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5月31日 19:17 来源:财经国家周刊
在以色列创新文化的背后,是chutzpah精神。它意味着恬不知耻,充满自信,特立独行,不服从权威并敢于争辩
康慨
2008年10月,我在希腊的罗得岛采访一个圆桌会议。与会的世界数百位学者——不仅仅是经济界人士——普遍对愈演愈烈的金融危机忧心忡忡,但一个小个子中年男子显然不在此列。他谢顶蓄须,目光飘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蜜蜂,或一枚充满了电的情趣用品,嗡嗡作响地时刻寻找着漂亮女士。无论在机场还是海滩,也无论是在宴会厅或酒店的走廊,我无数次看到他对各国女人大献殷勤。不,我说的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法国人多米尼克•斯特劳斯-卡恩。这位仁兄是个以色列人。
那一年是以色列建国60周年。全世界陷入经济衰退的凄风苦雨之时,这个四面皆敌、战火不断,自独立以来无数次风雨飘摇、且数次险遭灭顶之灾的弹丸小国,却奇迹般地几乎没有受到金融海啸的影响。然而这个奇迹,不过是一连串更大奇迹的一角。以色列在政治和军事意义上的生存令人感慨万千,它在这片不毛之地上取得的经济飞跃——60年内实现了50倍的经济增长,尤其是1990年代以来在高科技领域的巨大进步,同样令人瞠目结舌。丹•塞诺和索尔•辛格所著《创业的国度》给我们提供了如下数据:2008年,只有710万人口的以色列已有3850家创业公司,平均每1844人中便有一人创业。该国吸引了近20亿美元的风险资本,人均风险投资比美国多2.5倍,多出欧洲30余倍,相当于中国的80倍和印度的350倍,同时在电动汽车、数字存储、高速传输和软件开发等能够掌握未来的领域居于领先地位。
近年来,仿佛人人都在谈论中国模式,却少有人说到“以色列模式”。遇到以色列创业奇迹的问题,许多人只以含含糊糊的“犹太性”(Jewishness)简单带过。如果进一步深究,他们往往会夸夸其谈犹太人如何重视教育,如何聪明好学,善于经营。塞诺和辛格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种论调毫无价值。两人转而考察以色列的立国史,最终为我们提供了意想不到却引人入胜的答案。
将军给士兵沏茶
由于人口有限且国防压力巨大,以色列不得不实行义务兵役制,该国青年几乎人人从军,从中所获的团队合作精神、勇于决断的能力,以及战友关系铺就的人脉资源,对他们今后成为企业家大有助益。不过实行义务兵役制的国家在世界上也不少,而真正将军队与创新联结在一起的,是以色列独特的预备役制度。
在大多数国家,预备役部队只是作为常备军的补充而存在,惟有以色列国防军是以预备役部队为支柱。塞诺和辛格认为这一制度是国家创新的催化剂。由此而生的官兵平等和权利下放到基层的文化,正是对自主创新能力的最好修习。“当一个出租车司机能指挥百万富翁、23岁的年轻人训练自己的叔叔时,等级制度自然就消失了。”书中写道,将军为士兵准备咖啡的事在以军内司空见惯,士兵们甚至可以通过投票否决自己的长官,后者能够带兵靠的不是自己的军衔,而是下属对他的信心,这实在是对领导能力至关重要的锻炼。
像以色列一样,新加坡也是义务兵役制国家,但该国的军旅文化乃至整个社会要远为崇尚秩序和稳定,因此其经济体中已经将变化——也就是创新的动力清除出去了。“对于变化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秩序,适当的混乱不仅是健康的,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塞诺和辛格写道,以色列的企业家们“受益于稳定的体系和先进民主国家的法律,但同时也受益于以色列没有等级制度的文化氛围”。
人民公社
我们有必要回溯以色列的第一次经济飞跃。建国之初第一代创业者的代表,是基布兹(公社)的社员们。他们奉行绝对的平均主义,所有财产属于集体,甚至儿童也不归家庭所有,而是交给集体共同抚养。以色列最著名的小说家阿摩司•奥兹14岁就进入胡尔达基布兹,开始了高度集体化的生活。他凌晨四点下地干活,婚后才分得一间逼仄的水泥小平房,因此只能坐在马桶盖子上,膝盖上垫着纸板写作。1968年出版的小说《我的米海尔》大获成功,为他赚取了大笔版税,但他全部上交至基布兹的集体账户,自己分文未留。此后,他向公社领导打报告,要求得到写作时间,上级几经研究,终于特批给他每周一天空闲,其余时间,仍要两天教书,三天种地,一天在集体食堂里跑堂。即便成为世界闻名的大作家之后,奥兹依然得不到充足的写作时间,每周虽有三天可用,但教书和食堂的工作从未免除。直到他46岁,因为幼子体弱,需要清洁和干燥的环境,才携妻带子,搬出农场居住。那时他“没有任何私产”,连个存折也没有。他后来告诉《纽约客》主编大卫•雷姆尼克,除了北朝鲜,天下再也难找他这样背景奇特的人。
20世纪的其他公社几乎全都失败了,基布兹却被称为“世界上最成功的公社运动”,原因在于它不仅有高度的集体化,还有高度的民主。基布兹的实践告诉我们,民主与集体主义并非水火不容。有了民主,集体主义才不会沦为对个人的压迫和对创新的抑制。从基布兹起步的一连串创新,使以色列成了滴水灌溉、沙漠农业和减少土壤盐碱化技术的领先者。目前该国70%以上的废水得到了再利用,该比例是排名第二的西班牙的三倍。
“胡呲破”精神
塞诺和辛格指出,在以色列创新文化的背后,是chutzpah(音同“胡呲破”)精神。此词源自意第绪语,我们姑且采用中译本的意译“肆无忌惮”。它意味着恬不知耻,充满自信,特立独行,不服从权威并敢于争辩。这种精神深深植根于以色列的社会文化,随处可见:学生质疑教授,雇员挑战老板,军士质问长官,文员批评高官。他们肆无忌惮,视之为天经地义,不担心会为此受到惩罚。其他领域也有胡呲破的影子,比如男生见到女生的当天,就敢恬不知耻地提出约会要求。写到这里,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希腊海岛上的那位以色列半秃大哥。
中国和以色列有同样悠久的历史,同样勤劳勇敢的人民,同样重视教育的文化,同样有过大规模的公社化运动,我们也不缺少出身军队的成功企业家——华为是个很好的例子,但我们的创新能力显然远远不足。我们更习惯于等待而不是寻找答案,满足甚至陶醉于“世界工厂”桂冠。在中国,创新的含义常常并不意味着独创性的研究,而是及时地追随;它不是书名中代表创业的start-up,而是表示跟随的follow-up。
尽管本书的中译有时令人沮丧,尽管原作回避了中东地区几乎所有的争议论题,对以色列国家行为上的种种道德缺陷亦避而不谈,从而使它更像一本以色列建国60周年的献礼图书,但从经济意义上的“创业文化”而言,本书仍然能够带给我们许多启示。
(作者为《中华读书报》编辑)
《创业的国度》,[美]丹•塞诺、[以]索尔•辛格著,王跃红、韩君宜译,中信出版社,2010年9月以色列,一个建立于不毛之地,四面皆敌、战火不断的弹丸小国,却在60年内实现了50倍的经济增长,尤其是1990年代以来,它在高科技领域实现了足以令全世界惊讶的飞跃式大发展。它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丹•塞诺和索尔•辛格通过考察以色列的立国史,为我们提供了意想不到却引人入胜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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