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事务 我们就是体制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09-17 09:21 来源: 中国经营报羽戈
W师弟硕士毕业,考入某市法院。上个月给我写信,说原计划在寂寥的学院皓首穷经,著书立说,不曾想却误闯白虎节堂,一入体制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他心中无比茫然,不知何以自处,何以坚守一颗干净的灵魂。他自称是读我的书与我开的书单成长起来的人,故想问问我的意见。
他实在问错了人。我一直漂泊在体制的围城之外,这么多年来,从未越雷池半步,自然不知其中冷暖和甘苦,哪里说得上所以然。按我怯懦的理解,你要想保持灵魂的清洁,就不要涉足体制这个大染缸;既然进入体制,生存第一,则不妨和光同尘,将良心与灵魂搁置一侧。在慕容雪村的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当中,海亮和尚就这样教导出淤泥而不染的潘志明法官:“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
我本想照抄海量的话,落笔之时,却鬼使神差,另写了四点敬告:“一、你不是医生,是疾病;二、不作恶,即善;三、能依法则依法,不能依法则依良心,若法律与良心都一片混沌,姑且视当事人为你的父母兄弟,依人性——假如你还有人性的话;四、如果迫不得已要作恶,那么,请将枪口抬高一公分。”
第一点出自俄国革命家、作家赫尔岑,他说:“我们不是医生,是疾病。”这是痛定思痛的反省之语。法官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常常幻想自己是正义的化身,由此生出一种致命的自负;事实上,大多时候,他们不仅不是正义的源泉,反倒沦为了侵蚀正义的细菌和病毒。唯有视自身为疾病,意识到法袍之下的肉身与头脑的残缺,学会了对公义、对智慧的谦卑与敬畏,他们才能拥有清明的理性,所作出的判决与正义的距离,才能越来越近。
第四点同样是一个典故。1991年9月,德国统一后,“柏林墙守卫案”开庭,有一个前东德柏林墙的守卫士兵,因射杀翻墙者,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半,不予假释。庭上,被告律师辩称:他的当事人仅仅是在执行命令,并无选择权,罪不在己。法官当庭指出:东德的执政者要你杀人,但你明知这些因唾弃专制而逃亡的人都是无辜者,明知其无辜而射杀,就是有罪,士兵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然而此时此刻,你有把枪口抬高一公分的义务。“枪口抬高一公分”,就是放空枪,放过了翻墙者,同时可向上峰交差。
隔岸观火,永远不知火中人的焦灼。扪心自问,我能做到几点呢?假如扳机在我手上,我是否有勇气把枪口抬高一公分?身怀利器,杀心四起,这利器,就是权力,就是体制。当你在体制的重压之下举起了枪,你才知道,抬高一公分是多么艰难。
有人问,你是不是在妖魔化体制?体制并不是漆黑一团,体制内的人未必都是乌鸦,也有夜莺;体制之中未必处处是枪口,也有鲜花;体制未必是扼杀良知与人性的刽子手,良知与人性高于体制。
我不欲争辩,只想说一个关于体制的故事。7月19日,曾任杭州市副市长的许迈永因受贿罪、贪污罪、滥用职权罪被处死刑。此后,他写于2009年10月的一份思想检查公之于众。这份悔过书,通篇都在谈心理、心态、观念、意识,却无一语涉及制度的荼毒。然而许迈永最大的悲剧,恰恰在于他所置身的政治体制的缺口与放纵。假如在日臻完善的宪政制度之下,也许许迈永根本就无契机贪污腐败,也许他受贿3万元,就被绳之以法,这样至少可保一条小命,而不像现在,受贿数亿元,才缓缓站上被告席,最终一命呜呼,悔之晚矣。质言之,许迈永不仅是这个体制的受益者,更是受害者。在此体制之下,许迈永与其手中的权柄相互腐蚀,相互恶化,就像一对穷途末路的亡命鸳鸯,将染毒的刀刃刺向对方的胸腔。
当然,我们不能将一切问题都归结为“这是体制的问题”——这么做,乃是对体制的妖魔化。连岳先生说,我们就是体制。不管你在体制之内,还是在体制之外。有什么样的体制,就有什么样的人民;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体制。当我们把所有的过错、罪孽都推到体制头上,我们必将沦为体制的附庸;当我们妖魔化体制,我们就成了妖魔。
因为不愿被妖魔,有人宁死都要翻越柏林墙、飞越疯人院;因为不愿被妖魔,有人将枪口抬高了一公分;因为不愿被妖魔,W师弟给我写信;因为不愿被妖魔,我写下了那四点忠告,不仅写给W,更是写给我自己。因为我们与体制的战争,首先便是与自身的战争,与我们心中的犬儒与冷漠的战争,与我们心中的欲望与邪恶的战争。谁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谁就是自由与正义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