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6月27日 15:04 来源:《环球企业家》杂志
洛城机密
在华人导演和演员尚难立足的好莱坞,一批中国影视特效外包玩家正在向这条神秘的大片制作流水线上游发起冲锋
文 《环球企业家》记者 王思远
美国时间2010年8月29日晚上,美国人Christopher Bremble在洛杉矶“丢失”了5分钟—他说,那一刻完全失忆了。不过还好,有无数摄像机和照相机记录下了那5分钟供他找回记忆:那是第62界艾美奖颁奖之夜,尽管Bremble兴奋得几乎已经失去意识,但还是表现得体地登台领取奖杯及致谢。
Bremble是一家影视特效公司的老板。几乎每届的奥斯卡、艾美奖的颁奖典礼中,都会有多位如他一般兴奋的首次举起奖杯的人,他有何不同?答案是,这是首次来自中国的特效团队获得这一全球顶尖影视奖项。5年前,这位前好莱坞导演与他的中国搭档谢宁,在北京创办了Base FX,他们分别担任CEO和COO。
让他们获奖的是HBO史上最大投资的电视电影《太平洋战争》。这部由大导演史蒂芬·斯皮尔伯格与影帝汤姆·汉克斯监制的剧集,由Base FX制作了80多个镜头,其中最难的三个镜头就包括第五集里的贝里琉岛登陆。《太平洋战争》被艾美奖提名共有两集,正是第五集让Base FX赢得了艾美奖。
不过飞往洛杉矶之前,有人给Bremble打电话说:“我看了所有入围片花,你们赢不了。”颁奖时,他也完全心不在焉,甚至沮丧地给朋友发短信说:“我们输了(Lost)。”正当输入到Lost的时候,旁边的人抓住他大喊,“你赢啦!”并把他拖了起 来。
未来,这样的场景或许会有更多中国特效团队在更多的影视颁奖典礼中出现。其背后的标志意义在于,中国公司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好莱坞发来的高端特效项目。
在过去几年,中国特效团队参与好莱坞电影制作已不鲜见,遍布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地的特效工作室每年承接大量从好莱坞分包过来的订单,进行如“擦线”(一帧一帧擦掉影视画面中多余的线条)这样的低端特效制作。显然,不会有人能依赖这样的工作赢得奖项,更难以以此获得较高利润。
但现在,中国特效公司找到了以本土人才为主制作高端项目的实现方案,且制作效率更高。比如,通过针对本地人才建立的培训方案,以及对制作过程流水线的划分,降低了大多环节对创意的需求,让低端人才也能迅速为项目做出贡献。Bremble说,自己的公司在效率方面非常有竞争力,那些基地在好莱坞的美国特效公司每年通常只能制作3至4个项目,但Base FX每年有制作18至25个项目的能力。
相比过去中国公司从美国获得的大量制造业、软件业的外包订单,好莱坞的影视特效已成最新的快速成长市场。要知道,好莱坞在全球电影产业的市场份额超过90%。同时,中国本地亦是电影制作热土,且每年会有多部投资数亿的大片。他们同样需要一流的特效公司来接下订单。
空白
Base FX现在的客户已经有环球影业、迪士尼、华纳兄弟等。但制作团队创立之初却只是想为Bremble自己的影片来制作几个镜头。
Bremble与谢宁的相识,始自2002年他在海南做的一个主题公园项目。当时刚读完MBA的谢宁,作为海南省对外经贸局工作人员也参与进来。该项目并未成功,Bremble几个月后去了北京,成功说服谢宁与他共同在影视方面创业。Bremble当时拍了一部名为《深海营救》(Deep Rescue)的电影,这是一部低成本投资、特效镜头简单的电影。但他们在北京发现,在中国很难找到能做出来的特效团队。在他们自己组建了特效团队制作完成之后,意识到可以专门成立一家公司来赢得这个还属空白的市场。
2008年Base FX为环球影业的影片《明星贝多芬》制作的一只蜥蜴,成为其进入好莱坞高端市场的门票。这部电影的主人公是一只名叫贝多芬的狗,意外闯入了好莱坞驯兽师艾迪的家中,故事就此展开。这只蜥蜴是艾迪为工作需要养在家中的宠物,很凶但智力不高。Base FX让这一形象生动且有质感,虽然作为配角,但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在,环球影业特意以Base FX制作出来的蜥蜴为主角制作一部新电影。
但好莱坞一直对中国的特效公司心存疑虑。Base FX也没能进入《太平洋战争》最初特效制作公司的名单里。Bremble告诉《环球企业家》,制片方的想法是:“我们花费了最贵的成本,为什么我要雇用一家中国公司来做特效?我们有足够的资金雇用最好的特效公司。”
