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丛干

　　总有一些音乐，和心灵有关，和青春有关。奇妙的是，它们竟会不经意地在某个特定的时候，突然袭击你，包围你，让你惊诧、错愕、感动、兴奋，不知所措乃至泪流满面。

　　《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于我就是这样。4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我照例打开电脑收听法语广播，电台的背景音乐反反复复播放的就是这首吉他名曲。这是我青春时代多么熟悉多么崇拜的音乐啊！我赶紧拉上窗帘，关闭手机，任音乐如潮水般奔涌而来。暌违此曲至少十年，那一刻，如逢曾顶礼膜拜的故人，内心的感觉是“特矣，赫矣，骇矣，惑矣”。

　　往事如昨。时光倒流到1980年代，其时我辗转京沪，是个对经济学和文艺一往情深的青涩少年。某个夜晚，在大学宿舍的楼道里，飘飘渺渺传来一阵弦歌。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吉他，它优美的弧形、纯净的音色一瞬间就打动了我。弹琴者比我高一届，他坐在楼梯上的姿势让我觉得潇洒至极。

　　他先为我弹了一曲《爱的罗曼斯》，四三节奏的和弦空濛而悠远，真所谓如泣如诉。他告诉我，没有比吉他更抒情更具歌唱性的乐器了，民谣吉他适合于伴奏，古典吉他的表现力不亚于提琴。在吉他的世界，《爱的罗曼斯》是一个经典，但最经典最精妙的莫过于《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它才是吉他名曲中的名曲。而其作者西班牙人塔雷加，是19世纪最伟大的吉他演奏家和作曲家，古典吉他之父，是“吉他史上的肖邦”。

　　琴声再度响起，《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在他的指间如珠玉般滚落而出，在楼道里形成梦幻般的回响。我听到了华丽中的忧伤，也听到了沧桑中的辉煌，贯彻全曲的轮指技法一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虽是业余的演奏，可我已经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了。我对他说，我喜欢吹口琴，请一定教我学会吉他。

　　此后两年，在他的帮助下，我成了虔诚的吉他练习者。我花了一个多月的生活费买了把橘红色的“红棉”吉他，我奔波于城市的各大高校去观摩高手的演奏，我还有幸听了场西班牙演奏家的吉他音乐会。无数个夜晚，我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外国音乐节目中去寻找吉他音乐。就是在那档节目里，我多次听到了塞戈维亚、耶佩斯、佩佩·罗梅罗和福田进一等大师的演奏，感受到了最迷人而又各具风格的对《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的演绎。

　　那真是个充满诗情充满纯真的年代，似乎整个中国到处都有吉他的弦音。虽然自始至终我没能掌握好轮指的复杂技巧，很难完整地弹好这首经典名曲，但我要永远庆幸我曾经如此亲近过吉他——它使我年轻时的生活变得丰富而有趣。

　　可是，阿尔罕布拉宫到底在哪里？这个很奇特（我太喜欢其中的“罕”字了）的名字表达着什么？那是怎样的一座宫殿？它还在吗？是怎样的因缘际会和灵感迸发让塔雷加写下了如此不朽的篇章？这些问题，我问过很多人，却没人能给我清晰的答案。

　　多年以后，有了互联网，我终于解开了这些谜。

　　原来，阿尔罕布拉（Alhambra）在西班牙语中是“红”的意思，代表着这座宫殿的颜色，因此阿尔罕布拉宫又称“红宫”。它是北非的摩尔人统治西班牙时期于公元751年在格拉纳达留下的辉煌宫殿，有“宫殿之城”和“世界奇迹”之称，如今依然屹立在格拉纳达城东的山丘上，俯瞰着格拉纳达的千年沧桑。格拉纳达今属西班牙南方的安达路西亚省，靠近地中海，西班牙风情和阿拉伯风情在此交织成绚烂图画。“没有一个城市像格拉纳达那样，带着优雅的东方魅力，在苍穹下铺展。”雨果曾这样赞美格拉纳达。

　　1898年，46岁的塔雷加于安达路西亚旅行途中的一个黄昏，参观了阿尔罕布拉宫。其时，历经西班牙内战战火的洗劫，格拉纳达城与阿尔罕布拉宫都已难现昔日的辉煌。面对这座宫殿，塔雷加感慨万千，当天夜里就把观后的印象和感受用轮指技法表现了出来，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吉他音色的特征，遂成千古绝响。

　　可惜的是，近10多年来，滚滚红尘中，我却基本忘却了吉他，那把老“红棉”也一直尘封在有些破旧的琴套里。至于阿尔罕布拉宫，我居然在七、八年前拜访西班牙时想都未曾想到它，只剩下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匆匆一瞥。其实又何止是我？在中国民间，吉他已近乎销声匿迹，我们再也见不到怀抱吉他的马路歌者，古典吉他的独奏音乐会即使在京沪也无处可寻。那令人迷醉的尼龙弦的脆响已随风飘去，随之飘去的，还有那个纯真年代的怕与爱。

　　好在，生活在提醒，我曾高攀过《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这样高贵的朋友，我曾对吉他有过无尽的迷恋，赎罪还来得及。

　　几天前，我将MP3灌满了吉他音乐，即使在一路飞奔中也能反复倾听；我还试着弹起了那把老吉他。我清晰地知道，我下一站的远行，肯定有安达路西亚。是的，为了青春，我要跟往事干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