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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中央破产(下)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1-05 02:19 来源: 中国经营报

  作者: 雪珥 | 来源: 中国经营报

  1899年,军机大臣刚毅南下,整顿地方财政。

  此时,以厘金征收为代表,各地财税部门的腐败现象已极其严重。在刚毅南下调查的过程中,凡是他能调查的任何部门任何机构,都能发现一大堆贪腐现象,几乎到了“无处不贪”的地步。

  这种与中央丧失财权和监察权相伴生的腐败现象,与地方、中央争权同样可怕、甚至更为可怕——毕竟,地方与中央争权还可算是大“公”小“公”、大局小局之争,而贪腐却直接侵害了民众与政权的双重利益,并从根本上侵蚀着政权的合法性。

  1899年,刚毅南下整顿地方财政。对此,中央明确要求:“此次刚毅前往江南查办事件,著将该省厘金大小局卡,逐一彻底清查,悉心综覆,现在抽收实数究有若干?清查以后,约克增出若干?分别详晰具奏。上下江局卡林立,诚能涓滴归公,自可积成巨款。”

  后世论者因为刚毅在不久之后义和团运动中的小丑式表现,而多不喜欢此人,从而将刚毅乃至此后的铁良南下,看做中央向地方“搜刮”,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在财政乱局中,最有威胁的是“利归中饱”,刚、铁治理整顿的目的首先在于“涓滴归公”。这本应是一场财政风暴,也应是一场廉政风暴。

  铁面宰相南巡

  刚毅的思路,是要将整顿财政的重点,放于1853年之后财政体系大变局的46年,以期提高财政效率。然而,财政问题关联到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不仅早已积重难返,而且各种掣肘盘根错节。

  1899年的刚毅南下,是中央在太平天国战后收回财权的第二次尝试。铁良在1904年的南下,则是第三次尝试。

  早在刚毅南下前15年(1884年),中央决定调整财政会计科目,“通筹出入,综核度支”,将原有的收支科目作为“常例”,把厘金、海关税、营勇饷需、关局等新产生的收支列入“新增”项。这可算是第一次治理整顿,但是,这次整顿仅限于完善“奏销”制度,并且仅针对“内销”部分,而忽略了地方政府实际收支的“外销”部分,没有能够实现全国财政一盘棋管理的意图。

  刚毅南下前夕,中央进行了大量的动员铺垫工作。4月份的一份中央文件指出:

   “各省关税、厘金、盐课等项,取之于民,岁有常经,倘使各督抚等能认真整顿,裁汰陋规,剔除中饱,事事涓滴归公,何患饷源不济? 无如封疆大吏瞻徇情面,不能力祛因循积习,以致委员、司巡人等窟穴其间,种种侵欺,难以枚举。此后若不认真革除,必致日甚一日,将复何所底止! ”

  5月份,中央再度发文宣称:

   “近阅各省奏报,大半以入不敷出、无力筹饷为辞,不知国家维正之供原有一定款目,此盈彼绌,理有固然。……各督抚奉到此旨,著各就地方情形,悉心体察,某项可径行裁撤,某项可暂行停缓,务须腾出饷项若干,以为练兵制械之用,迅即详悉复奏,不得稍有欺饰,致干重咎! ”

  4月份的第一份文件,矛头针对的是“陋规”、“中饱”;5月份的第二份文件,就开始针对地方督抚们了。

  随后,在6月份的第三份文件中,鲜明地要求“将军督抚们”“激发天良,不辞劳怨,整躬率属,彻底清查”。

  在这如此浓墨重彩的铺垫之后,52岁的刚毅以铁面宰相的面貌粉墨登场。

  刚毅是满洲镶蓝旗人,从最基层的笔帖式开始,累迁至刑部郎中,因为担任了著名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的主审官,秉公断案,成为闻名全国的“刚青天”,得到了中央的重视。随后,他调任外官,历任江西按察使、广东布政使、山西巡抚、江苏巡抚等。光绪二十年(1894年)进入中央,任军机大臣、工部尚书、刑部尚书等,正是当红的宰相。

  刚毅此人,以廉洁而著称,翁同龢称其为“粹然循吏”。在山西巡抚任上,刚毅曾编辑《牧令须知》,光绪皇帝下诏颁行各省;其在刑部尚书任上14年,对中国第一部法医学著作《洗冤录》汰繁存要,编辑了《洗冤录义证》4卷;还编纂一部《居官镜》,成为清政府廉政的标准读本。

