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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前宋村明胶产业调查:没有监管连铤而走险都不算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4-27 14:18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杨璐 摄影:张雷

  核心提示:河北衡水前宋村的工业明胶价格是每吨4000元上下,食用明胶的价格是每吨3万元,巨大的价格差距足以诱惑“学洋明胶”做着违背良心的生意,因为长期没有监管,连铤而走险都算不上。“电视上节目一播,业务员们就全跑了。”追责如果不进入流通领域,光铲平前宋村的40个熬胶作坊,不是事件处理的终结。

  “殃及池鱼”

  臭气,一下子就把人击倒。从阜城县县城向东,穿过古城镇中心不远,就到了学洋明胶蛋白厂。它在柏油路的北面,办公楼外侧是过火后的黑色痕迹,大门紧闭。工厂门外的空气充满了奇怪的臭味,周围是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斑驳地长着小麦,找不到异味散发的来源。在几天的采访里,不断有人询问宣传部被熏得头疼的原因,宣传部工作人员的答案是,农民在地里撒了鸡粪,但是这解释不了前宋村西面散发着更加刺鼻的相似臭味的不透明绿色河水。

  工厂背后目光所及的空地上排着长列的砖头和落成一人高、边长将近1米的木框,木框里钉着绿色的尼龙网,每隔不远还矗立着有一层楼那么高的黑里泛着锈色的铁罐。几辆挖掘机在已经推倒的砖土废墟上继续工作,经过几番努力才能把巨大的铁罐挖倒和拍坏。周围村民模样的男女不顾挖掘机和铁罐倒塌的危险,双手在灰尘里扒出砖头、钢筋放在附近安全的空地上。倾倒的大罐子、废墟、不知用途的木框和周围遍布的泛着蓝绿色的垃圾堆构成了奇异而壮观的景象,不得不让外来人产生好奇心。每辆挖掘机旁边都站了几个穿着西装、当地口音、干部模样的人,他们都说,自己不是当地人,不知道这里正在干什么。其实这根本是瞒不住人的大动作,学洋明胶被曝光把工业明胶卖给生产药用胶囊的工厂之后,阜城县政府表决心的举动就是,把学洋明胶蛋白厂所在的前宋村40个“无证无照明胶作坊”夷为平地。

阜城县政府表决心的举动是,把前宋村40个“无证无照明胶作坊”全部夷为平地阜城县政府表决心的举动是,把前宋村40个“无证无照明胶作坊”全部夷为平地

  还原前宋村的面貌,学洋明胶蛋白厂旁边的油漆路就是进村的小路,小路东西两边的空地上都是村民建的露天明胶作坊,那些铁罐是炼胶的巨型铁锅,罗列的几百万张戴尼龙网的木框是晾明胶的牌子。学洋明胶蛋白厂只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家。我们到达前宋村的时候,虽然作坊已经停产3天了,可熬胶的臭气还充斥着所有空间。

  4月15日,电视台播出暗访学洋明胶蛋白厂的节目时,前宋村的作坊主们都在忙着生产,没有人顾及到这个信息。学洋明胶厂老板宋海新的弟弟、阜城县王集乡人大主席宋江新打电话要人赶紧到厂里纵火,烧掉电脑、账本和文件。“学洋着火,我们有的人知道,有的人都不知道,下午村干部通知到公社开会,说是不让干了。”前宋村村民告诉本刊记者。从镇里回来的村民带回了限期5天搬空作坊的消息,可是当天傍晚时分又来了紧急通知,连夜必须搬走,留下的所有东西都要推倒轧平。“熬胶的炉火要3天时间才能停下来,我们只能强行停产。”

