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东亚：如何将实力转化为影响力

　　许钊颖

　　专访澳门大学政府与行政学系主任王建伟

　　自美国政府高调宣布重返亚洲政策以来，对于中美关系走向的探讨持续升温。对此，澳门大学政府与行政学系主任王建伟认为，“9·11”以来的10年是美国主动和中国维持良好关系、中美关系相对稳定发展的10年。

　　但未来10年，中美关系基本稳定的格局能否继续维持？中国周边外交将面临何种挑战？中国稳定发展所依托的地区格局被打破后，对中国未来的发展有什么样的影响？

　　美重返东亚：从里根到小布什

　　第一财经日报：自“9·11”以来的10年是中美关系相对平静的10年。能否介绍一下过去10年中美关系的发展脉络？

　　王建伟：前面10年，中美关系在“9·11”以后基本上理顺了。未来10年中美关系能不能平稳发展仍然有很大变数。现在美国高调宣布重返东亚，不管用什么词界定，“遏制”还是“包围”，它的力度和强度都超过了小布什执政的初期。

　　小布什刚上台时对中国也是咄咄逼人，但基本上依靠的还是传统盟国，比如日本、韩国。当时在加强和日本的关系方面出了两个报告，称为《阿米塔奇-奈报告》，其主旨是要把美国东亚战略的重心从中国移到日本。

　　当时，小布什的美国全球战略也是以中国为主要假想敌。从这一点看，和奥巴马的重返东亚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是“9·11”以后，美国原来的战略构想被迫作出调整，反恐成为美国的第一要务，西亚、中东也取代了东亚变成美国的地缘战略重点。小布什受其国家安全团队影响——当时在他周围全是一批美国所谓的新保守主义者，如切尼、拉姆斯菲尔德、沃尔福威茨等。这些人中有不少是上世纪80年代里根政府的旧臣。他们当时就认为，美国的东亚政策太过于向中国倾斜。中国没那么重要，应当更多重视美国盟国如日本的作用。

　　上世纪80年代初里根执政初期的中美关系，相当紧张。里根政府在台湾地区问题，特别是对台军售问题上的一系列言行使得中国政府看到了中美关系的局限性。在此背景下，中国开始了对外政策的大调整，提出了推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然而中美在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之后，就对台军售问题达成了妥协。在这之后，中美关系反而稳定下来了。双方在应对苏联入侵阿富汗、在非洲加紧扩张等问题上也找到了共同利益。

　　这和小布什上台时非常相似，当时的中美关系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家都不看好中美关系的前景。但是，“9·11”事件以后，中国及时作出支持美国反恐的战略决策，小布什对中国的看法也发生了很大改变，这促成中美关系逐步稳定下来。中美关系稳定下来之后，整个外交，特别是东亚周边外交这盘棋就活了，这为中国争取了10年的战略机遇期。

　　奥巴马外交政策：

　　没有小布什的小布什路线

　　日报：你刚才强调，美国目前重返东亚，其强度和力度都超过了小布什执政初期，我们应该如何理解目前奥巴马的对华政策？

　　王建伟：从某种意义上讲，奥巴马的东亚政策是没有小布什的小布什路线。

　　小布什下台的时候，其他外交问题一团糟，但是中美关系相当好。就像前面所讲到的，小布什本人并不是一个地缘政治的战略家，对中国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成见。他最初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者”的外交战略，是他周围一批新保守主义的谋士提出来的。但是“9·11”后他改变了对中国的看法，这之后他就积极致力于发展和中国的良好关系。

　　奥巴马政府上台之初也是想要继续中美关系发展的良好势头。奥巴马也没有多少外交经验。我相信他本人也不见得把中国看成是必然的敌人。他上台之初对华政策的一些言论也基本摆脱了昔日的冷战思维。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受到他身边外交政策谋士的影响，一心要在内政和外交上带来“改变”的奥巴马在美国的东亚和中国政策上，好像又走上了他的前任小布什政府初期的老路，再次将中国这样一个新兴的大国看成是对美国的主要威胁，并开始在中国周边建立一条旨在牵制中国的“统一战线”。

　　现在美国把中国周边尽可能多的国家纳入它应对中国崛起的联盟。这一东亚战略的力度和广度似乎不但超过了小布什时期，而且甚至也超过了冷战时期的规模。冷战时期，美国基本上靠的是双边条约。当时美国也想搞东南亚条约这样“遏制”中国的多边条约，但基本上都不成功。现在美国不但要搞双边，也要搞多边，不但要搞安全，也要搞经济，其范围也不局限于日、韩这样的传统盟国，而是不断发掘新伙伴。我想这是中国所始料不及的，增加了应对的困难程度。

　　如果说新世纪前面10年是经验，那么现在开始的新10年，中国能不能延长战略机遇期，关键还在于是否能再次把中美关系稳定下来。如果能基本稳定下来，那中国加入WTO之后提出的“21世纪中国要争取至少20年战略机遇期”就可以做到了。

　　内弱外强，

　　美国回归东亚意图何在

　　日报：中美关系稳定下来取决于什么条件？

　　王建伟：主客观因素都有，但归根到底取决于双方的互动。从客观上讲，与10年前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中国的快速崛起，“块头”变得很大。说老实话，现在美国真要想“遏制”中国，为时已晚。中美之间实力的此消彼长，使得双方主观上对彼此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从而增加了稳定中美关系的难度。

