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6月09日 05:51 来源:时代周报
本报记者 姚海鹰 彭岩锋 发自昆明
戴志云现在既愤怒又无奈。
“面对全国最大野蛮毁林移栽苗圃事件,我一直要求员工克制,但没人管我们。”6月6日,面对时代周报记者的采访,戴志云声音嘶哑,显得万般无奈。
戴是在云南打拼近20年的浙商—云南富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下称“富澳地产”),旗下子公司昆明官渡区绿化公司经营的苗圃基地,位于官渡区矣六街道办事处,是戴自上世纪90年代到昆明创业之初即开始苦心经营的产业。
但是,开发方云南中豪置业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中豪置业”)在未与戴就补偿问题达成一致协议的情况下,该苗圃基地即遭到强制移栽毁坏,所种约40万株珍贵苗木,正以最快最野蛮的方式消失殆尽。
“每天都有上千名的拿着锄头的农民工和数十辆大型机械,毫不讲方法地粗暴地移栽苗木。这样,苗木怎么可能存活?”富澳地产副总王勋向记者感叹。
时代周报记者了解,事件背后的真正推手正是同为浙商的中豪置业。这片苗圃基地在“拆除清理”完成后,将成为昆明市新螺蛳湾国际商贸城的第三期商业项目开发用地,而中豪置业正是该项目的开发商。
6月6日,端午节,200多亩40万株珍贵苗木被悉数强制清理完毕。
6月7日,中豪置业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向时代周报轻描淡写道:“我们是帮苗圃基地腾换地方,补偿手续以后可以慢慢商谈。”
对此说法,富澳地产金融部总经理刘秦川无法接受:“对方仅评估了2亿损失,而我们这边的正常评估是6亿,根本没有谈的基础。”
野蛮移栽,苗木“流血”
6月3日,记者来到昆明市官渡区,探访正遭受野蛮移栽的苗圃基地。
基地上一片繁忙狼藉景象,挖土机不断发出轰隆的嘈杂声响,一排排大树被放倒,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树木创口发出的青木味道。放眼望去,拿着锄头正在移栽苗木的民工密密麻麻遍布四处,粗略估计数量已逾千人;三十余辆推土机、吊机等大型器械在同时作业,将一株株已经掘起的苗木径直扔到货车上。同时,空载而来,满载苗木和渣土而去的货车在基地门口不停进出。
“这不是移栽,是在粗暴毁坏。”一位闻讯赶来的昆明市园林局人士向记者评价。
记者看到,为了方便装运,几十个人手持电动剧木刀,正“大刀阔斧”地砍剪尚幼的松树苗。随着剧木刀“呲呲”声响起,松树苗的旁支和针叶便纷落地上。刚才还绿色葱郁的松树也顿时只成了光秃秃的干瘪枝干,至少有几千颗松树就被这样杀戮剪掉,原本为了方便养护人员穿行的小道上已经满是残枝碎叶。
“松树本来是具有很好观赏性的树种,四季常青。可没了针叶,哪来的观赏性?”苗圃基地负责人王永凯养育这片苗木多年,面对如今的现实心疼不已。“他们这个不叫移栽,是‘脑袋搬家’。”
对于树形较大的苗木,他们采取了更为夸张的方式—用绳子紧紧将树体捆绑住,而后用吊机直接拔起。不一会儿,树木被吊机整个吊起,断裂的根系根本无泥土附着。面对记者的拍摄,挖树者没有丝毫忌惮。
“在移栽树木的时候必须要保留一定的泥土附着,以用来保持树木的水分、养分供给。一般来说,附着泥团的直径须是树木直径的8倍。”王永凯告诉记者,“也就是说直径10公分的树木,移栽的时候根部的泥团直径要保持在80公分以上。”他认为,这种“旱地拔葱”式的移栽方式毫不讲究科学依据,“树木的存活率会非常低的”。
在场的园林局专家向记者感叹:“苗木种下去有个成长周期,所谓‘百年树人、十年树木’,这个几百亩的苗圃基地被毁真可惜了。”
