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借贷如何成支柱产业

　　事到如今，立人困局没有胜者，最后的败者可能是当地的经济。毫无疑问，民间借贷已然成了那里的“支柱产业”。

　　文 │ 本刊记者  朱健

　　从温州市出发，往西南方向，沿着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中间不时地穿越隧道，驱车两个半小时，才能到达立人案发地泰顺县。这个人口仅为36万、花10元钱就能乘三轮车绕上一圈的小山城是董顺生的出生地，也是这场波及5000多人、涉资数十亿元的民间集资巨案的发源地。初春时节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阴雨，让这个寓意为“国泰民安，人心归顺”的县城，更加阴云密布。

　　尽管“集资额80亿元”的说法并未得到泰顺官方的证实，但立人集团在这些年里给债权人所偿付的利息就已达34亿元之多。截至3月15日下午，立人集团民间借贷事件中共有5207人申报债权。据当地人士估计，随着这起案件的进一步升温发酵，该案最终涉及的直接与间接债权人可能更多。

　　正因为董顺生的吸金有术，立人集团在泰顺当地被号称为“第五大银行”，他们甚至一度宣布，只接受金额在三四十万元以上的借款，低于这个数目的款项一概不接受。立人集团的集资案件或成为全国范围内涉案金额最大的案件。

　　泰顺县作为温州的欠发达地区，GDP在全市处于垫底位置。2011年，泰顺县财政总收入不到6亿元，而立人集团借贷数额达到了全县财政总收入的8倍以上。2010年泰顺县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仅为16557元，但是人均借贷收入却达到了4298元，占到人均收入的近四分之一——从某种角度而言，民间借贷已然成了这里的“支柱产业”。

　　产业空心化民间资本无处去

　　事到如今，立人困局没有胜者，最后的败者可能是当地的经济。

　　“立人集资案的严重后果，或许将使这里的经济和人们的生活水平往后倒退十年。”这点在泰顺百姓中渐成共识。

　　民间集资之所以泛滥成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泰顺当地的实体经济空缺。以立人集团为例，这张泰顺经济曾经的“金名片”，在当地仅有育才学校和育才无公害蔬菜基地两个“类公益”项目，而煤矿、房地产等营利性项目无一不在泰顺乃至浙江之外。

　　纵观泰顺整体经济，和温州下辖的乐清、瑞安、永嘉等地不同，这里鲜有龙头企业，区块经济特征亦不明显。泰顺的陶瓷产业在多年之前名噪一时，开办的国营陶瓷厂也曾红红火火，立人集团董事长董顺生本人那时在该厂担任会计；不过随着当地陶瓷产业逐步从生产向销售转型，以国营陶瓷厂为代表的陶瓷生产企业日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奔走于全国各地兜售瓷器的泰顺瓷商和他们在各地建造的陶瓷专业市场，“佛山陶瓷泰顺卖”是这一现象的真实写照。

　　而这正是泰顺人创富的一个缩影。目前泰顺户籍人口约有36.22万人，常住人口约23.34万，非常住泰顺户籍人口达17.9万，这些在外就业、经商的泰顺人的资金实力不可小觑。这些早年从泰顺深山里走出的人们，在各地经营着发廊、茶庄、鞋店和陶瓷市场，又把财富源源不断地输送回家乡。

　　在去往董顺生老家严山村的盘山公路上，出租车司机殷师傅指着路边寂静的村庄说：“别看村子里现在都是老人和小孩，冷冷清清；过年的时候，奔驰宝马各种豪车开回来，到处都塞车。”

　　当财富在小城乃至山村囤积的时候，寻觅投资渠道、让钱生钱的需求不断膨胀，然而泰顺当地能满足它的投资渠道显然有限。除了实业不济，相较于乐清、瑞安等邻县，泰顺的房地产业也明显落后，这令泰顺的经济更易走向“虚拟”。苍南县和瑞安市的房价达到两三万元/平方米，但泰顺县房价最高之时也不过七八千元/平方米，不景气的房地产业难以吸收民间资金，这些民间资金流向更为虚拟的民间借贷，而有着育才学校这一金字招牌的立人集团以及它的吸金模式应运而生。

　　温州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会长周德文曾说：“温州民间融资主要是基于熟人社会，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所谓合同约束都在其次。”尽管不少泰顺人身在外地，但由于他们的亲戚朋友都在泰顺，通过“熟人”这个纽带，泰顺人在外挣来的钱也源源不断地汇聚到立人集团。

　　“温州是在没有任何国家投资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靠的就是亲朋好友资金的积聚，靠的就是民间的力量，所以温州人特别信赖‘小资本、大积聚’的力量。这也是温州这个区域民间借贷比较明显的特色。”周德文说。

　　作为中国民营经济的发祥地，温州人觉得“让钱闲着就是一种浪费”，基于保值增值的压力，人们也无时无刻地盘算着给自己的“闲钱”寻找出路，而民间借贷的丰厚回报恰恰迎合了这种需求。

