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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斯人已逝 求索才刚刚开始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2-29 07:19 来源: 时代周报

  本报记者 张润芝 发自浙江乌镇

  “恍恍惚惚,清晰的诀别。”这是木心写过的诗,像是他自己离开人世的预言。喜欢木心的人,将他奉若神明,谓之曰“大师中的大师”、“净化汉语写作的人”;不喜欢木心的人则表示“看不出什么好”;更多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一脸茫然:“木心是谁?”木心生前说:“爱我的人,都是爱艺术的人。”

  这个2006年才正式在中国大陆出版作品的老人,12月21日在自己的家乡乌镇去世。他自幼接受古典教育,却暗暗喜欢白话诗,热爱外国文学;“文革”手稿被焚,年过五旬到了国外才再度开始创作;他书写中文,受到外国人推崇;直到五年前,大陆才出版他第一部作品。他自己说,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错的。

  极力在国内推广木心作品的陈丹青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才能给先生正确的评价,也许永远不会。”他是谁,怎么会有他这样一个人,如何评价他,如何阅读他?斯人已逝,求索才刚刚开始。

  文学鲁宾逊

  2011年12月23日,诗人、文学家、画家木心在故乡乌镇逝世,享年84岁。当人们回顾他一生的时候,才发现他只是在短短五年之前才在大陆出版了自己的书,当时已经79岁高龄。台湾称他为“文学鲁宾逊”,他们发现木心时,也是1984年前后了。这位1927年出生,自称是“古希腊人”的乌镇人,在大陆教过书、做过工艺美术,参与过人民大会堂设计,自订成册的作品曾经有过22册之多,都在“文革”期间被毁。直到他1982年远赴纽约之后,才有读者阅读到他的作品,当时他已经55岁了。他说,我相信时间,我跟大家比耐心。

  上世纪80年代,木心旅居纽约,散文小说常见于主流中文报端的文学副刊:《侨报》、《中报》。之后台湾的报纸副刊也有登载木心作品。1984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特设“作家专卷”,题名《木心,一个文学的鲁宾逊》,编者导言里说:“木心在文坛一出现,即以迥然绝尘、拒斥流俗的风格,引起广大读者强烈注目,人人争问:‘木心是谁?’为这一阵袭来的文学狂飙感到好奇。”1987年,学者陈子善看到了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里的“木心专辑”,立刻觉得非常惊艳:“这个判断我还是有的,感觉文字很独特。”当时陈子善对木心尚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是大陆出去的,只当是海外华人作家,当即跟《联合文学》方面说,能否将木心作品都找来。如此,陈子善搜集了台湾出版的木心的大部分作品。2001年《上海文学》让陈子善主持一个专栏,发表一些关于上海的文字,陈子善选择了木心的《上海赋·只认衣衫不认人》。陈子善因为张学研究而被称“张爱玲最后的情人”。旧上海的声色文字,他涉猎得不能算少,但是至今仍为《上海赋》击节叫好:“他说,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就枉为上海人,真是妙。”木心原本的《上海赋》还计划写上海黑社会,但因为此等文章在他看来都是“游戏文章”,于是写作计划没有全部完成就搁置了,陈子善对此相当遗憾:“要是都写出来,那才好看。”

  同为上海作家的陈村读到此文,称“如遭雷击”:“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依然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一不留神,堆积在我们周围的‘大师’太多了,时不时还要诺贝尔一下。真正热爱中文的朋友,读读木心吧,他们立刻矮下去瘪下去并好笑起来……我真没想到,有人将我日日生活的城市,将我熟见的衣衫写到如此。”陈村一字一字地敲出木心的文章,传到网上、发给朋友,2005年在《文汇报》“笔会版”发表《关于木心》,让更多的文学界人士了解到木心的存在。

  陈村至今都还时常提起《上海赋》中关于旗袍的一段,采访的时候依然饶有兴致地再念给记者听一遍,玩味无穷:“蓝布旗袍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这真的是很……这些文字,这样的组合难写吗?不难,我们都见过旗袍,但是只有他写出来。这么多人见过老上海,这么多人经历过,只有他写出来。《花样年华》那一套在木心面前太流俗了。”他2005年就提出“标高”来形容木心,现在依然这样认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有这样的文章,这样的人和你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世界,会很高兴。”第一批发现木心的学者、作家,北方有孙郁、李静、李春阳,上海的则是陈子善、陈村、孙甘露、小宝。

