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以身做薪柴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08-29 16:30 来源: 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周记1911 之三十二陈独秀后来反思暗杀说,那“只是一种个人浪漫的奇迹,不是科学的革命运动。科学的革命运动,必须是民众的阶级的社会的”
文 | 南歌、张欣
吴樾26岁,陆皓东27岁,秋瑾30岁,熊成基23岁,邹容20岁,彭家珍24岁,史坚如21岁⋯⋯这些百年前的“80后”革命者,如热恋一般爱上炸弹,身殉令人心跳的暗杀大业。
1911年8月13日,燠热的广州午后,29岁的林冠慈用茶箩盛炸弹两枚,守候在双门底的书摊前。一簇打着水师提督旗号的人马鸣锣喝道而来,林向轿子掷一炸弹,不响;再掷,巨响。水师提督李准从轿中滚出,昏死过去。
兵勇乱枪齐发,林冠慈额上中弹身亡。
林冠慈加入暗杀团,是在辛亥年的一个深夜。组织者刘思复5年前就瞄上了凶狠镇压革命的李准,不料准备时炸弹爆炸,被捕拘禁三年。1909年出狱后他在香港组织“支那暗杀团”,专刺清廷广东高官。
李准被炸后,暗杀者身份并未公开,一时传说纷纭,甚至有个卖膏药的崩牙成也将此功揽上身。刘思复难耐英灵被辱,遂作《林冠慈传》,宣布“支那暗杀团”对此事负责。
暗杀是革命党高擎的旗帜,革命三方法,“一曰鼓吹,二曰起义,三曰暗杀”。
1905年,“北方暗杀团”支部长吴樾撰文《暗杀时代》,被同志奉为圭臬:“排满之道有二:一曰暗杀,一曰革命。 暗杀为因,革命为果。 暗杀虽个人而可为,革命非群力即不效。 今日之时代,非革命之时代,实暗杀之时代也。”
搁下笔,他就怀揣炸弹往前门火车站行刺出洋考察五大臣去了。
从化学兴趣小组到暗杀组织
家国破碎,青年迷茫。继承自荆轲聂政的侠客精神,与来自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在日本一拍即合。炸死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俄国女子苏菲亚,成了革命者的缪斯。
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者,不仅送来新思维,而且传授炸弹制作技术。刘思复就是跟他们学的。
蔡元培干脆组织了化学兴趣小组,先是钻研毒药,从液体到粉剂,继而关注炸药。因为觉得女性更易实施暗杀,他在爱国女校特别注重化学课的讲授。
“暗杀教父”杨毓麟更是毕生研究炸弹,多起著名刺杀案都有他的技术支持。
革命同志醉心暗杀,以其成本小,收益大,杀一人,动全局。孙中山不反对,黄兴把暗杀与暴动当作革命的两条腿,甚至打算亲自上阵。
1900年,孙文发动惠州起义,亲派史坚如以200斤巨重炸药置于地道,谋炸两广总督德寿。由此开始至清廷退位,革命党人的暗杀行动几乎年年都有,北至北京,南到广州,东达上海,西至新疆,京穗两地最集中。
著名的暗杀组织有七八个,互有衍生交叉,有时也会协同作战。
杨毓麟在上海组织的爱国协会,纳入了蔡元培、陈独秀、蔡锷、章士钊、徐锡麟、陶成章等人,除了联络、筹款,核心任务就是壮大暗杀队伍。至今有姓名可考的著名暗杀团成员有近30人,堪称中国近代史上阵容最豪华的革命暗杀团。
其他还有刘思复组织的“支那暗杀团”、吴樾任支部长的“北方暗杀团”,以及蔡元培、陶成章在留日学生中组织的光复会。
同盟会在日本东京设置“实行部”,专司暗杀,主要成员有吴玉章、黄复生、喻培伦等人。汪精卫暗杀摄政王即与这一组织有关。
汪精卫起初不赞成搞暗杀—— 认为刺杀一二宵小就能革命成功,简直是“小儿之见”。然而在1907年到1908年间,多次武装起义失利,《民报》被封,党人殉难,同盟会内部严重分裂,群情低落。汪精卫决心“藉炸弹之力,以为激动之方”,亲身刺杀摄政王载沣。
他看中了载沣每天进宫必经的小石桥,计划埋设炸药,却被举报到警察厅。
汪精卫于监狱赋诗,“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肃亲王善耆、警卫军统领良弼等虑及正推行宪政,不如从宽处理,二人被判监禁,辛亥首义后才获释放。
当锅还是当柴
杀手们绝非粗豪草莽、凶神恶煞,大多是饱读诗书、热爱钻研的知识分子。
一生以暗杀为职业的杨毓麟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专攻政法。后为革命,自学化学。当时为革命筹款,经常 “穷神焦思”,在党费竭匮之时,曾找江苏泰兴县令龙砚仙筹款。“素喜接济党人”的龙县令“猝无以应”,只好把新近破获的两千块假洋交给杨毓麟。
杨毓麟因此萌发了制造假银圆以增加革命经费的想法。他按照日本出版的 《合金学》 一书里“人造黄金(1820.70,23.40,1.30%)”的配方,备齐紫铜、纯锑、镍等原料,开始实验,“冀为本党生产”。
他还是革命党自制炸弹第一人。于老友朱启钤家蛰伏谋刺清廷中枢期间,他“孳孳于化学器材”。为给制造炸药打掩护,声称能用牛油造肥皂,在朱家客厅旁支起炉灶。朱家人都信以为真,纷纷投资入股,但最终杨先生却无法使油凝固,令“股民”大失所望,大呼“杨先生化学骗人”。
蔡元培是正宗的翰林院编修。欲刺康有为的苏殊曼诗书画奇绝。
本是青年才俊,一介书生,奈何以身做薪柴,化笔为炸弹?
