日通过了一套旨在稳定国内财政状况的财政紧缩法案后向总统提交辞呈的。12日夜，在总统府外等候贝卢斯科尼的民众载歌载舞，不时高喊 “哈里路亚”，场面几乎失控，这位“二战”后在位最久的总理不得不困窘地从侧门离开。

　　贝卢斯科尼的下台，让忧心意大利政府可能发生信用违约的投资人，以及欧元区其他国家的领导人暂时松了一口气。他留下的位置，由曾任欧盟委员会负责竞争事务委员的蒙蒂(Mario Monti)接任。

　　为了避免市场震荡， 蒙蒂赶在11月14日市场开盘前紧急着手组成内阁， 市场焦虑勉强获得缓解。意大利当日发行的30亿欧元五年期政府国债收益率收在6.29% ， 比十年期国债利率盘中最高点7.43% 低了不少， 但仍创下意大利进入欧元区以来最高的五年期国债收益率。

　　意大利前途未卜之际，市场对欧洲整体进入经济衰退的担忧，也因近期公布的一系列数据而攀升。

　　11月14日公布的9月欧洲工业生产指数较8月环比下滑2%，这是2009年2月以来的最大单月跌幅；15日公布的今年三季度GDP数据显示，德法两国当季经济增长率分别为0.5%和0.4%，这印证了新任欧洲央行行长马里奥·德拉吉11月初所作的预言——欧元区今年底将经历“轻微衰退”。而一些经济学家则将德法两国的微弱增长数据比喻为暴风雨前的宁静。

　　久拖不决的债务问题，早就引发了外界对欧盟和欧元区决策机制效率的质疑。德国总理默克尔11月14日亦呼吁欧洲领导人，尽快筹建“政治联盟”以应对“二战”以来欧洲面临的“最困难时刻”。

　　不过，位于伦敦的国际智库Re-Define总裁卡普(Sony Kappor)对《财经》记者表示，即使欧债情势日益严峻，欧盟国家仍会因为政治分歧而无法达成解决实际问题的方案，“接下来的几周， 甚至几个月， 我们还将看到更多的不确定性， 听到更多嘈杂的声音， 且仍看不到欧洲央行具体积极地参与解决根本问题”。

　　蒙蒂困境

　　意大利民众目前对蒙蒂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2013年春天选举前完成以下三项重要任务：平衡公共财政、推动经济增长，以及促进社会财富公平分配。这无疑是欧元区政治家面临的最困难的挑战。

　　贝卢斯科尼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意大利目前背负1.9万亿欧元的债务，占欧元区债务总量的23%，近乎希腊、爱尔兰、葡萄牙三国负债总额的3倍。和国内GDP相比，负债率高达119.9%，仅次于希腊的142.8%。

　　2012年意大利将进入还债高峰期，有2000亿欧元债务将于明年4月到期。外界普遍认为，意大利政府必须筹措到3000亿欧元，以偿付当年所有到期债务和利息。意大利财政部发言人11月16日表示，意大利有意在明年发行4400亿欧元国债。因此，蒙蒂若不能迅速建立市场信心，任由国债收益率继续攀升，意大利就有可能陷入根本筹不到钱，而不得不违约的境地。

　　而且，意大利短期内无法指望通过重振经济来缓解债务压力。在过去十年内，意大利经济增长几乎停滞，不只是出口乏力，其国内消费也长期不振。欧盟统计局的数字显示，意大利2010年国内生产总值为1.55万亿欧元，而今年一季度的经济增长率仅为0.1%， 二季度也只是微增到0.6%。

　　IMF最近则将意大利2011年全年经济增长预期从1%下调到0.6%， 将其2012年经济增长指数预期从1.3%下调到0.3%。不少美欧分析机构已预言，意大利经济明年将进入衰退。

　　愤怒的意大利人现在多将经济困境归咎于贝卢斯科尼政府贪污腐败，并纵容其利益集团内部人士大搞行业垄断。罗马Assonime智库的经济学家米克斯(Stefano Micossi)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反讽说，“意大利经济能够承受这样的摧残近十年，足以证明其实力非常强大。”