王永凯介绍,苗木养育是件极其繁琐的工程,养护树木丝毫都不比照顾孩子轻松。“养护时浇水、施肥、喷洒农药,完全是人工完成,是个体力活。所以,养护的成本也会非常高,占到苗木价格的80%左右。”
养护费时费力,移栽的时候更有颇多讲究。王永凯介绍:“比如澳洲苏铁和日本红枫,前者的最佳移栽时机是冬季,而不是现在;后者移栽时需从不同方向分四次进行断根处理,尔后再盖上泥土让断裂的根系逐渐恢复,每次断根之间间隔15天,总的时间算下来需要60天。这样才能保持较高的存活率。”
“现在,上千人同时野蛮拆除,苗木的存活肯定十分低下。我们气愤,我们心疼,更多是无奈。”富澳地产副总王勋说。
记者了解到,为赶施工进度,有5家施工队照不同标段进行了分工,还与雇佣方中豪置业签订了6月5日前完工的合同,“否则我们就要被罚50万,”一位人士透露。
记者在现场还发现,进出基地的车辆上均贴有官渡区矣六区城中村改造指挥部发放的出入证,有效期是从5月30日至6月6日。
未到期的租赁合同
记者了解,富澳地产董事长戴志云,别名戴斌,浙江奉化人,该苗圃耗尽他的投资和管理心血。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西南市场尚未完全开放之时,戴便单枪匹马来到云南投资创业,并于1992年8月29日注册成立昆明市官渡区绿化公司,投资建立苗圃基地,主要经营花卉和苗木的种植与销售。
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苗圃基地现育有逾38万株苗木,共180多个品种,其中有澳洲苏铁、日本红枫、银杏等50多个名贵树种。苗木的销售覆盖了云南全省,甚至周边的贵州、四川等部分地区也有其客户。富澳地产也走上了多元化发展的道路。
去年6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富澳地产方面手足无措。
当月,官渡区政府向公司发出邀约。由矣六街道办事处城中村项目改造指挥部塔密分部的指挥长组织了这次谈判,当时还邀约了拆迁公司、律师团。“当时参会还有所谓的造价公司的人员,共同参与拆迁补偿的谈判。”富澳地产地产金融部总经理刘秦川回忆说。
这是富澳地产与政府部门的第一次会谈。当时,指挥部提出拆除基地苗木,并出示了一份地方性政策文件。“但是补偿的标准参照的是拆房屋的标准,而没有考虑到苗木的特殊性。因为苗木是有生命和成长周期的,无论是规模还是单价计数也好,都不能等同于固定资产拆迁,所以当时分歧很大。”
在那次会谈上,指挥部提出了两个解决方案:一是土地置换,将基地迁移到其他地方,甚至还提出了具体的地块,但是只补偿搬迁费用;第二种,即把基地苗木一次性买断。
刘秦川认为,这两种方案都难以让人接受。“在未来,公司不只想做苗木业务,而是会结合项目进行整体规划,或会进行商业地产的开发。而到底是独立开发还是联合开发,公司会有战略性的考虑。”刘秦川告诉记者,“但是,他们的介入把我们的规划打乱了。”
而第二种方案,刘秦川觉得则更为武断,“他们请了技术人员按照市场价格进行预估。但是,我们整体的规模效应,包括如果苗木还具有20年的成长期限。买断的话,那是按现在的市值,还是按照将来的苗木价格来计算呢?”富澳地产方面认为对方只是简单粗糙考虑到现在苗木的市值,完全忽略考虑以后的收益。
“政府部门说是买断,但没说价格,让公司来提。但是公司根本就没有这个倾向性,我压根不愿意卖,你还让我提?!当时公司认为双方是在两个轨道上,根本没有结合点。”最后,双方不欢而散,未达成任何协议。2010年3月,双方又进行了第二次谈判,仍然矛盾明显。
谁知在4月9日,在富澳地产事先完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官渡区政府及矣六街道办事处雇佣了两三百名工人和数辆挖掘机,不顾阻拦强行进入2号苗圃,开始对苗木进行移栽。
