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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谈心清流先锋

2011年07月23日 11:13 来源:中国经营报

  雪珥

  言官弹劾,实在是当不得真,他们需要晋升之梯,不踩着别人,怎么上得去?不上去,如何才能获得位子一展抱负?幼樵曾对鸿章说:“作清流须清到底,犹公之谈洋务,各有门面也”,此话实在透彻。清流清流,“清”是门面,亦是入“浊”的梯子而已。

  捐弃明时分所甘,无家何处著茅庵。

  便凭黄阁筹生计,愿寄沧洲得纵探。

  冰积峨峨几止北,鸢飞跕跕罢征南。

  负刍越石嗟枯槁,门下虚烦解左骖。

  这阕七律,是张佩纶从流放地即将回京前,填了赠予鸿章的。

  昔日“越石父”流落于外为奴,反裘负刍(反穿皮衣、背着柴禾,极为艰难),得晏子之助,解左骖(左边的马)而赎之。晏子回到府第,未辞别越石父而入内,越石父怒,请绝交,对晏子道:“吾闻君子屈乎不己知者,而伸乎己知者。吾是以请绝也”。(“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面前可以忍受屈辱,在已经了解自己的人面前就应挺胸做人。因此,我要跟您绝交。”)晏子顿悟,收“越石父”为门客。此乃千古佳话。

  幼樵(张佩纶字)乃性情中人,又自负才华,奈何时运不济,一跤跌倒(见《中国经营报》2011年7月18日第1920期D6版“杀敌书生纸上兵”)。其自比“越石父”,以鸿章为晏子,既是感恩,又是自重,倒也贴切。

  红顶

  幼樵乃鸿章故人之后,从来都把他当做家人子侄,并不见外。

  幼樵时为清流之先锋,与张之洞并称“青牛腿”,时人遂有“两张一李”(两张即张佩纶与张之洞,一李即李鸿藻)之说,内外唱和,两张挟李以为重,李则饵两张以为用,广结党援。李鸿藻以帝师之尊、军机大臣之要,内引外援,而其要对付的,却是另一帝师翁同龢。帝师对帝师、清流对清流,倒也旗鼓相当,此即所谓“南北之争”,盖因李鸿藻籍贯直隶、翁同龢籍贯常熟而名之。南北之争,双方皆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鸡飞狗跳,张牙舞爪,冠冕堂皇之下,却无非争权夺利而言。

  与“清流”相对,即是“浊流”,指的就是鸿章等一干办实事的地方督抚。水至清则无鱼,要办事,不能不耍手腕、讲策略,不能不有所妥协、有所不为、有所放弃。当此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变法更是绕不开的主流。弄潮儿向潮头立,这潮头岂是容易立得的?惊涛拍岸,浊浪排空,卷起千堆雪,绝难清澈如镜。“清流”、“浊流”之区别,并非在于水之清浊,而在水之动静。一潭死水,看似清澈,就算“清流”,无非是将污浊沉淀于下。而流水虽不腐,却有浪花,甚或裹挟着残枝败叶,看着也就“浊”了。“清流”未必真清,“浊流”未必真浊。

  幼樵为人仪容俊伟,志高心远,善辩论,好搏击,腹有诗书,胸藏韬略,于鸿章一众子侄辈中,十分突兀。鸿章自然是极为欣赏的。其为“青牛角”,“往还五千里,咒骂十三家”,参倒朝廷大员无数。也曾参劾鸿章,鸿章并不计其前嫌。此非鸿章大度也,实乃幼樵身为词臣,参劾纠弹本是其分内之事,不如此,其难以立足,亦难以晋升。

  官场之内,大凡顶子要见红,不“见血”几无可能。“用别人的鲜血染红顶子”的,无非两种,一种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搏杀,如鸿章这般的,赚得的真正可称“血本”;另一种,亦是多数的,就是幼樵和张之洞这样的,靠用“青牛角”顶别人,亦算是“见血”而红。

  言官弹劾,实在是当不得真,他们需要晋升之梯,不踩着别人,怎么上得去?不上去,如何才能获得位子一展抱负?幼樵曾对鸿章说:“作清流须清到底,犹公之谈洋务,各有门面也”,此话实在透彻。清流清流,“清”是门面,亦是入“浊”的梯子而已。

  替手

  清流中人,尤其北派,并不反对变革、反对洋务,其所坚持的,无非“中体西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所谓“体、用”之辩,实是口舌之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难以说清。恭王当年为了压制倭仁,甚至倡言“西”学就是“中”学,是中国之学流传到西方,如今回流而已,以此泯灭中学、西学之争,试图斩草除根,倒也痛苦淋漓,令道学冬烘们大跌眼镜。

  两根“青牛角”,张之洞及张幼樵,虽为清流,却谈洋务、倡海军;及至外放任职,幼樵襄办福建海军,张之洞则巡抚地方,皆是实职,自此由“清”入“浊”。

  鸿章为“浊流”中人,对清流最怕的就是掣肘。大凡只要不挡住河道,鸿章一概懒得争论。口舌上争锋,劳心累人,毫无裨益,以鸿章之地位,徒然为对手增光添彩,有失无得。你吹你的法螺,我走我的小道。这清流、浊流,于是亦有了合流之机。