  《居官镜》一书,内含《臣道》一章和《治道》六章,分论吏、户、礼、兵、刑、工之政,大谈如何做个清官、好官。而据野史记载,刚毅本人也有贪腐行为,但这类记载多说他在南下江苏与广东整顿财政时,收受贿赂。一个长期享有清官声誉的钦差大臣,在不能不得罪人的整顿财政过程中受贿,太冒险,也太不符合常理。合理的推论是,这类对其廉洁操守的指控,应该多出自于他所大大得罪了的既得利益者们的抹黑。

  刚毅所得罪的人中,以反腐小说《老残游记》而闻名后世的刘鹗算一个。刘鹗为此在《老残游记》中,专门以刚毅为原型创作了一个清官兼酷吏的形象,并提出了清官比贪官更可恨的惊人论点:“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我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刚毅的清廉是没问题的,否则,以刘鹗的愤恨,刚毅但凡有些微腐败传闻,其形象一定会被编排得更为不堪。

  刚毅此行的使命,是一个相当棘手的任务。早在3月份,他就向中央汇报了自己对整顿财政的看法:

  “今天下之急莫如练兵筹饷,练兵须练可用之兵,筹饷须筹常年之饷……应由户部查明续增入款共有若干,续增出款共有若干,可裁则裁,可减则减。务将练勇之空额开除,厘金之中饱严杜,余如盐场靡费、冗员薪水、出使经费、机械各局杂支,均厘定数目,不许滥支滥销,庶巨款不致难筹。”

  从这份报告,可以看出刚毅的思路,是要将整顿财政的重点,放于1853年之后财政体系大变局的46年,以期提高财政效率。

  然而,财政问题关联到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不仅早已积重难返,而且各种掣肘盘根错节。刚毅人如其名,严刚有余,柔和不足,甚至连西方列强都对他很是不满,将其作为中央“顽固派”的代表,对其南下的使命冷嘲热讽。

  英文的《北华捷报》在1899年1月16日报道说: “刚毅对洋人的狂妄的仇恨,是很容易把这个帝国在不久的将来置于灾难的苦境的……刚毅是一个全然无知的老顽固,他在职好多年,什么也没学到。”这家报纸在8月14日的报道中,一口认定,刚毅南下的使命,表面上是调查江南的厘金弊端,实际上是要借此机会将大清国的税收从8000万两增加到1亿两,“以便弥补帝国国库估计约有2000万两的亏欠;而最重要的还是西太后需要钱,很多的钱,以巩固她的地位,以便对付维新派。因而刚毅就奉派为她弄这笔钱。”

  英国驻上海领事馆的官员梅辉立在提交给驻华公使的《关于刚毅巡游南方的报告》中,提到了“外国报纸”为刚毅取得绰号“勒索大王”,并说:“刘坤一足够伶俐,他直接与西太后接头,因而刚毅受到了冷淡的接待。”

  刚毅的确是在浓烈的敌意下南下。无独有偶,5年之后的铁良南下也是如此,《警钟日报》毫无避讳地认为铁良南下就是为了“收括东南之财富以供北京政府之挥霍”,仿佛“北京政府”与“东南”无关。 也有人在报端戏谑说:“当年为钢(刚),所以被搜刮干净,现在仅仅是铁,又能怎么样?”

  无雨的闷雷响过天边

  刚毅的巨大雷声过后,只有几滴小雨,他的治理整顿最终仅仅停留在为中央财政增收数百万的“书面收入”上,并未深入到财政体系的制度优化、反腐倡廉、淘汰冗员、提高行政效率等更为根本的层面上。

  刚毅在1899年6月3日(农历五月初七)抵达上海,随即前往江宁(南京)。

  刚毅的确雷厉风行,一到南京,立即命令江苏巡抚德寿提交省内军队数目和兵饷总数,厘局数目、所在地及经管人员的资料,并下令所有厘局的总办,在5天之内,填报详细的收支报表上缴,违者革职拿办。

  英国领事馆梅辉立在发给驻华公使的电文中,提到:刚毅命令防卫局、商务局、机器局、铸钱局及厘金经征总局提交理念收支清册,而且,厘金局所提供的账册必须涵盖此前的20年!

  铁面宰相刚毅给南京带来了隆隆的雷声,江南官场一时人人自危:在回溯年份长达20年的大清查中,有多少官员敢保证自己这次能够平安过关呢?