怀揣撞针式烈性炸弹走向五大臣专列的吴樾,临行前曾与同志密计于芜湖科学图书社小楼上。吴问:“舍一生拼与艰难缔造,孰为易?”同志曰:“自然是前者易,而后者难。 ”吴曰:“然则,我为易,留其难以待君。”坐中同志,就有陈独秀。
汪精卫将革命比作煮饭,需要两样必需品:一曰釜,二曰薪。“釜之为德在一恒字,水不能蚀,火不能融,水火交煎,皆能忍受”,象征革命党百折不挠;“薪之为德在一烈字,炬火熊熊,光焰万丈”,正如革命党人一往独前,舍生取义。他说,自己“不愿为釜而愿为薪”。
革命青年给自己分了工,总有一批人要把火烧起来,腾起光焰,哪怕自己化身灰烬—— 这样饱含浪漫情绪和牺牲精神的想象,足以让青春之血沸腾。
暗杀名单
从1900年史坚如谋炸两广总督德寿起,到1912年彭家珍炸死良弼止,“暗杀事件和暗杀预谋此起彼伏,次数频繁,大概不下五十来起”。
暗杀名单中,既有被视为清廷顽固派的慈禧、载沣、铁良,也有出国考察立宪的五大臣;既有李准这样的“狗官”,也有端方、良弼这样的能臣。到了南北和谈之时,宗社党要杀,袁世凯更要杀。
吴樾刺五大臣时,未及进入目标所在的包厢,车头与车厢对接产生的巨大冲力就引爆了怀中炸弹。刺客殒命,而目标只受轻伤。慈禧闻讯,“慨然于办事之难,凄然泪下”。后续效果是,京师全城戒严,慈禧所居的颐和园围墙拔高三尺。
林冠慈暗杀的李准,受伤后便“密遣人至香港向革命党输诚,还向党人暗送秋波”,最终于武昌起义后反正。
辛亥革命后3个月内,全国蜂起,共和势力控制的省份超出清廷三分之一。南北和谈一个多月僵局难破,第三股势力宗社党又加入乱局。1912年1月12日,良弼、载涛、载泽、铁良等组成“君主立宪维持会”,企图赶走袁世凯,与南方决一死战。
袁世凯和宗社党头目,都是革命党的劲敌。党人伺机向老袁丢了四颗炸弹,却无一命中目标;刺杀宗社党中最有实力的良弼,就成了希望所系。
彭家珍登场了,这个身高不超过一米六的成都青年,装作良弼好友,印了名片,换了衣衫,揣上炸弹直奔良弼住处。在胡同口二人遭遇,彭家珍投刺进谒。良弼接过片子,正狐疑间,彭掏出炸弹猛掷,巨声如惊雷,良弼左腿肉飞骨断,血流遍体。彭则当场殒身。
良弼临终遗言:“今我死,清室亦亡,刺我者真知我也。”宗社党果然因良弼之死而胆寒,无人再敢出头。半个多月后,宣统退位。彭家珍掷出的这枚炸弹,被孙中山称作“收功弹丸”。
“支那暗杀团”行刺李准的1911年8月13日,距武昌首义日还有58天。
刘思复在辛亥隆冬乘轮北上,经上海去北京,图炸仍负隅顽抗的摄政王,在上海偶遇刚出狱的汪精卫,被告知和议将成,清廷将退位,不必再北上了。
24年后,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后全体委员下楼合影。暗杀者潜入,向着汪精卫连发三枪,击成重伤,再9年,汪因枪伤迸发死去,起自暗杀,死于暗杀。当年雄姿英发、挺身燃烧的青年,却成了畏葸怯战的懦夫。
而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的陈独秀,后来反思暗杀说,那“只是一种个人浪漫的奇迹,不是科学的革命运动。科学的革命运动,必须是民众的阶级的社会的”。
本期参考资料:邹鲁《中国国民党史稿》,戴逸主编《中国近代史通鉴》,伍立扬《晚清暗杀史》,曹亚伯《武昌革命真史》,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 〈辛亥革命〉》,冯自由《革命逸史》,李日《杨毓麟与近代暗杀活动》,严昌洪《辛亥革命中的暗杀活动及其评价》,黄佳《无政府主义的传入与辛亥革命时期的暗杀风潮》,黎霞《辛亥时期暗杀活动与光复会的关系》,欧阳恩良《辛亥暗杀风云的思想社会根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