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一天：一座岛屿的意志

　　亢霖

　　2012年1月14日，晚8点，台北，原本晴朗的天空飘起了雨点。

　　在位于台北八德路二段的马英九、吴敦义竞选总部，台下支持者一浪高过一浪的鼓噪、欢呼声中，马英九牵着妻子周美青的手，走上主席台。站定后，他双手高高举起，长出一口气般地呼喊道：“我们赢了！”

　　台下的欢呼声穿透雨幕，响彻天宇。

　　雨仍在空中飘动，在位于新北市板桥区的蔡英文、苏嘉全竞选总部，支持者身着雨衣，随着大屏幕上的票数统计的消长屏住呼吸。当大势已定，民进党确定败选之际，一些年轻女孩首先掉泪，终于发展成全场哭泣，脸上的水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败选主角蔡英文终于登场，她一句“你可以哭泣，但是不要泄气”，让台下更成为一片泪海。

　　好像是一场世界杯决赛，双方都抱着必胜的愿望，支持者像球迷，立场分明，激情呐喊。终场哨声响起，狂喜和悲恸之情也一同袭来。但，这不是一场球赛，它的输赢，将决定未来4年这座宝岛的掌舵者，当然，同时决定的，还有许多远远超出这个范围的事情。

　　直击

　　挤在我身后的小伙子突然呜咽地喊道：“马英九，台湾需要你”，又引起周围一片“马英九，冻蒜”的回应。

　　1月13日中午，在酒店打扫房间卫生的大姐抬头问我：“今晚你会去哪个场子采访呀？”

　　她说的场子，是指选前最后一夜，各方阵营所举办的造势晚会，她知道我作为记者一定会去。这一晚，将是各个阵营在投票前的最后一次总动员，都希望营造高涨的热情，浩大的声势，以影响第二天选民们的投票行为。

　　我答道：“宋楚瑜的场子在台中，当然去不了，但马、蔡的地方都会去。”

　　我问大姐晚上会不会去，她说不会，因为她不是蓝的，也不是绿的，没有坚定支持哪个阵营，“不过明天投票，我一定会去，明天上午我还得来上班，老板说，可以不严格卡时间，投完票过来就行了。”

　　她没有说会投谁，却比出个“V”字手势。马英九在这次选举中抽签得到的序列号是二号，他和支持者从此便经常比出这个手势。

　　抽到一号的是蔡英文，因此民进党支持者会比出大姆指。当晚，在一路比着大姆指的人流中，我和几个同行进入新北市板桥体育场，立即被吵到耳聋的环境包围了。蔡英文的支持者举着绿色的荧光棒，挥舞着绿色的旗帜，不停地吹喇叭，呼喊，体育场的正面看台上，竖起了一面超大屏幕，民进党的一线政治人物一个个上台演讲，以闽南话为主，夹杂着普通话，每个人都在大屏幕上被清晰地放大，都得到了拥挤的看台和体育场地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回应。

　　没等到蔡英文出场，我就转赴凯达格兰大道，去看马英九的场子。这里的群众似乎没有前一个那么疯狂，拥挤程度却远远超出。我和同事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挤到主席台的侧面，无法再移动半步。这场晚会的主持人是艺人白冰冰，她在台上喊一声“马英九”，台下便齐呼“冻蒜”（闽南话“当选”的谐音）。当最后马英九、周美青一起走上讲台，马英九发表“催票”演讲后，白冰冰宣布：“现在已经10点了，我们的马‘总统’最守法，今天到此结束”。按照台湾的法律，十点钟必须结束造势活动。白冰冰宣布结束后，挤在我身后的小伙子突然呜咽地喊道：“马英九，台湾需要你”，又引起周围一片“马英九，冻蒜”的回应。

　　1月13日的天气预报是第二天会下雨，电视媒体便预测会影响投票率。

　　1月14日，清晨，台北市却出现了近来少见的晴天。在温和的阳光中，我赶到台北市文山区仙岩路一处由教会礼堂改设的投票所，看到已经等候在那里的众多媒体记者、维安人员。10点，一辆黑色的防弹轿车缓缓停下，马英九走出，向记者挥手，随后走入投票所投票。这里是马英九的户籍所在地，他跟其他选民一样，按规定在此投票。投票之后，马英九接受在场记者的简单采访，随后再次挥动双手，露出招牌式的笑容，登车离去。马英九走后，其他选民继续排队，在工作人员检查证件后，进入室内，在由帘子遮盖起来的小小空间里圈盖选票，再投入票箱。