  刚毅果然发现了不少问题。最主要的是,两江在过去的20年内,后10年的厘金收入,大大多于前10年,但解送中央财政的数额并未丝毫增加。与上海、苏州两地的厘局相比,江宁厘局征收数额明显偏低,除了地区差异之外,关键在于内部腐败,“委员侵吞税款,巡丁欺诈勒索”。此外,在盐税、常关关税等方面,均发现大量问题,而且,两江行政机关冗员泛滥,行政经费过于庞大。

  随后,刚毅转到苏州,重点清查整顿田赋,发现了大量被瞒报的已开垦荒地(因战乱抛荒的农田,并非贫瘠的荒地),地主与官员上下联手,令政府每年损失田赋高达数十万两。在上海,刚毅则重点清查有国有投资的轮船招商局和电报局,要求他们向财政上缴更多的“报效”。

  经过一番调查,刚毅向中央报告,两江整顿财政之后,可以增加收入129万。而根据梅辉立的分析,在刚毅的报告所涉及的数据之外,他在苏州地区整顿房税契还可增收40万两,再加各级官员的“报效”25万两,实际上共可增收194万两,这是“开源”部分。而根据刚毅的“节流”计划,各项费用约可节省15.8万两。“开源”与“节流”两项相加,共可为中央财政增加210多万两的收入。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成果。

  中央随即命令刚毅转赴广东整顿财政:“广东地大物博,叠经有人陈奏,各项积弊,较江南为尤甚;诚能认真整顿,必可剔除中饱,筹出巨款。”刚毅在9月20日(农历八月初五)抵达广州,立即采用其在两江的办法,雷厉风行进行查账。

  广东财政的最大问题,也在于厘金征收中的贪腐低效。经过一番调查,刚毅报告中央,广东在整顿之后,每年可开源节流的总额约为166万两。

  在刚毅整顿两江、广东的响亮雷声震慑下,湖北、山西、云南、江西、浙江等省都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纷纷开始自我整顿,大幅提高了上缴中央财政的各种收入。

  对于刚毅的整顿,中央深表满意。但是,刚毅的巨大雷声过后,只有几滴小雨,他的治理整顿最终仅仅停留在为中央财政增收数百万的“书面收入”上,并未深入到财政体系的制度优化、反腐倡廉、淘汰冗员、提高行政效率等更为根本的层面上。并且,在强大的制度惯性下,刚毅计划中看似相当圆满的开源节流,几乎都在日后的实际执行中被大大打了折扣,1904年两广总督岑春煊就向中央报告,刚毅计划中的160万两新增收入,只有一半能够得到保障;他在江苏推行的田赋整顿,依然经年积欠。

  刚毅的治理整顿为何草草收场?主流的解释认为,这正是大清中央“搜刮”地方的短视行为。这种论点,其实是从结果在反推原因,却忽略了中央此前更为关注、三令五申的财政反腐要求。实际上,打断刚毅治理整顿的,是北京的政治局势急剧变化——中央内斗激烈,以端郡王载漪为核心的一派,试图通过发动义和团的群众运动,逼迫光绪早日让位给其儿子、已被册立为继承人的“大阿哥”溥儁。而刚毅,正是载漪集团的骨干成员,哪里还顾得上财政整顿?

  5年后,铁良在同样的季节(8~11月)南下江苏、安徽、江西等地,整顿财政。他在上海、苏州和江宁总共收获199万两,实际收取的远超此数。此举引发地方政府的激烈反弹,比刚毅南下时更甚,而铁良最后也被召回北京,整顿不了了之。其原因同样不是短期搜刮见好就收,而是新政进入政治体制改革层面,铁良必须赶回京师,参与中央新的班子,不久后他升任兵部尚书、军机大臣。

  刚、铁的两次财政整顿,实际上都因为政局的急剧变化而中断,假以时日,以此而二人的铁腕作风和丰富的行政经验、官场阅历,加上执政半个世纪的慈禧太后的保驾护航,财政领域内“强枝弱干”的局面,当可得到相当程度的扭转。

  而吊诡的是,整顿财政作为任何一个国家政权的正常行为,却遭到了当时媒体几乎众口一词的谴责,认为这是“北京”前来搜刮。《北华捷报》甚至认为: “看来这差不多像是西太后急欲把那里(广东)经常点着的叛乱星火煽成大火。”