  真正将木心带到大陆读者面前的,是陈丹青。1982年,陈丹青在纽约求学,在地铁上因为朋友介绍而认识木心,当时只知道他是搞工艺美术的。过了小半年,陈丹青在报上读到木心的文字,非常惊讶,“推翻了我以前对当代文学的看法。以前我从来不看中国当代文学,看了木心之后我觉得我可以看当代文学了。”陈丹青立刻打电话给木心,随后见面。两个人一直聊到第二天凌晨。

  众所周知的是,陈丹青是木心的学生。1989年木心在纽约开设“世界文学史”课程,陈丹青听了6个月,记了厚厚的五六本笔记。陈丹青一直觉得,木心的作品好,要介绍给国人,但是又害怕国内读者对他不够熟悉。有了陈村的“一声大叫”,陈丹青终于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2006年,木心作品终于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简体字版本,第一本是《哥伦比亚的倒影》,并配有《关于木心》小册子一本—因为国内的读者实在是太不了解他了。谁也没想到,这时距他离开人间,只剩五年了。

  相比中文世界,木心在海外的待遇,似乎要好很多:木心的部分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并作为唯一的中国作家,与福克纳、海明威的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哈佛与耶鲁的教授主办的“文学无国界”网站,木心拥有许多忠实的读者。

  “古希腊人”归乡

  1994年,木心悄悄回到故乡乌镇,孙家的祖屋不复当年模样,后花园上起了一家翻砂轴承厂,工匠们伴着炉火劳作。失望伤感的木心写下《乌镇》一文:“在习惯的概念中,‘故乡’,就是‘最熟识的地方’,而目前我只知地名,对的,方言,没变,此外,一无是处……永别了,我不会再来。”1998年12月,这篇文章发表在台湾《中国时报》。1999年,乌镇人陈向宏回到故乡,开始筹备乌镇的旅游公司。乌镇的一位老百姓给了他一张《中国时报》,他看到了木心说“不会再来”,决心邀请木心回到故乡。

  “先生离开故乡的时候我相信先生对故乡是怀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他不愿意和国内有更多的联系,当时我问了所有记者都不了解他的行踪。2000年元旦,茅盾文学奖颁奖,王安忆坐在我边上。我就问她你知晓不知晓这么一个人。她说我知道,我还有一个好朋友陈丹青非常了解。她就把陈丹青的联系方式给了我。我做的第一个工作是跟陈丹青联系。”陈向宏如此回忆。

  通过陈丹青,陈向宏开始了数年和木心的书信来往,一遍一遍地邀请木心回来。“先生一开始有顾虑,他对事物很敏感,会把问题想得很复杂。我一再地表示这里无关任何的商业成分和回报。我们只是想给先生一个补偿,请你回来安度晚年。”这样的沟通持续了五年,木心最终点头。陈向宏迁走工厂,重新建起一座宅子供木心居住,他回忆:“原来的孙家花园只剩进去的一个过门,其他什么都没有了。每天清出来铁渣子差不多有一米厚,但是我们非常快地把新宅建好。”2005年木心回到乌镇一次,对新宅提了很多想法,甚至画了图纸,并取名“晚晴小筑”。2006年木心正式返回乌镇。这是陈丹青所说的“2006年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亲自押送先生回到乌镇”。

  陈丹青对木心的归乡记得非常清楚:“他其实心里很激动。我们坐着轮椅到飞机场的时候,他说:‘走了,美国。’飞机到了北京,先要停一下。先生一直像小孩一样,飞机往下降落的时候他有点不耐烦,说飞机降落怎么这么慢啊,苍蝇一停就停住了。”回来的时候,陈向宏和木心、陈丹青特地去杭州的楼外楼吃了一顿。

  回到乌镇之后,木心又在酒店住了半年,直到新宅完全改造成他满意的样子才迁进去。当时他对陈向宏说:“这个地方好,这个地方种什么都快,生命力特别强。”