　　“为什么包括立人集团在内的很多温州企业，在2005年前后集中扎堆进入房地产领域？就是因为这个行业当时回报丰厚，并且没有进入障碍，只要有钱就可以。因此，当一个温州企业家提出要从民间集资投资房地产时，是相当有号召力的。”周德文分析说。

　　而作为为数不多反对立人集团融资策略的人，育才学校老校长范永华感叹道：“整个事件中，民众的贪欲被忽视了。他们也在助推立人的融资模式。每个加入者都丧失了理性，都成了这场危机的创造者。”

　　贷款难催生民间借贷温床

　　除了实业难济，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立人集团集资案中鲜有银行涉案。据泰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洪周荣介绍，在立人集团的负债中，银行的负债很少，目前在泰顺的商业银行都没有被牵扯进来。

　　这不禁令人惊讶，作为当地最具声誉的企业，为何在民间资本对立人集团趋之若鹜地追随时，竟然没有当地银行的影子？是银行高瞻远瞩、锐眼识破其中的风险，还是其作为一种体制内的融资方式被董顺生被动放弃？

　　根据我国担保法的规定，学校、幼儿园、医院等以公益为目的的事业单位、社会团体的教育设施、医疗卫生设施和其他社会公益设施所占用土地的建设用地使用权，不论是国有的，还是集体的，都不得进行抵押。

　　因此作为以教育起家的董顺生即使在教育上投入了很多资金，所建校舍也难以作为抵押物向银行申请贷款。所以从一开始，董顺生的立人集团要想发展就只能求助于民间。而在随后国家又通过控制信贷等方式对房地产、资源类产业进行调控，因此其后续发展也很难从银行获得贷款。

　　不过，当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立人集团的债权人大军中时，即使当地银行没有向立人集团发放贷款，也并不意味着银行就能在这次立人集资案中独善其身。

　　《浙商》记者了解到，泰顺当地有不少人借给立人集团的资金是来源于自己在银行的房产抵押贷款。而随着国家对房地产市场的调控以及立人集团案发，当地房产价值评估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这里的房价也已由最高时的每平方米七八千元降至五六千元。

　　此外，利用信用卡套现也是放款资金来源之一。2012年1月，泰顺县法院就曾审理过一起利用POS机替人刷卡套现上亿元的案件。显然，这场民间借贷崩盘的风险已经影响到了银行体系，不过当地银行系统对此三缄其口，目前银行在此次危机中被波及程度还未可知。

　　还有多少“泰顺”？

　　立人集资案备受关注，不仅是因为该案涉众之广、涉资之重；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当下中国民间集资盛行各地，而相应的法律法规却是一片空白，该案走向，很可能将成这一领域的判例。盘点民间集资泛滥的城市，及早发现其中隐忧，或是立人危局爆发后为数不多的积极经验之一。

　　立人集团煤矿项目的投资地内蒙古鄂尔多斯，不仅是煤炭资源的集中地，还是民间集资的高发区。数据显示，在鄂尔多斯市的中小企业中，私营企业数量占到六成。非公有制经济的生存与发展催生了民间金融，民间融资作为一种方便快捷的融资方式，逐渐成为支撑其发展的重要力量。在2010年，鄂尔多斯民间融资规模达到500-600亿元。民间金融和银行之间存在的巨大利差，使银行工作人员违规放贷，更多的资金流向民间金融机构。

　　同样，因资源丰富而成为陕西经济最活跃的地区之一，榆林有着超过2000亿元的民间资本，与此伴生的便是遍及榆林各处的“地下钱庄”。

　　目前榆林当地的民间借贷利率主要集中在月息2分—3分，这一利率基本占榆林全部民间借贷利率的九成。虽然不似泰顺，民间资本都集中在立人这一个“篮子”里，但在榆林这一以能源开发为主导产业的地区，能源行业成融资总量最大的行业，占当地民间资本融资总量的46%，一旦宏观调控来临，风险也是堪忧。

　　不仅是资源导向型城市，作为江苏省内经济相对落后的徐州市，民间集资现象也是层出不穷，公交站牌、烟酒小卖店甚至电线杆子上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花钱的不花钱的投资抵押担保公司的广告，全民放贷蔚然成风。“反正退休了没事做，我们整天看看这家的工厂，听听那家的讲座。而且，放贷就跟有瘾一样，亲戚朋友又都热情高涨的，谁都觉得不会有事。”当地的一位退休职工如此描述道。

　　“几千个债权人背后，可能有数万名借钱人。”一位赚过息差的债权人对《浙商》记者说，“这样迟早会出事，因为集资的盘子越大，资金链越经不起风吹草动。”

　　令人更为担忧的是，立人集团带给泰顺的伤痛，目前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治愈。而大规模民间集资的蔓延滋长，意味着这样的惨剧还会在其他地方陆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