  鸿章与李鸿藻之间,有相当默契。李鸿藻之劲敌,并非鸿章等“浊流”,而是清流同道翁同龢,李鸿藻要的就是清流领袖的地位,并不希图切实干政。而翁同龢则志不在小,不仅要领袖意见,还意欲独揽朝纲。两相权衡,鸿章自然倾向北派之李鸿藻。幼樵兼为李鸿藻弟子、鸿章子侄,亦就成了这“清流”、“浊流”交汇之三角洲,实乃鸿章应对清流、周旋折冲之关键。此可谓“两李一张”(李鸿章、李鸿藻、张佩纶),与前文的“两张一李”堪有一比。于幼樵本人而言,兼得鸿章与李鸿藻之双重助力,自然能于官场上一骑绝尘、遥遥领先。

  鸿章对幼樵,是有厚望的。后人亦有以为鸿章将幼樵视为衣钵传人之议,实在算是勘透人情之洞见,读史者当如此,才算没把书读到狗肚子里。

  曾师(曾国藩)所谓“办大事者以多选替手为第一义”,为鸿章终身奉行之宗旨。曾师有鸿章为替手,不仅薪尽火传,亦得以全身而退、平安着陆。鸿章自掌北洋以来,居天下之机枢,掌四海之雄兵,真正临渊履冰的风口浪尖。鸿章虽豁达豪迈,惯以痞子腔对付明枪暗箭,但亦时时担忧后继无人,孤掌难鸣。

  北洋诸人,多源出淮军,内中或有资质聪慧者,但与曾师当年手创之湘军相比,粗鄙庸俗之人多,文武兼备之材少。此是淮军不及湘军者,亦是淮军比湘军更令朝廷安枕放心之根本原因。曾师当年忧谗畏讥,固然因为功高难赏,亦因为帐下人才济济、文武兼备,湘军成了西人所谓“有思想之军队”,此是猜忌之源。自古以来,光靠枪杆子其实难出政权,非要枪杆子、笔杆子两杆子兼备,才有问鼎逐鹿之资。鸿章编练淮军,亦是有意令其与湘军区别,只做丘八,绝不作秀才丘八,如此,则无“思想”,兵好带,亦不会招忌。

  淮军粗鄙,诸将多痞子,有沙场厮杀之才,无统筹全局之能,且此辈惯于刀头舔血,其忠义之心究竟几何,鸿章亦无十足把握,如操纵不当,反噬之事亦有可能,此亦是鸿章不愿在淮军内物色替手之原由。

  幼樵之父,与鸿章生死与共,幼樵亦可算是淮军子弟,且自幼读书养气,舞文弄墨,不似淮军老人粗鄙少文,此为先天可信也;

  自入宦海,幼樵意气风发,才气横流,敢言敢为,且谈洋务、海军,头头是道,并非不着边际,此为才干可靠也;

  幼樵师事李鸿藻、结北派清流之党援,并非单枪匹马,却能一呼百应,此为声势可倚也;

  幼樵为官虽然锋芒毕露,但分寸依然在心,谁是敌手、谁是友朋,拿捏准确,此为机心可用也……

  凡此种种,皆令鸿章以为幼樵实为“替手”之不二人选。与之后的袁慰廷(袁世凯)相比,幼樵更为忠心、更有文才、更有人缘,只是在察言观色及实务历练上不及慰廷。

  甲申年“书生典戎”(见《中国经营报》2011年7月18日第1920期D6版“杀敌书生纸上兵”),幼樵、张之洞等清流干将外放实职,帮办政务军务,此举实为弥补幼樵、张之洞缺少历练,绝非如传言所说的太后引蛇出洞,故意让此辈空谈者挑担出丑。幼樵等人,皆出任军政要职,关系江山社稷之安危,岂是儿戏?太后如不满此辈,轻轻一纸圣谕,就可打入冷宫,何必拿家国安危做赌注?世人胡解瞎猜,亦甚可笑。

  至于幼樵兵败马江,固然是其才干尚不足以担此重担,亦是多方机缘巧合所致。倘使幼樵听鸿章之劝,坐镇福州,而非亲临马江,即使福建水师全军覆没,自有总督、巡抚、提督等一干军政大员承担,与幼樵这个刚到不足一月的钦差有什么相干。

  事后,朝廷虽有严劾,不久却放归,此固然有鸿章缓颊之力,其实亦是中枢心里透亮,幼樵之罪不在战,而在于锋芒太露,又不知宦海凶险,正好着了官场老油子们的道儿,西人称之为“替罪羔羊”也。同时外放之张之洞,则顺风顺水,并无凶险,由此亦可见中枢之本意是在提携栽培这两只“青牛角”。

  幼樵蒙赦归京时,年仅不惑,如沉心静气,尚能东山再起,接鸿章衣钵亦有可能。不料其却真如“越石父”般,心高气傲,意兴阑珊,远离宦途。鸿章失一“替手”,倒为袁慰廷留出日后机缘,亦可算是造化弄人……(20)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绝版甲午》《国运1909》《绝版恭亲王》等。雪珥信箱: snowswords@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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