　　离马英九投票处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是台湾警察专科学校。在这次选举中，台湾当局的选务机构“中选会”将“选情中心”设置在这里。我攀爬了一段坡路，来到学校大礼堂。礼堂被分为两个区域，靠近舞台的前半区是选务人员的作业区，后半区设置参观席和媒体记者席。在16点投票结束后，这里就开始统计全台湾14800多个投票所的选票，最后公布具有法律效力的结果。

　　16点，我和同事分工，分赴国民党和民进党的竞选总部。

　　夜幕渐渐降临，马、吴竞选总部前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台上主持人卖力地鼓动着情绪，大屏幕上的数字在不断变动，众人看到，马英九的票数已经逐渐与蔡英文拉开距离。将近8点，虽然票数还没有完全统计出来，局面已经确定。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马英九和周美青一道步上主席台。马英九发表胜选感言，谈到“感谢家人”时，台下突然响起“亲一个，亲一个”的呼声。马英九没有照办，但紧紧拥抱了周美青。

　　马、吴竞选总部设置了记者的工作间。我在8点之后通过电话跟北京连线，报道了选举结果。随后接到同事电话，询问我这边的情况，我反问他蔡英文总部那里怎么样，他答道：“哭成一片。”

　　焦灼

　　马英九面临的局面比当初陈水扁好得多，连任之路本该更顺利，但随着选举进程的推进，却逐渐形成了马英九岌岌可危的局势。

　　选举结果揭晓。中国国民党候选人马英九、吴敦义获得680多万票，民进党候选人蔡英文、苏嘉全获得609万票，亲民党候选人宋楚瑜、林瑞雄获得36万多票。马英九以近80万票优势赢得选举，多少有些出乎各方预料，因为优势太明显了，跟一段时间以来感觉到的气氛不一样。这场选战一起步，台湾社会的感受就是两个字：焦灼。

　　马英九是在位的领导人，享有资源优势。1996年首次“直选”以来，在任领导人寻求连任的从没有失败过。2004年连战和宋楚瑜结成“连宋配”，气势如虹，当时普遍认为陈水扁撑不住了，结果选前一天发生了“三一九”枪击案，陈水扁依然以三万多票的优势获得连任。马英九面临的局面比当初陈水扁好得多，连任之路本该更顺利，但随着选举进程的推进，却逐渐形成了马英九岌岌可危的局势。

　　焦灼首先来源于马英九三年半任期的政绩。2008年他刚上任，选民对国民党重新执政充满期待，因为“亚洲四小龙”正是国民党的执政成绩。不料，全球金融海啸接踵而来，马英九在竞选期间提出的经济增长6%，失业率控制在3%以下，人均年所得3万美元的“六三三”政见没有实现，让他在这次选举期间不得不一再道歉。在应对“八八风灾”等突发事件时，马团队有疏失之处，付出了刘兆玄领衔的“内阁”集体辞职的代价。马英九在任期间，最明显的变化是两岸关系改善，实现了“三通”，签署包括了《两岸经济合作框架协议》在内的各项协议。但由于这些措施刚刚起步，其效益还来不及让台湾社会更多的人感受到。在台湾社会对执政者严苛的监督下，马英九一度被对手戴上“无能”的帽子，经常显出被动挨打的局面。2008年后，台湾的县市长选举、五都选举中，国民党的选票和席次都有流失，显示出从最高点逐渐下滑的态势，让整个社会都感受到马英九在2012年将面临危机。

　　焦灼的局面跟马英九的对手蔡英文也有关。2008年，民进党败选下台，受到重创，在全党低迷的士气中，蔡英文临危受命，参加党内选举并出任党主席。蔡英文一改民进党传统的草莽、冲撞的形象，帮助民进党走出了低谷。除了率领民进党在几次局部选举有所斩获外，她本人还曾作为民进党候选人，参加新北市（原台北县）市长的选举，虽然败给国民党候选人朱立伦，却因差距微小而大获声势。在被确定为2012年“总统”候选人时，蔡英文已经以“小英”的昵称，成为风靡全岛的政治明星。像是为了配合这股“小英”旋风，从去年10月起，又刮起了一股“小猪”风潮。台南一家两岁三胞胎将三只装着硬币的小猪“扑满”（扑满即存钱罐）捐给蔡英文，这肯定是家长的意志。台湾当局“监察院”却打电话“提醒”民进党，两岁小孩没有选举权，没有选举权的人依法不得捐助政治献金。擅长营造选举话题的民进党抓住机会，迅速退还三只小猪扑满，却发起了“小猪扑满全台运动”，号召支持者以小猪扑满向民进党捐助小额募款，并声言要以“三只小猪”对抗“国民党这只大野狼”。成千上万只“小猪”贯穿了民进党的整个选举进程，发挥着凝聚和感动支持者的图腾作用，在内外大环境对马英九有利的形势下，成功营造出“小英”将有机会成为“台湾第一女‘总统’”的声势。