　　然而，换一个总理，并不能保证意大利就此找到了出路。11月13日，蒙蒂继任后便迅速与朝野各政党讨论筹组新政府及擘画经济改革方案事宜。尽管各政党宣称将支持蒙蒂的新政府，但外界仍忧心这位经济学家的执政能力。前述14日发行的30亿欧元五年期债务是市场信心的试金石，其表现并不尽如人意。而15日，市场传出蒙蒂无法组建新政府的消息，意大利十年期国债收益率再度飙升过7%的心理承受线，直到当日下午蒙蒂和各政党磋商顺利的消息传出，恐慌情绪才稍稍退去。

　　一片风声鹤唳之中，在关键时刻推动政府更替的意大利总统纳波利塔诺呼吁，“真正的(考验)时刻已经到来，我们必须重建投资人和欧洲机构的信心。”

　　有保留的改革

　　意大利国会11月12日通过了紧缩财政的经济改革法案，以期自救。该法案最初由欧盟在10月提出，其内容主要涵括出售包括前军事设施和农场在内的国有资产，以应对1.9万亿欧元债务规模；推进退休制度改革，2026年前把退休年龄从65岁提高到67岁；放宽律师和会计等行业从业限制，以增强竞争等条款。国会希望借此方案为意大利节约598亿欧元的开支。

　　意大利政府拥有的国有资产规模为1.8万亿欧元，与累积债务规模相当。不少经济学家据此对意大利最终走出困境持乐观态度。他们认为，如果蒙蒂政府能够推行私有化政策，出售部分国有公司股份，就足以在短期内缓解债务压力。上述法案提出的出售计划，预计能在三年内筹集150亿欧元资金。而一些更激进的主张甚至建议，允许投资者使用自身持有的意大利国债来购买国有资产，以降低国债收益率。

　　此外，意大利还拥有比其他欧盟国家活跃许多的地下经济，这也是政府未来税赋的潜在来源。据估计，其地下经济规模约占GDP总量的四分之一，远高于其他工业化国家15%的水平。意大利地下经济主要包括黑手党控制的产业和一些未获营业许可的制造业。例如中部的普拉托市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18万人口的普拉托已经变成意大利非法服装企业生产最新流行服饰的集散地。

　　罗马路易斯(Luiss)大学教授雷伊齐林(Pietro Reichlin)告诉《财经》记者，意大利终究是个相对富有的国家，如果新政府能够切实推动改革，克服政党政治的羁绊，意大利经济前景还是乐观的。

　　不过，改革计划没有针对意大利劳动力市场的内容。

　　法国兴业银行近期发布的一份研究认为，对意大利而言，当前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改革劳动力市场。意大利现行劳工制度下，劳动力市场陷入两极分化的窘境——年龄偏大的劳工享有高福利，而年轻的劳工却找不到工作，劳动力专业技术水平亦停滞不前。据研究统计，今年一季度16岁－24岁人口的失业率为27.6%，27%的男性和49%的女性就业人口离开了就业市场。

　　这严重影响了意大利企业的劳动生产率。菲亚特40%的生产线留在意大利国内，这些生产线的产能比其欧洲竞争者的平均水平要低15%-20%。

　　卡多利加大学(Università Cattolica)经济学教授阿里吉(Carlo Dell’Aringa)去年的一篇论文提出了意大利劳动力市场存在的三大问题：其一，僵化的集体工资谈判制度使得许多企业，尤其是南部小企业不能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设定工资水平，影响了这类企业的发展及其所在地区的就业率；其二，失业保险覆盖面过窄且不均匀，大企业雇员可以享受到的失业保险金很高，但他们只是雇佣大军的一小部分，意大利全国用于失业补助的资金占其GDP总量的0.6%，远小于欧盟1.7%的水平；其三，近些年来，政府放开了对临时工的雇佣限制，企业需要为这部分支付的社会保障费用远小于正式员工，因此导致了临时工数量的激增和长期雇佣的减少，这降低了劳动生产率。