  木心由此开始在乌镇的隐居生活,极少见媒体,见客看心情。很多乌镇的老百姓至今也不知道木心住在他们身边,直到木心过世,上了报纸,他们仍然不知道木心何许人也。

  乌镇隐居的五年

  木心归国五年,甚少见诸国内报端。关于他的评价或者争议,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五年里他在乌镇只做两件事:创作,避开人。

  “文革”期间,木心的22册书全部被毁。但是他到了美国之后并没有做什么“复原”工作。陈村说:“他是那种不停有灵感、不停有写作欲望的人,怎么会花时间去还原以前的东西。”木心的创作欲望,由此可见。

  79岁返回家乡乌镇,木心持续地维持着创作状态。2010年台湾出版人初安民拜访他,他告诉初安民:“不要把作品集叫《木心全集》,我还要写。”当时他还是很有企图心。同年10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人文馆主编曹凌志拜访他,他跟曹凌志商量出新作品集的事情,精神状态非常好:“都定好了,他很高兴,他当时还说,要出自己的照片集。”

  除此以外,木心过着和张爱玲晚年类似的隐居生活,避不见人,幸运的是,他一直生活安定、有人照顾。他一般不见客,不接受采访。一手操办木心回乌镇的陈向宏说:“先生晚年好静,不喜欢见人,见媒体。我们有一个原则,先生不喜欢的事情不强求半分。我跟先生说,愿意见谁跟我说,不愿意见谁也跟我说,因此怠慢好多媒体。”

  去年广师大出版社和陈丹青“煞费苦心”做了一个理想国论坛,当时各路学者公知都有到场,陈丹青想把木心先生也请到北京:“跟他说,就一个小时,你坐在沙发上,围巾礼帽手杖都弄好,当时他说好。但是他说了之后会经常反悔的,威逼利诱,软的硬的都用了,消息都发出去了,最后他还是没有去。这一点他跟张爱玲有一拼。失去了在北京跟更大范围的读者见面的机会。”有读者问陈丹青,为何木心不愿意露面,陈丹青回答:“你说张爱玲当时为什么不见人?谁也不知道。”

  2005年,木心到过上海一次,当时上海主要的作家都和他见了面,孙甘露在自己的《上海流水》中还记了一笔。木心在乌镇定居之后,陈村几经周折,通过乌镇方面和木心沟通,带着自己的文学论坛“小众菜园”的文人朋友们去乌镇拜访了木心:“跟他谈话非常好。天文、地理、民俗,他还提到苏州话里说‘小剪刀’非常有趣,这可能是他最世俗的话题了。后来总是想不要打扰他,因为也不是很熟。现在想还是应该经常来看看他,可能对先生一种支持。”

  但也有各地的读者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去拜访他,木心其实也希望有年轻人去看他。青岛青年刘正伟,在书店里偶然看到了木心的书,立刻就迷上了。在一个活动中,他找到陈丹青,说了自己对木心的向往。陈丹青当时觉得真心喜欢木心的读者非常可贵,问他:“要不要去乌镇见木心?”刘正伟当时没有同意。过了一段时间,刘正伟觉得自己需要追寻某样东西,2009年,他辞去了青岛的工作,来到乌镇,在当地旅游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每逢休息,他就骑车在木心住所附近“像狗一样徘徊”,如此一年零八个月。其间他认识了镇上派给木心的陪侍青年和其他木心身边的人,这些朋友知道他的愿望,去问木心是否可以和这样一位读者见面,木心同意了。于是刘正伟尽管忐忑,却不得不去见一见木心:“他对我很好,告诉我一定要常来,当时我在吃素,他还劝我不要吃素,对身体不好。”还有读者到乌镇游玩,打听到木心的地址,上门拜访。

  五年里,最兴师动众的拜访来自纽约独立影片导演弗朗西斯科·贝罗和蒂姆·罗森伯格。他们曾经想到中国来,拍摄中国的当代艺术,为此看了大量的资料,但是“感觉仍然是在看西方艺术,那些作品都是西方艺术在中国的反射”。无意中他们看到木心的画展,第一时间定下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两年的联系之后,拍摄成型。目前这部纪录片的剪辑还没有完成,也许是木心晚年最重要的一次受访。

  木心离世前不久,说了一句话:“疲倦,无穷无尽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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