　　焦灼的因素还有宋楚瑜的“搅局”，虽然宋楚瑜一直对“搅局”这个说法否认反感。由于六年省长期间不错的政绩，宋楚瑜曾有如日中天的声望。“搅局者”的名声也早在2000年就开始了，当时他脱离国民党参选，间接导致了民进党候选人陈水扁的上台。2006年，他又“屈尊”参选台北市长，只得了5万多票，当晚就宣布退出台湾政坛。2011年下半年，他从上电视节目接受专访起，酝酿了这次参选。按照普遍的认知，宋楚瑜的支持者基本是属于蓝营的，因此会分掉马英九的票。如果宋楚瑜的得票率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让蔡英文渔翁得利，重演2000年的一幕。

　　焦灼最集中的体现，是各家媒体和机构在选前的一次次民意调查。虽然民调的准确度一直有争议，但民调始终是选举的谈资。以前历次选举中，民进党的民调总是大幅落后，最后得票则远超民调数字。一般的分析是，民进党的支持者接受调查时往往隐藏真实倾向，因此，如果国民党的民调数字领先5%以下，按照惯例来说国民党其实就是输了。在这次选举期间，马英九的民调始终没跟蔡英文拉开差距，多数时候只领先2%到3%，还一度落后。直到选前最后一夜，输赢难定的紧绷气氛还笼罩着台湾政坛。

　　背后

　　马、蔡、宋是当事人，但还有另外一些人在这场选举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选举结果出炉，相关评论接踵而来。多家媒体都指出，关键决战点是双方对“九二共识”的交锋。马英九认为“九二共识”是两岸和平发展的基础，必须坚持。蔡英文则坚称“九二共识”并不存在，要重新凝聚一个“台湾共识”。媒体认为，选民最后用选票肯定了“九二共识”。除了“九二共识”外，各家媒体还依次列举了一些关键议题，不一而足。

　　有关键的议题，更有关键人物。马、蔡、宋是当事人，但还有另外一些人在这场选举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当马英九发表胜选感言之际，支持者响起“亲一个”的起哄声。全台湾的人都知道，在这场选举中，周美青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早在2008年，周美青出面辅选，就被称为“青出于蓝”。三年多来，她作为“第一夫人”，为避嫌辞去了原有的工作，保持朴素、诚恳的作风，低调地从事各种公益活动。这种低调终于换成了响彻宝岛的高调，一项民意调查显示，周美青的支持度甚至超过蔡英文和马英九。选举期间马英九被重重批评包围时，诗人余光中突然抛出一个问题：“我们要换掉‘第一夫人’吗？”，“不要换‘第一夫人’”竟然成了国民党的一个竞选口号，像上次选举一样，周美青在离投票还剩10天之际投入辅选，不出预料地再度轰动。这场本属马英九和蔡英文的选举，一时被称为“青蔡大战”。

　　选后还有一种说法，马英九赢在“两个女人的帮忙”，周美青是一个，没人想到的是，另一个竟是宏达电董事长王雪红。这位以HTC手机驰名天下的女企业家选前最后关头公开接受专访，表态支持“九二共识”，因为“从来没有看到过两岸像过去三年多一样和平”。在王雪红之前，已经有富士康的当家人郭台铭等企业家表达了相同的意思。挺“九二共识”就是挺马英九，为了反击，民进党声称“马英九是跟财团站在一起的，民进党跟人民站在一起”，这说法本就底气不足，等到深受台湾人钦敬的王雪红“打出最后一枪”时，国民党阵营已看到胜选的曙光。

　　国民党赢得选战当然不能只靠女性，荣誉主席连战也证明了他的重要性。有关连战和马英九关系不睦的传言由来已久，而连战跟宋楚瑜有着竞选搭档的情谊，一度引起种种揣测。选举后期，连战终于出面为马英九站台，要求“捍卫马英九”，破除了传言。接近投票之际，连战接受《联合晚报》专访，用委婉的口吻向宋楚瑜（其实是向选民）喊话，要顾全大局，集中选票，不要让民进党渔翁得利。选前最后一夜，连战因为身体不适几乎说不出话，却用沙哑的嗓子表示，这不是三个阵营的混战，而是两个阵营对决。投票结果显示，蓝营的选民普遍“弃宋保马”了。即便这不全是连战带来的效益，但他的影响无可否认。

　　民进党也希望能在关键人物加持下，赢得“大位”。他们把这样的角色寄托于被合称为“双李”的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前“总统”李登辉，一个是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李远哲。选前倒数第二个夜晚，李远哲站了出来。在2000年，李远哲以世界级科学家的身份，出面支持陈水扁，留下“向上提升，还是向下沉沦”的名言，被视为民进党上台的临门一脚。此后，李远哲虽然在每次选举中都支持民进党，却逐渐失去了2000年的巨大号召力。李远哲以前都通过书面或电视专访来发挥影响，这一次，他首次出面站台辅选，民进党希望能借此带来关键影响。