Brembl能获得订单,很大程度在于报价的优势,因为恰逢当时随着《太平洋战争》拍摄过程中预算越来越紧张。最初HBO只让Base FX制作一个镜头,把一场在酒吧拍摄的日景改为夜景。这也的确花费了Base FX很大功夫。“日景这个地方很亮,但变成夜景,不应该这么亮,很多细节就要还原出来。”谢宁介绍说。第一个镜头让HBO很满意,随后又接了后续的镜头。
在一次项目交接过程中,Bremble听出了对方工作人员的沮丧之感,详问之下才知由其他特效公司负责的最难的三个镜头遭到了制片方的否定,而此时距离项目结束只有六周的时间。
Bremble立刻意识到了机会,追问是怎样的镜头,对方回答:“很难很难的镜头,总之你不会想做的。”贝里琉岛登陆的那场戏在澳大利亚拍摄,实景拍摄的只有六艘登陆艇和后面一点点的白烟,最终需要呈现的效果是一场波澜壮阔的登陆战,需要特效制作出更多的登陆艇和逼真的爆炸效果。
意识到特效镜头的难度之后,Bremble没有放弃,主动请缨要接下来。对方反而劝他放弃,因为他们认为Base FX是非常好的合作伙伴,如果这次镜头做砸了,以后很难继续合作下去。冒着失去大客户的风险,Base FX接下了这个项目。为了爆炸场面更加逼真且抓紧项目速度,Base FX找八一厂实拍了爆炸场景放入后期制作中—这种实景与特效结合的方式,也比好莱坞通常全部特效的方式更为省钱。最后,这个修改了70多个版本的场面,成为预告片的重要镜头。
Base FX的制作水准能够得到好莱坞认可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从2006年起就开始尝试标准化的生产流程。在其他个人或工作室,依靠一个“高手”完成所有工作时,Base FX将整个电影特效制作分为建模、材质、灯光、渲染、合成等十道工序,每个艺术家(Base FX内部对制作人员的称呼)专注于一道工序。类似于汽车工业的流水线性生产,这种生产方式容易保证一部影片中前后风格一致,速度较快、质量更稳定。
“我们招来从没做过电影的人,我们只需要他懂得在一个环节里怎么做。”谢宁说,“你只能做一个环节,或者至少先把一项做好。”美国特效制作人员的平均年龄在34岁,而中国的平均年龄年轻十岁。在这样的背景下,标准化流程更容易培养出在更细分领域的人才。
Base FX也拥有很多中国客户。前几年国产电影占其比重是15%,预计2011年能达到一半。Bremble说,在与国内外客户沟通过程中的差异,可以从某种层面反映出国内外电影市场风格的差异。介绍,国外客户擅长通过邮件来反馈信息、提供文档材料,让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国内客户不想做任何文字工作,喜欢来现场看到作品后和制片人当面沟 通。
涉足上游
Base FX不是唯一一家参与到好莱坞特效制作的中国企业。2008年,以3700万美元投资的低成本电影《暮光之城:暮色》成为北美票房的黑马,上映一天就几乎收回成本,全球票房共突破3亿美元,中国公司幸星数字动画参与了《暮色》其中1/5的特效镜头制作。幸星参与制作的好莱坞电影还包括《天使与魔鬼》、《换子疑云》等。幸星与Base FX几乎有着相似的创业基因,创始人早年在海外的资源积累成为公司业务发展的重要因素。
幸星的创始人王利锋是中科大少年班87级的学生,入学时年仅14岁。后在加拿大攻读图形图像硕士,读书期间开发制作的以圆明园为主题的游戏就卖了5000多套,毕业后在加拿大从事动漫和游戏领域工作。2002年,王利锋回国准备创业,并引荐在海外结识的《加菲猫》总导演Becky Bristow进入北大动画系任教。2004年,Becky Bristow离开北大,与王利锋共同创立了幸星。
利用王利锋和Becky在海外的资源,幸星早期主要靠承接海外的动画外包业务起家。在制作部分,三维动画和影视特效很多环节上是相通的,比如模型、材质。王利锋又能接触到好莱坞影视资源,2006年起开始切入影视特效业务,路径仍然是从外包起家。在零星承接几部电影两三个镜头的制作之后,2007年幸星接到了《刺杀据点(Vantage Point)》100多个特效镜头的制作。也正是这次大批量镜头制作经验获得了合作方美国特效公司Render Maker的信任,接着2008年分包了《暮色》的部分特效镜头制作。
然而Render Maker没有取得《暮光之城》后续几部的特效制作项目,因此幸星也就中断了后续《暮光之城》的制作。相对而言,Base FX已具备自己的品牌,但幸星依然需要合作方的品牌才能获得一些高端订单。
“07、08年我们密集地接了一批海外的外包项目,难度都不大,但是国外项目要求比较高,还是在短时间内培养了人才和专业经验。”幸星影视特效项目经理韩业飞说。幸星现任高级创意副总裁S.D.Katz是好莱坞影视特效先驱,其著作《Shot by shot》已成为美国影视院校的教材。