记者在6月5日联系到官渡区区长刘毓新,询问政府是否与富澳地产达成了移栽苗木的相关协议。刘毓新未回答记者的提问,只是说:“它(富澳地产)是租用的土地啊。”
刘秦川解释说:“土地确实是从官渡区下辖的广卫村、子君村等集体村小组租赁过来。可我们土地租赁合同还有17年才到期。”
据云南维耀国土测绘有限责任公司提供的测绘技术报告书显示,基地基本呈环形,将其间的广联饲料厂三面围住,共有7个苗圃,基地总面积共214.27亩(约合142848平方米)。
记者查看了当时签订的相关租赁合同。合同显示,绿化公司在1995年6月与矣六乡子君办事处农业二社就22亩的土地达成租赁协议,使用期限为30年,从当年10月至2025年;又在两年后,绿化公司与子君办事处对21亩的土地达成协议,使用期限为33年,2030年12月到期。
仅就这两块土地而言,富澳地产仍分别还有14年和19年的租赁期。
4亿补偿差价争议
4月9日的那次强行移栽行动,官渡区政府是以扩建横穿基地的老昆洛路的名义进入的。而富澳地产方面表示,事实并非如此,“不是作为着眼于公共利益的道路扩建,而是作为螺蛳湾国际商贸城的配套设施”。
螺蛳湾国际商贸城面临的紧迫交通问题便是,每天上十万的人流量和老昆洛路拥堵、多坑塘之间的矛盾。如此看来,老昆洛路的改造确与螺蛳湾有着直接关联。
面对数百人的强行进入基地,富澳地产方面毫无任何心理准备。“对方的说辞是请了公证,认为手续是完善的,不叫拆迁,但是我们认为就是拆迁。”刘秦川如是说。
4月12日,刘秦川受公司“文明维权”的指示带领公司工作人员前往基地拍照取证。刘秦川说:“当时目的不是去对抗,只是希望能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的时候,这些能够作为证据。”
从4月9日至4月26日,施工队将总面积50亩的2号苗圃中的40亩的苗木挖空,搬至数百米之远的新螺蛳湾国际商贸城三期工程工地上。
4月26日,政府方面停止了单方面行动,转而又向富澳地产发出约谈邀请。事态稍有缓和。5月6日,双方在官渡区世纪金源大酒店16号会议厅再次进行谈判。官渡区区长刘毓新、常务副区长刘利升、常委李军坡和戴志云、刘秦川代表双方出席。谈判维持了近三个小时。
区政府提出为了老昆洛路的改建顺利进行,尽管2号苗圃不能达成实质协议,但是仍然希望能修路,并希望能够先行架设有线网络穿过基地。戴志云考虑到公共设施建设的缘故,对区政府的要求表示同意。而两天后,令人吃惊的是,区政府直接将变压器落地,真实目的仍然是为了配套螺蛳湾国际商贸城。
事情的发展并未因此停止,之前缓和的事态也进一步恶化。5月22日上午,大批农民再次进入了2号苗圃基地进行苗木移栽。数十名行政执法人员也参与其中,将正在修建苗木枝丫的工人赶出基地。“对方没有出示任何手续,只说是中豪包给他们来做的。”刘秦川在无奈之下只好率人走出基地,“其中有人穿着背后印有‘中豪’字样的衣服,他们还时常过来查看进度。”
5月26日,移栽扩大了整个苗圃基地。当天,10余名不明身份的人潜入老昆洛路对面的3号基地挖苗。刘秦川得知情况后赶往现场,官渡区政府办公室负责人给他的答复是—3号基地涉及村民回迁房,并表示“上面给我们施加了压力”。刘秦川不依不饶向对方索要相关文件批示。对方一时语塞,竟撂下狠话:“这是上面下了死命令的,今天一定要动土。”
为此,刘秦川联系了官渡区常委、副区长黄晶,希望政府停止移栽。黄晶给他的答复颇为傲慢:第一,政府是帮你们来搬苗的,我们也点了数计了价,最后会赔偿给你们;第二,我们是为人民谋福利。
此前,除去2号苗圃的50亩苗木之外,双方对其他部分的苗圃并无过多涉及,更未对赔偿标准达成任何协议。
据刘秦川透露,政府曾主导银行对基地进行过一次估值。最后,资产估值总额约为2亿元。可富澳地产专业评估公司进行的估值结果却大不相同。云南勤天资产评估有限公司评估报告显示,仅是流动资产(苗木)价值就达到2.38亿元,加之房屋建筑物、构筑物及附属设施、管道沟槽等配套设施,资产评估总值共计2.42亿元。评估基础日为2010年9月30日,有效期直至今年9月29日。