　　由于转赴马英九的场子，我没在1月13日选前之夜现场目睹李登辉的登台。在电视上我看到，他像个慈祥的长辈一样，拥抱了蔡英文。李登辉已经九十高龄，不久前刚做完大肠癌手术。我知道许多绿营的选民会深深感动，当然，另一些人会有不同的看法。

　　不管民进党和蔡英文多想回避，这场选举中还有一个重要角色，那就是是正在服刑的陈水扁。马英九阵营力图将当前的民进党跟陈水扁联系起来，提醒选民“不要让贪腐的团队”重新回来。蔡英文则反击道，既然马英九一直忘不了陈水扁，不如和陈水扁一起走入历史。但陈水扁不只是话题人物，还有了现身的机会。岳母溘然长逝，使正在服刑的陈水扁有了1月6日奔丧之旅。陈水扁在祭文中再度喊冤，他和母亲、妻子的抱头哭泣也引起 “扁迷”的同情。但不少人再次联想到马、扁两对夫妻的对比，尤其是周美青跟吴淑珍有多么不同。一个星期后，陈水扁的儿子陈致中在高雄参选“立委”失利，却“成功”分流了绿营支持者票源，拉下了民进党参选人，让国民党意外赢得了一席“立委”。

　　未来

　　有媒体提前四年臆测了国民党吴敦义、朱立伦的“吴朱配”对决民进党蔡英文、赖清德的“英清配”。

　　马英九又赢了，时空环境与上次大不相同。选后第二天，马英九表示，他虽然已经“没有连任的压力，但有历史评价的压力”。马英九的历史评价，取决于他未来四年的作为。

　　选举结果揭晓当夜，蔡英文当即宣布辞去民进党主席。虽然被支持者和党内挽留，在两天后的民进党中常会上，仍然决定只留任到3月1日。蔡英文和民进党都需要一段时间思考，未来该怎么办。

　　宋楚瑜只得到36万多票，却为亲民党赢得了一点儿小小的未来。在与“总统”选举合并举办的“立法委员”选举中，由于宋楚瑜参选“总统”的拉抬作用，亲民党获得的政党票是在62万多，跨过了5%的门槛，从而获得了两席不分区“立委”，加上一席原住民“立委”，得以在“立法院”组成了一个党团。

　　台湾在未来面对许多问题，比如解决贫富分化，如何应对欧债危机。但媒体却总不按照问题真正的重要程度来关注。人事总是吸引眼球的话题，由于现任的“行政院长”吴敦义已经当选“副总统”，未来马英九会任命谁当“行政院长”？

　　新“内阁”是眼前的未来，还不算重头话题。硝烟尚未散尽，四年后的又一次“大选”就被提上议事日程。马英九已经做满两届，四年后国民党的候选人会是谁，实力人物即将竞争“卡位”的报道纷纷出现。被点名的可能人选包括“副总统”吴敦义、台北市长郝龙斌、新北市长朱立伦等。

　　提到国民党，也就会提民进党。蔡英文虽然败选并辞职，但仍得到绿营的一致好评，被看好是四年后的可能人选。此外，高雄市长陈菊、台南市长赖清德都被点名。由于陈菊在年纪和身体上有局限性，年轻的赖清德更被看好。

　　在一档政论节目上，政治人物出身的名嘴沈富雄大胆推测，2016年将是朱立伦对决赖清德，被报纸放在显著位置报道，引发了更高涨的推测热情。有媒体还将正副候选人搭档也排了出来，提前四年臆测了国民党吴敦义、朱立伦的“吴朱配”对决民进党蔡英文、赖清德的“英清配”。

　　民进党败选后不到24小时，已经有党内人士指出，这次选举输在两岸政策。更有评论指出，民进党虽然也得到了609万多选票，得票率超过45%，但如果坚持现在的两岸政策，将永远只有45%的支持度。

　　马英九虽然赢得了选举，得票数却比上一次少了100多万。国民党本来拥有81个“立法委员”，占有“立法院”四分之三席位。这次选举后，还剩下64席，虽然仍然稳定过半，但民进党已由原有的27席增加到40席，恢复到固有的实力。在国、民两党之外，还有宋楚瑜任主席的亲民党获得3席“立委”得以组成党团，与之类似的还有以李登辉为精神领袖的台联党。在过去以打架闻名于世的台湾“立法院”，未来将出现更复杂的合纵连横局面。

　　2012年1月17日凌晨，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