　　雷伊齐林也表示，劳动市场改革将是意大利新政府最紧急的任务之一，唯有增加劳动力市场的参与率，让其更有弹性，意大利经济才有迈向增长的可能。

　　但劳动力市场改革，将面对复杂的社会反应。单单提高退休年龄上限，就足以引发社会反弹。去年法国提高退休年龄的类似改革就导致了一场蔓延全国的大罢工。而今年7月和9月，意大利国会曾通过两项规模分别为480亿和540亿欧元的财政紧缩法案，均引发了民众抗议活动。雷伊齐林也表示，“前政府迟迟不推动改革的主要原因， 就是因为会影响到选票。”

　　由于工会的反对，11日通过的法案就没有触及所谓“工作40年退休”的底线。根据意大利现行法律，无论民众实际年龄是多少，只要工作满40年就可以退休，并享受退休金。

　　下一个是谁？

　　无论意大利能否走出困境，它都不是终点。随着危机从希腊蔓延到意大利，市场慢慢形成了“下一个是谁”的预期心态。

　　比利时籍欧盟执委会贸易事务委员卡雷尔·德古特就认为，国债占GDP总额近100%的比利时将是下一个受害者。这不只是因为比利时国债的GDP占比在欧元区内仅次于希腊和意大利，也因为比利时已有518天无法筹组新政府，只能靠着勒德姆(Yves Leterme)的过渡内阁苦撑待变。

　　加拿大皇家银行欧洲经济分析师古斯塔夫(Bagattini Gustavo)对《财经》记者表示，若市场情况无根本性好转，则危机将不止蔓延到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时， 国债评级为AAA级的法国、荷兰、奥地利和芬兰都将遭殃。

　　为了预防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 奥地利政府于11月15日提出了限制政府财政赤字的法案， 政府计划从2017年起将国家预算中的赤字控制在国内生产总值的0.35%以内；如果赤字突破这一标准，预算就会被视为违法，奥地利联邦宪法法院有权予以追究。

　　此外，经济学家对危机从主权债务向银行业蔓延的忧虑，也没有因为欧盟提出银行资本化方案而消退。

　　古斯塔夫强调， 欧盟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在主权基金和银行业之间筑起防火墙， 而要求银行重组资本并不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如果银行借着降低资产负债来增加其资本充足率， 那情况将更为严重。

　　比利时Bruegel经济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弗隆(Nicolas Veron)则建议，欧洲稳定基金(EFSF)对各国的存款保险机构提供担保，以防止个别银行受到严重伤害，然后由欧洲银行管理局对大型银行进行风险评估，接着由欧元区组成一个暂时团队，帮助这些银行重组资本。

　　随着危机的深化，外界开始质疑德国审慎的政策选择。

　　尽管以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总统萨科齐为首的欧元区领导层，再三强调他们解决欧债危机的决心；但欧元区内的讨论费时费力，出台的救助方案一再低于市场期待，导致危机持续蔓延，直至财政危机延伸为政治危机，政治危机又加剧市场恐慌心理，形成恶性循环。

　　弗隆对《财经》记者强调，“真正的危机不在希腊或意大利，真正的危机是(欧盟)的决策机制失灵欧洲领导人还是没有从过去几周的发展学到教训。”

　　德国目前仍然坚持欧洲央行的独立性，在EFSF出资比例上也要求按照GDP比例摊牌。但德国的强硬态度或许不能维持很久，部分经济学家认为德国今年四季度经济增长率较三季度可能减少0.2个百分点。随着经济进一步走弱，德国或将做出妥协。

　　“德国必须重新思考其策略，到底是要打开他们健康的资金平衡表，还是让欧洲央行介入，”古斯塔夫表示，“时间并不在他们这边。”

　　不过，默克尔也是身不由己。她所属的政党——德国基督教民主联盟党在11月14日通过决议，要求欧盟修改条约，让想自愿离开欧元区的国家能够离开。该法案会带来什么影响，还有待观察，但是不少专家认为此举是打击信心的不负责任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