刘秦川表示,加上土地差价、租金差价以及潜在收益方面的考虑,综合的评估价值总额达6亿,与2亿相差甚远。
双方对赔偿的标准存在较大分歧。官渡区区长刘毓新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坦承确有明显矛盾。
面对时代周报记者的进一步提问,刘毓新以出差为由,只让记者和政府办联系,并表示:“我们也是严格按照法律法规行事,进行过多轮的沟通,我们也并没有说怎么样,只是把它移栽到旁边去了。”
背后推手中豪置业
正遭毁坏和强制移栽的苗圃基地,位于螺蛳湾商贸城二期工程之北,昆玉高速以南,其总面积214亩的土地正在螺蛳湾第三期的规划之内。
记者了解,螺蛳湾国际商贸城,是昆明市2008年招商引资重点项目。当地人为区别老螺蛳湾(即“昆明市螺蛳湾批发市场” )而将这一项目称为“新螺蛳湾”。老螺蛳湾经营商户超过1万户,日均客流量达10万人次,年交易额超过100亿元,是云南省最大的综合交易市场。
2007年,昆明加快了老螺蛳湾向新螺蛳湾整体搬迁的速度。昆明一名地产界的资深人士向时代周报记者介绍,新螺蛳湾是以改建和拆迁老螺蛳湾为主,迅速发展起来的综合性、超大型的地产项目,“后来规划逐渐多次调整,追加了投资,它已经走向一个城市运营的角色”。
新螺蛳湾总投资320亿元人民币,位于昆明老城与呈贡新区的交通门户地带,正居昆明市的新CBD板块核心地段,东临昆玉高速、西临新昆洛路、南接规划中的新昆明汽车总站。这一地块的区位优势不言自明。
2008年,昆明市政府招商引资引进云南中豪置业有限责任公司对新项目进行开发建设。
2009年底,新螺蛳湾一期项目开业。当地政府下发文件要在当年的11月30日以前强行关闭老螺蛳湾,实现螺蛳湾商业片区相关产业业态整体向新螺蛳湾转移。商户们抱怨说,租赁及其他投入平均每户约50万元,可政府拆迁却没有任何赔偿。
而之前拆迁听证会上作为业者代表无一人知情,但政府还是强行通过了听证会。商户无法接受政府的强硬态度。2009年11月21日上午,上千商户与政府沟通,表达自己的诉讼请求。
如此事端并不少见,可新螺蛳湾的建设依然如火如荼。螺蛳湾国际商贸城现有一期、二期、中豪物流城、康盛电器城、红森建材城及3个农贸市场共计8个市场。
在上述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看来,新螺蛳湾项目得以如此顺利进行与当地大肆开发好大喜功有着密切联系,“中豪是在2008年才进入昆明,只不过短短三年时间”。
一位当地官员向记者承认,2009年底,当地政府为加快推进新螺蛳湾配套项目的仓储区用地的土地报批、征地拆迁工作,确实采取了所谓的“倒排工作时间”的方法,“就是先操作,再补办手续”。
这也就不难理解,虽然中豪置业一直对外宣称该苗圃基地已为其所有,但记者为何在昆明市国土局相关网站上,却并未发现该地块的相关招拍挂公示资料。
极富意味的是,该项目的开发商中豪置业董事长刘卫高与戴志云同为浙商,两位浙商为了商业开发而操戈相向,让在云南的浙商商会也深感惊诧。
对此,一位谙熟中豪置业运作模式的人士言简意赅评价道:“暴力即暴利,在此前,富澳地产与官渡区方面进行了多轮协商,而真正的受益方中豪却一直没有和富澳地产方面直接联系,这是中豪习惯的方式。”
就在6月6日端午节这天,富澳地产金融部总经理刘秦川致电本报记者:“基地上的所有苗木已被他们全部毁坏移栽完毕了。”
刘的声音充满悲情,记者耳边回响起了6月3日现场所见推土机强挖珍贵林木的轰隆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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