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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清净的狗

2011年05月09日 08:28 来源:《新世纪》-财新网

  (外一篇)

  □ 须一瓜 | 文

  须一瓜,生于60年代,现居厦门。2000年左右从事小说创作,在《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十月》《作家》《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曾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等优秀小说作品奖;2003年度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著有《淡绿色月亮》《提拉米苏》等小说集。

  清净在慈元寺住了两年多。

  这狗一身黄毛,左背侧处却有一团棕黑色的字形斑块,其中三个黑点很明显,师父说,像觉悟的“觉”。外人一经提醒,也觉得极像草书“觉”字,不过,“见”字底比较潦草含糊。虽说是有心人才看出清净的稀罕,但在尘世,清净这个奇特的毛色块,也让它在街边狗贩子的笼子里脱颖而出,一个男孩子央求妈妈买走了它。

  清净那时候有别的名字。它是一个贪玩贪吃、欢乐无忧的狗。男孩子每天还喂它三四口苹果。清净非常喜欢吃苹果。清净丢失之后,剩下的那大半只苹果,在男孩家的冰箱里放了两年多,干皱得几乎像蜜饯,但是,男孩子执意不让丢。他认为,只要剩下的苹果还在,总有一天,狗狗就会回来的。

  而这两年,清净都在远离男孩家几十公里的山上吃素食。两年前,一名善男子在路边捡起了断腿的它。目击者看到,它是在送往流浪狗收容基地的车上,挣脱束缚跳车而逃的。人家以为它死了,懒得停车捡,这才便宜了它的狗命。善男子就把它带进了慈元寺。师父帮它治好了断腿,又给了新名字。这样,清净就生活在蔬菜杂粮、清风送畅的暮鼓晨钟中。师父还养了两只自小被人遗弃的狗,一只叫自在,一只叫善缘。自在和善缘虽然在寺庙长大,对清净却并不欺生。三只狗基本相安无事,有时法师们做早晚功课的时候,三狗就在法堂里静观、谛听,偶尔也激烈地追打咬架,一般都是清净惹事。法师们淡然无睹,照样诵经。负责照顾三只狗的明慧师有时会分心看它一眼。

  没有人知道清净的过去,没有人知晓红尘深处有半个为它保留的苹果,和为它永远保留的凡尘温馨。没有人会去猜想清净的未来。在六尘清净的山中,一只小狗生活的其他可能性几乎是零。

  但有一天,山下村里一场延续三日的婚庆大喜宴,改变了清净的下半生。

  那一天,像往常那样偶尔下山溜达的清净,赶上了一场浩荡红火的婚庆大礼。

  那场丰盛铺张、暴饮暴食的大典中,真是炊烟腾腾、红肉滚滚、遍地生香。清净看不到桌面上的完全境界,但在清净眼里,一张张桌子底下的花花世界,已经是不尽美好。喜宴中喧腾于杯觥交错来来往往的人腿,并不怎么驱赶桌边桌下觅食的鸡鸭狗猪们。清净一参加到这个婚庆,就亢奋喜悦,恍然如梦。它坚持了始终。这个延宕三日的村中大典彻底结束后,清净不想回寺庙了。它依然在喜宴遗址附近转悠消食,也在寻觅和等待新的婚庆接着举行。

  明慧师找到了它。清净看到明慧很高兴,躬着快乐的背,摇着尾巴过来相见。明慧摸着它的头顶,批评它不可以这样一走多日,然后,明慧师就带清净往山里走。清净却歪着脑袋看看,坐了下来。明慧招招手,继续往前走,再回头,清净却依然坐着,并没有跟着走的意思。明慧很意外,声音高了起来:清净!

  清净的尾巴横扫路面摇了摇。它依然坐着。明慧招手再喊:走啦,清净!