  刚毅南下,一个意料之外的后果是,“解放”了“牛棚”中的李鸿章。刚毅南下整顿,毕竟是运动式的,难以形成长效机制。为此,11月23日,御史上奏说,要让整顿财政真正落到实处,必须要有一位在政商两界都有威望的人坐镇。根据《字林报》的报道,慈禧太后问身边的大臣们,谁可胜任此事?她最为信任的荣禄说,非李鸿章莫属。次日,慈禧太后以皇帝的名义颁发圣旨,任命李鸿章担任商务大臣,前往各通商口岸考察商务。李鸿章终于结束了自甲午战争之后的实际下岗状态。随后,李鸿章被任命为两广总督,取代了在整顿财政、开拓税源上相当保守的谭钟麟。

  “刚铁”的致命软肋

  刚、铁的治理整顿不了了之后,中国的政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城头变换大王旗。而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反腐败这两大难题,依然困扰着后世的执政者们。

  刚、铁的两次治理整顿,最后都草草收场,后人对此的主流看法,是认为这两场治理整顿本身是短视的。但考诸历史,客观确切地说,“刚铁”之所以未能炼成,有当时政局变动的“偶然”因素,也有中央权威几近沦丧殆尽的“必然”因素。

  刚、铁对财政治理整顿的首要症结,绝非在于中央与地方如何分权,而是遍布中央和地方的腐败。腐败不除,无论财政如何分配,都无法从根本上杜绝“跑冒滴漏”,财政之病,病根在于腐败。在既有的财政体系下,遍及各个环节的腐败早已形成了巨大的既得利益集团,而中央权威的失落,造成执行力过于衰弱,令不行禁不止,心有余而力不足。两广总督谭钟麟在刚毅南下前,向中央讲了一句大实话:“查广东抽厘……委员中饱,司事卖放之弊,诚所不免,然欲究其确数,迄不可得。”

  刚毅、铁良等要求招商局等企业提高“报效”,往往被后世解读为公权力对工商业的强行剥削。其实,在这些企业中,政府往往以特殊政策(如垄断等)或者干脆以真金实银出资,并且将“报效”作为开办的前提,这完全可以理解成“国资”权益的特殊体现,也符合契约精神,其遵守的是“显规则”,并非“潜规则”,更非“无规则”,不能轻率地认定为公权力的巧取豪夺。造成招商局这类企业发展艰难的根本原因,绝非政府提取“报效”,而是企业内部固有的管理问题、腐败问题,而这些恰恰正是刚、铁推行治理整顿的重点。这类企业,包括直接引爆辛亥革命的川汉铁路公司,惯以受害者的姿态对抗正当的治理整顿,同时又以公权力作为保护伞巧取豪夺,正是户部所抨击的“挟官以凌商,挟商以蒙官”的典型,民众与政府的利益都受到损害,企业实际上成为少数既得利益者的“奶牛”。

  刚、铁的治理整顿不了了之后,中国的政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城头变换大王旗。而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反腐败这两大难题,依然困扰着后世的执政者们。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后世的执政者都不遗余力地强化中央集权,并将此作为加强财政、打击腐败的前提条件之一,而官方的史家们却几乎一致抨击晚清政府的同样的努力。

  如果撇开意识形态的考量,一些美国学者的观点或许值得更多的重视。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巴林顿·摩尔(Barrington Moore)认为:中国近代的现代化努力之所以总是失败,原因就在于中央政府太过软弱,而无法制定有效的国家工业化计划。学者罗吉尔伯特·罗兹曼(Gilbert Rozman)则相信,如中国这般的国家,实行高度的中央集权,有助于力量的协调和资源的征用以支持现代化的进程。著名的萨缪尔·亨廷顿(Huntington·Samuel)指出,只有一个强大的政府,才能拥有足够的资源动员能力,克服市场机制自身无法克服的缺陷,保证现代化过程中所必需的政治稳定。

  根据《光绪三十四年部库出入款目表》,一个触目惊心的数据是:1908 年,大清国清财政收入突破2亿两大关,但户部银库收入仅为1650两,加上专款专用的练兵经费等约730余两,中央财政的总收入只有2400万两,占当年财政收入的12%。

  堂堂一个政权,却实际失去了对78%的财政收入的有效掌控。这样的政权,早已经丧失了作恶的能力,也同时丧失了制止作恶、自我纯净的能力,而后者正是其崩溃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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