　　虽然总体说，中国并不想挑战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的霸权地位，但中国认为在某些问题上，特别是关系到中国的核心利益的问题上，美国习以为常的某些行为规则是到了修正的时候。

　　但美国则认为这样不行。奥巴马讲得非常清楚，美国只能做世界老大，不能做老二。正是因为国力相对衰落，美国对任何对其霸权地位有挑战的因素都格外敏感。中国外交政策的任何新变化都可能被视为对美国的挑战。这就给中美关系带来了新的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如何谨慎地界定自己不断增长的国家利益、如何在维持现状和修正现状之间保持适度平衡，就是很大的挑战。本来东亚周边外交是中国外交中最成功的一块，但现在变成了问题比较多的地方。

　　当然，美国高调强势返回东亚究竟意图何在，目前还不能完全看清楚。现在美国总体呈现出一种内弱外强的态势。从根本上讲，这不正常；从长远来讲，也不可持续。根据过去对美国外交史的研究，美国基本上每过25年就会出现较大的调整，从向外扩张到收缩。小布什上台最初也是要战略收缩，但是“9·11”之后，美国的全球态势从收缩变成扩张。奥巴马竞选时也是主张战略收缩，要从两场战争中撤出来。他上台之后，美国的外交总体上也不是进攻性的。但很多人没有料到的是，他在东亚不仅没有收缩，反而摆出了一副前所未有的扩张架势。

　　日报：你认为美国重返亚洲，主要是由中长期战略因素，还是国内政治的短期考虑所导致？

　　王建伟：我觉得都有。奥巴马2009年上台之初讲的很多话和他现在在外交政策上的言行，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人们似乎看到美国可能成为一个“正常”国家的希望。但是到今天，人们对奥巴马的理想化可以说基本上被打破了。他变得跟以前的总统没什么区别，他的内政外交越来越了无新意。

　　这说明，要靠一个领导人去改变美国根深蒂固的外交政策传统，就算不是不可能的，至少也是非常困难的。从长远来讲，有一点不能否认，就是从小布什开始，美国基本上把中国的崛起看成是21世纪或者更长时期外交上最大的挑战。因为“9·11”，美国暂时中断了对中国的战略反制，但美国的好多战略家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所以一旦有机会，他们马上就“往东”走了。

　　当然也不能排除奥巴马短期国内政治的考虑。如果奥巴马能竞选连任，我估计他在亚太继续布局牵制中国的同时，还是会致力于改善同中国的关系，保持中美关系稳定还是有机会的，关键看双方如何理性互动。

　　从2001到2011年，中国发展壮大了。我相信再给十年战略机遇期，中美在亚太地区的态势还会发生利于中国的更重大的变化。但是，要延长中国的战略机遇期，在新的形势下我们的周边外交要有新的思路，需要较大的调整。

　　中国外交：

　　经贸关系不能取代创意外交

　　日报：你认为应该往怎样的方向调整？

　　王建伟：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周边外交，要很好地总结，汲取过去的经验教训，打破一些传统的思维定式。

　　比如，我们过去外交上有个盲点，即认为经贸关系基本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过去10年，我们大力推动和东盟的经贸关系，率先和东盟建立自由贸易区。这些都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在那段时间里，在东南亚大多数国家里中国“威胁论”基本消失了。但现在看来，中国和东盟关系的基础还是脆弱的。美国一“回来”，中国与东盟关系中的一些老问题似乎又都回来了。

　　这就说明，经贸关系有重要的作用，但不能取代有创意的外交。不少东亚国家，基本都是经济上跟中国做生意，但战略上却投靠美国。这种现象很值得我们深思。

　　还有一点，中国的外交受传统的不干涉他国内政思维的影响，往往不太注重其他国家内部的变化，研究也不够，常常是以不变应万变，只知道和当政者打交道。因此当这些国家内政发生重大变化时我们就会感到很突兀，反应比较慢，不能很快地拿出有效的应对办法。我们的预防性外交做得比较差。例如，与利比亚、缅甸的外交，都是这样的例子，会迟缓、被动。

　　另外，中国在周边外交上往往是全面铺开，没有清晰重点，不像美国那样精心扶植一些关键的盟友。我们在上世纪80年代彻底放弃了盟国外交，强调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这有历史原因。中国建国以来和大国结盟的经验都不那么愉快。但回过头来看，我们对盟国外交的否定有些矫枉过正。一个没有可靠盟友的大国，在一切顺利的时候，很自由。但一旦周边有事，就没有人替你打头阵。

　　而美国则完全不同。它有着遍布全世界的盟友体系。有些事情它不需要亲自出手，盟国就替它做了。

　　因此，如何在中国周边，乃至其他地区发展一些真正“全天候”的可靠盟友，也是中国外交的一大挑战。

　　日报：未来10年，中国在地区事务中有所作为的关键是什么？

　　王建伟：中国现在已经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了，但很难说在世界事务或者地区事务中的影响力也是世界第二。这正是中国在地区事务中面临的困境，也就是实力和影响力之间的匹配问题——有实力并不等于有影响力。在东亚，中国的影响力还不如美国和日本等国。

　　所以，未来10年最大的挑战，就是中国如何将自己的实力转变成真正能使周边国家心悦诚服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