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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我看,我病了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0-14 00:59 来源: 第一财经日报

  云也退

  四百一十年前,在意大利旅行跟今天是完全不同的:你没有飞机和火车可坐,你必须出一笔钱雇驿车,而且在城市之间往来,你得不停地更换坐骑;你也没有旅游手册,哪怕行前做足功课,若没有当地的向导,你还是无法搞清自己来到的、途经的是哪一个小邦国里的哪一个城镇。四百一十年前,在意大利旅行所看到的景象跟今天又有一些雷同的地方:威尼斯仍旧游人如织,罗马仍旧美女如云,当地的有钱人仍然包养着高品位的娼妓。

  蒙田先生在四百一十年前完成了他的《随笔》,在他之前,世人还不知道有“essai”这种文体存在;接着他仿佛刻意躲债一般,没等出版反馈传来就上马启程了。我们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自我怀疑的写照;在罗马法复兴的大背景下,他都不敢确信自己这些羼杂了大量拉丁引文的论说文字足以吸引读者,俘获他们的心。这个多虑的老家伙,即便在1580年9月5日踏上旅途之后,都不晓得出于什么缘故,把记下沿途所见所闻的任务交给了一位不知名的秘书——莫非他有心扶掖后进,将来也分他一些版税?

  蒙田不缺钱,16世纪能雇得起驿车的人不可能缺钱。在法国,蒙田有以自己姓氏命名的城堡,他的父亲从小就教他优雅高贵的拉丁文,长大成人后,蒙田在官场和文坛分别确立了地位。这次出行,他还带着一个弟弟(马特科隆领主)和一班随从。他出发时有个埃斯蒂萨克结伴随行,这位埃先生随身又带了五个人和一头骡子,说这是一个旅行团毫不为过。就拿旅途晚期在拉维拉的情况来看,蒙田一行人都能住得起当地一位领主的宫殿,“他们至少可以提供我看中的四间一套的寓所,要是我需要也可以拿下全幢。”住下之后,前来拜见他的都是来自意大利的贵族,有的是当地的,有的是恰好住在一处慕名而来的,从交际圈能看出人的级别来,大抵如是。

  蒙田的这位秘书,是个因细心谨慎而显得有趣的人。他好像勉力以蒙田的方式来写作,不动声色,但几乎可以说是“巨细靡遗”;特别是,他似乎还兼了鞍前马后的护士一职,三句话不离蒙田的身体状况。到罗马第一天,他先是讲述了蒙田对在街上见到许多法国人感到不满,讲述了在进关时遇到的小小麻烦,接着便细致地描述起主人的健康来:肾移位,服用山扁豆泻药、威尼斯松脂和味道类似杏仁奶的三种饮料。一个月后,蒙田又遭遇了一次恶性腹绞痛,“排出许多沙子,后来又是一次大结石,硬而光滑,在尿道停留了五六个钟点。”每写到病症及治疗时,他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像有意提醒未来的读者:你们这些人不要无端仇富,蒙田大人不是因为阔得流油或闲得发慌,人家真心是来“疗养”的。

  旅行和疾病,这两大主题接驳在一起,是不是让人想到三百年后那个躺在床上整天忆旧的病恹恹的法国佬?《追忆似水年华》之大大受益于蒙田,学界对此早有洞察,因为普鲁斯特构建“记忆”的方式里,就浮动着直接继承了中世纪思维的蒙田的影子。他这次旅行为期一年半,过了约五个月时,秘书“辞走”了,之后的记录均由他亲自操刀,我们发现,两人的风格非常一致:蒙田依旧例行公事地记下每到一个地点的名称和行走的距离,对那里的风物进行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记述,哪怕只是评说人文和自然景观这也美那也美而已。蒙田这样做,大约是出于一种习惯,他要让任何一个地方都与众不同;描绘一幅图像,发表一通议论,哪怕仅仅记下他本人在当地又嗑了多少泻药,拉了些什么质地和色泽的沙,都可以帮着把每个抽象的名(地名、人名、物名)变得更加具体,在记忆结构中确立它的位置。

  这一趟旅程,蒙田时而肾结石发作,时而腹痛,时而牙疼,时而头晕眼花,大多数症状都是采了各地的偏方而激发出来的。他就这样不停用一条条病况描述给这份游记里留下一个个坐标,倒是颇似他在随笔里不停地打扰塞涅卡、西塞罗、普鲁塔克们的亡魂,让他们的格言警句旁逸斜出一般。在现代人眼里这些似乎广博得有些不着边际的引用,对蒙田而言绝非炫学,而是一种记忆习惯的水到渠成,通过建立一个个与其他文本(特别是那些古老的拉丁文本)相联系的文本积累起来的,才是真正的知识。而当他颠簸于旅途,无法再长时间手捧书卷时,他的这种添加引文的趣味依然时有可见:我们发现,蒙田对正处于文艺复兴盛期的意大利的艺术——绘画、雕塑、建筑——似乎兴趣不大,相反,他对在某建筑上发现的一段古老的拉丁语铭文却会赏玩半天;他常常无视那些与他生活的年代距离较近的建筑,反而对维罗纳那里的大竞技场赞赏有加,也是因为那是罗马帝国的遗存。这位温和虔敬的天主教徒,毫无疑问是把赴罗马当作是一次朝圣,而不仅仅是“泡温泉之旅”中的一站,他们一行人在那里呆了足足五个月,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各种宗教仪典和公共活动,只是大部分场景,在他写来都如同引用一段文字一样,几乎不掺杂任何褒贬,我们只能猜测他对时任教皇的格里高利十三世没有好感,此人正迫害胡格诺教徒,而蒙田一贯主张容忍与和解,他的国家刚好也正被宗教战争弄得民不聊生。

  无疑,蒙田的这份记录是写给自己用的,本来无意出版。旅归法国之后,他调用其中的内容扩充自己的《随笔集》,手稿甚至在近两个世纪里都不知所终,找到之后也是多有残损。这不是一份容易完成的记录,它看似白描一般简明,实则关涉着一个文人的多重需求:记忆、精神信仰和健康的指望。四百一十年后,一切如烟散去,如果再世的蒙田到驴友网上发布消息:征意大利深度同游——要求:男女不限,本人包骡马车驾,包所有差旅费,只需文笔通达,沿途做好旅行记录,逐日验看本人肾结石病情进展,分析排泄物……那么他大概会很快出现在这样一条网上新闻里:“大款法国佬出游征‘三陪’懂拉丁语的护士优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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