  明慧又走,走得更远。清净看他走远,算是送完了客,起身便转向猪圈那边的几个临时潲水桶。上山进寺的路,当年它一遍就会走了。慈元寺往左,猪潲水桶往右。清净毫不迟疑往右而去,隐身到猪圈后面甘蔗林里去了。

  明慧急了,高声大喊,清净!回家!声音里有了喝叱责骂的怒气。他已经看不见清净,婚庆人家的一老人指了右边猪圈方向,也帮着喊:狗仔,快回去啦——

  明慧又喊了几声,清净完全没有出来的意思。明慧自己在进山的土路口,呆立了一会,就快步上山了。两个时辰之后,明慧师又来了。清净不知道明慧师肩上的那口大袋子,能够装下它,所以,明慧师一叫唤,它立刻久别重逢喜出望外地迎出来。明慧师一边摸它的脑袋,一边把它放在袋子中,随后袋子边一提,收口,就把清净一呼隆提了起来。明慧师就这样把清净提抱回了寺里。一路,清净都在扭动挣扎,嘴里嗯嗯呜呜,有时还怪吠几声。明慧师不管,他拍拍它身体,说,好啦,走得我一身大汗啦。

  回到寺里,钻出袋子的清净,使劲抖甩自己的毛。赶上前欢迎的自在和善缘,猛然被清净毛发里散发出的灯红酒绿的香辣浊气,熏呛得轮番打起响亮的喷嚏。

  清净掉头就走。它甚至没空跟自在、善缘寒暄一下,兀自就往山下赶。清净的小身影快速移动,带着奔跑的碎步,它走得如此目不斜视、急急忙忙。几个法师都目送着清净,似乎悲悯,似乎挽留,似乎无奈。只有师父微笑。浑身汗湿的明慧师简直想扑上去揪打那个小身子,但看到师父的微笑,也就定在原处喘息一样叹气着。他知道,即使猛追,他也是追不到一心下山的清净的。

  婚庆大宴三天的村民家,是个屠夫世家。家里猪虽然不多,但是,家境富裕,而且按当地规矩,屠夫杀猪,内脏都属于屠夫,委托杀猪的人家,想要一个猪肚猪腰什么的,还反过来要向屠夫买呢。所以,屠夫家里的荤腥是非常丰富的,常年下来,人、鸡、狗、猪都是脑满肠肥。清净对这样的人家一见倾心,似乎也是理所当然。回看清净简史,在狗贩子那里吃的是稀粥,在小男孩家吃的是狗粮和苹果,跟小男孩父亲外出不慎走丢之后,吃的是垃圾桶边重口味的残羹剩饭,虽然肉饭不多,油盐味精卤汁却是不少的。营养谈不上,品位是上去过的。这一路下来,也算是步步深入地经历了浓烈世间。后来忽然进了山门,成天素食,连饺子都是蒲公英包的,要让这样一副肠胃有历练的狗,保持六根清净,真的不太容易。

  所以,清净向往山外面奔腾的尘嚣,是业力,不如说是阅历。自在生在寺院、长在寺院,当然自在了。善缘因为眼疾,从小被人虐待遗弃,能被抱进山门,温饱无忧,福报更是不得了的大了,自然惜福惜缘,纯然未有非分之想。清净就不一样,所以清净难。

  几天后,一辆摩托车库库库奔突上山,屠夫老万带着一个麻袋上来了。到了寺院前,停车,卸下麻袋。麻袋一拆开,清净天真无辜地站了出来。

  老万说:看住你们的狗!

  法师们合掌念阿弥陀佛。自在和善缘照样赶过来问候,清净敷衍地抖了抖尾巴,不断拿眼睛看老万,它知道老万在数落它。清净反省自己也没有多大过错,就是喜欢他家罢了。这些日子,它和老万家的猪、狗、鸭都相处和谐,除了与那只黑公鸡打过两小架,晚上睡觉也自觉没占万家多大地方,只是蜷在院子瓜架旁的枯瓜藤堆上。