与其他中国特效制作公司一样,幸星经历的是特效制作从欧美向亚洲转移的大趋势。Base FX正是抓住这一趋势,利用中国成本优势跻身好莱坞特效制作的高端环节,并逐渐摆脱外包身份开始直接与制片方签约。幸星所选择的是在另一个方向获取国际地位—动画,这也是幸星的支撑业务,从营收比重来看,动画业务占70%,影视特效占将近30%。
在动画领域,2010年幸星与沃伦·巴菲特合作制作了《巴菲特神秘俱乐部》动画系列短片,以巴菲特为人物形象原型,第一部26集已经制作完成,每一集都由巴菲特亲自配音,并已在美国在线(AOL)的少儿频道播出。制作效果让巴菲特很满意,《巴菲特神秘俱乐部》样片片头也出现在了巴菲特2010年度股东大会上。
最关键的是,这是幸星拥有版权的原创动画。这也是吸引CG制作企业往动画领域发展的最重要原因,即便是能极快提高知名度和拥有巨大光环的影视特效制作,所处的仍为产业链中的制作环节。而原创动画则可进行衍生产业的开发,图书、玩具、主题公园等,附加值更高。因此,在通过早几年的外包制作累积经验后,2008年幸星开始进行原创动画的尝试,《巴菲特神秘俱乐部》就是产物之一。
“中国的迪士尼”—这是幸星现在的定位。显而易见的是,这家以特效起家的公司,更期望未来能够以特效制作优势成为一家全面的电影制作公司。“原创动画很可能做一年都没有收入,因为以前外包制作是有人给你开工资的,而原创是自己投钱进去做。”幸星总裁助理郑斐告诉《环球企业家》。
转移
中国最大的电影制片公司中影集团同样看中了这一市场,其子公司华龙电影数字制作公司,在过去几年完成了100多部国内电影特效的制作。现在,华龙已成为中影集团数字制作基地的重要组成部分。
华龙于1998年开始筹建,1999年建立起了中国第一条胶片转数字、特效处理、数字再转回胶片的后期制作生产线。“当时电影行业处于低潮,国内没有人做这个东西,都在海外,香港,我们立这个项目是振兴国产电影的一个重要措施。”曾任华龙总经理、现任中影集团电影数字制作基地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的雷振宇告诉《环球企业家》。
以如今的标准来看,华龙最初成立时要解决更多的是小问题,比如数字转胶片过程中的色差问题。1999年,华龙进行讲述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诞生内幕的电影《横空出世》的后期制作。影片中有一个场景是一帮人从沙漠下来,镜头摇过来,一个水池出现。这个镜头无法实拍,水必须通过后期加工合成。中影集团电影数字制作基地的艺术总监、华龙早期员工郭健全说:“单独扫描出来的水的镜头很好看,但跟原来镜头接起来就显得非常假。”
华龙在发展特效制作技术时,还不得不担负其普及行业常识的任务。国内导演最初对特效行业不甚了解,与华龙接触时提出完全无法实现的要求,而华龙则必须告诉他们在国内现有水平下,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作为中影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华龙与同行相比能得到较好的项目资源。一位业内人士向《环球企业家》表示,中影的电影华龙先挑一圈后,剩下的再留给市场其他企业抢食。
华龙也获得了一些好莱坞的订单。2004年,华龙就参与好莱坞电影《天外紫罗兰》(Ultraviolet)的部分特效镜头制作。雷振宇介绍,华龙发展初期就是选择与境外公司合作的道路,2004年参与好莱坞电影符合华龙初期发展方向。华龙接到的《天外紫罗兰》100多个镜头制作是从海外特效公司手中接的,相当于为其分包了一部分业务。华龙分包到的镜头基本比较简单,比如修“威亚”,当时好莱坞使用的还是拇指粗的钢绳,而且每人四根。“这个东西不是技术难度有多大,而是大量人工去麻烦的事情。”郭建全说。这次合作让华龙意识到,分包商的角色难以走向高端。在过去一两年,华龙干脆拒绝了所有来自好莱坞的分包项目。
雷振宇说,现在越来越多地感受到在成本控制的压力下,欧美的特效市场已在向亚洲转移。电影工业中明星效应相对在降低,技术比重逐渐增加,电影市场尤其是中国市场的投资力度也在不断加大,特效行业的发展空间还是很大。“中国观众的兴趣,被好莱坞大片效果给提起来了,中国电影发展,也需要在技术上提升。虽然有种种困难,我个人对前景还是充满信心的。”
现在中影正在和好莱坞合资投拍两部电影,中影作为投资方的身份使得制作基地能够获得直接与片方对接特效镜头的机会。郭健全认为,这是真正意义上参与到好莱坞电影特效的高端环节。
《环球企业家》记者王卜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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