  老万跨上摩托,风风火火地俯冲下山,清净情不自禁送了他一丈远,被明慧师叫住。师父过来。师父一直微笑着,他摸了摸清净的头。清净的尾巴礼貌地摇晃着,眼睛却看着山下的方向。明慧师用力拍了它的头一下,清净困惑地回看明慧,随即触电似地勾头猛咬“觉”字边的部位,咬得又狠又急。好容易缓解抬头,猛地又扭过身子再度猛烈啃噬那个位置。明显是招惹了跳蚤螨虫了,法师们心照不宣散去,只留下清净的小身子,久久远眺着山下人烟迷蒙深处,有那么点“绿柳三春暗,红尘百戏多”的感悟与哀婉。

  这一个晚上,自在和善缘吃了一肚子萝卜芥菜面条,一前一后在菜地摔跤撒欢;清净纳差,闷闷地来回走动。明慧师不由老盯着它,警惕它一不小心踏上下山的路。清净倒也没有那么走下去,也许被老万的摩托颠怕了。掌灯之后,师父诵经之时,清净蜷在门槛边,似睡非睡。不过,它总是睡不安生,不时被跳蚤惊扰,不时触电似扭过头,狠狠暴咬自己背腹一阵。但是隔日,法师们上早课的时候,清净又不见了。七点多,早课结束,明慧师确认,清净又走了,也许就是连夜下的山。

  过了几天,法师们说,还会被送回来吧。也有法师说,清净会自己回来的。

  但是,清净没有回来。大半个月后,明慧师憋不住,卷了袋子再度下山。在万屠夫家院子里,正在和一只精瘦黑公鸡扑腾追逐的清净,老远听到明慧的脚步声,立刻支楞起耳朵。听真切了,它放弃黑公鸡,欢天喜地地奔出院子迎接明慧。它无暇细察明慧怒气冲冲的颜色,直扑到明慧脚边,埋头就是一阵舔嗅挨挤。明慧看到清净鼻子上一道明显的疤,看上去是硬物击打的,血痕已经发黑了,黄身子的“觉”字旁边。又添了一小块荔枝大的脱毛,露出扎眼的嫩红色皮肤,不知是否被开水烫到,还是被顽童鞭炮炸的。

  明慧把肩上袋子放地上。

  清净认出袋子,立刻跳开两步,和袋子保持距离。

  明慧说,来。

  清净后退了一步。

  明慧说,丢人。

  清净尾巴稍微摇了一下。老万家的一只也是黄色的老狗,慢慢踱了过来看究竟。明慧突然起身要抓清净,清净闪挪得更快,明慧狠狠扑过去,清净立刻跑回万家院子,旋即消失在猪圈后面的甘蔗地里。

  明慧怒不可遏,捡起一块石头,就往那边砸去。万家的狗冲着明慧厉声吠叫,屠夫家里走出一个手里拿着淘米箩的女人。女人见到明慧,笑了一下。

  明慧说,我来带清净回去。

  女人说,怎么带得回去,算了。

  明慧说,庙里的狗,总归是要回去的。

  算了吧。人都想吃肉,何况一只狗!女人的表情很轻蔑,她说,算啦!

  明慧不跟屠夫的女人说,沿着院门竹篱笆过去叫清净。他心里忽起一念,觉得清净如肯跟他走,他就赢了那个女人。他一直叫着清净,但没有声音回应。这个呼唤的时辰里,四周特别静谧,好像所有的人鸟虫牲畜都安静下来。

  明慧的声音,忽而明亮,忽而温柔,忽而宽广:清净。清净。回去了清净……

  明慧看到两只白胖醒目的浅色花猪,在食槽边,像是吃喝满足,也像是身体力行地劝慰明慧,它们嗡嗡弓弓很意味深长地出了声,十分快活。明慧再叫,才发现猪圈木板房一角,一只狗尾巴在摇动。狗的身子被木板挡住了,明慧每呼唤一声,那根黄色的尾巴都在隔栏缝隙回应地摇动。

  一人一狗就这样呼应着,明慧看着看着,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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