  每个作坊都是村民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积累起来的家当,标准配置是一个熬胶的铁罐、两个或三个洗皮革的池子,两万或者更多个牌子,以及其他的工具、设备,过完正月买进的若干集装箱皮革下脚料和已经熬制的成品、半成品工业明胶。要在一夜之间抢出尽可能多的东西,每家都遍邀亲朋好友和附近村子的临时工。宋大娘告诉本刊记者,她家里有两万个牌子的规模,叫了30多个人,光给这些人准备晚饭就花了五六百块钱。“得让他们喝酒啊,不喝酒太累了,连夜干不下来。”她说。

  “那天晚上,我们村里可热闹了。厂里的电全都停了,村里没有路灯,黑夜里就听见拖拉机一辆接一辆地过,往东西南北到处走,整夜都没停。”村民说。宋小军(化名)是村里开作坊最年轻的一辈,接手父亲的生意已经十几年,他也带了几十口人抢救家当。“都腾不出手来拿电筒,两只手全都在抓,先抢出成品来,然后抓到什么就拿什么。”宋小军告诉本刊记者,村里的路上特别忙,他拖拉机上掉下来的东西根本就没时间捡起来,立刻就被后面的拖拉机压坏。“这些都是我们一点一点攒下的心血,但是当天晚上根本就顾及不上。”所有人都是一天一夜没睡觉没吃东西在抢救,到了第二天晚上一切被推平的时候,宋大娘抢出了成品的明胶,部分的半成品,损失了两个集装箱的皮革原料、无法统计数目的牌子和机器,然后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宋小军更为执著,他自己跑到废墟里扒出已经毁坏的电焊机、发电机等机器装在手推车里推回家,准备卖废品来尽量减少损失。

  作坊主们抢救家当的同时,镇里派了挖掘机来推平作坊。“我有两个工人在屋里,挖掘机就来推房子了。”一个村民告诉本刊记者,“跟着挖掘机来的一定有干部,我们不愿意也不能说什么。”清除“无证无照小作坊”的行动效率很高,本刊记者赶到的时候,洗皮子的池子和作坊里工人睡觉的房子全部推平了,挖掘机在废墟上继续作业,铲除半埋在地下的铁罐,再推翻压坏。恢复体力的作坊主则带着临时工回到自家的废墟里,扒出剩下来的砖头、钢筋用拖拉机运回家,空牌子则叠落在推倒的铁罐附近。“这些牌子都不能进村,它的网和木头都是易燃品,一根火柴就能点着,整个村子都能没了。”宋小军说。

  几百万的木牌子留在空地上还有一个原因,熬胶的生意不会再做了,积累了20多年的生产工具或者毁坏或者无处可用的损失由谁承担,还没有结论。

  传统生意

  阜城县不久前候补进了国家级贫困县的行列,县里没有资源,工业也就只有依靠出口退税的加工厂,全县的收入主要依靠务农和打工。前宋村看起来要比周围的后宋村、刘胡村富裕,村里很少见简陋的矮土墙院落,大部分都是高墙、大门围起来的四方院落。其他村子因为外出打工,白天村里见不到什么人,前宋村要热闹一些,除了村民还有大量外村来上班的临时工。

  前宋村的村民一直过得比周围村子好。“生产队的时候干一天只有8分钱,但我们是大寨队,分的粮食要多一些。”村民告诉本刊记者。除了种地,前宋村的生产队搞了好几种副业来增加社员的收入,炼胶就是其中之一。“有一个叫范文斌(音)的村民特别聪明,学什么会什么。他在外村学做胶,队长就让他回到村里做。”村民说。同现在打成粗盐状颗粒装在特别说明的工业明胶袋子中不同,当时生产队熬好的成品胶都是晒成半米长的胶片后装在麻袋里,他们不直接卖给周围有需要的工厂,而是全部卖给县里的五金公司,由五金公司再销售出去。

  包产到户后,村民除了分到了自己的承包地,也把熬胶的副业继承下来。村民们说,生产队时期夫妻两口劳作一年的收入只有100块钱,刚刚包产到户的时候,一个家庭是没有钱熬胶的,最早干起作坊的人都是5家或者6家凑钱做一口锅,买工具和原料。“那时候的锅也不是现在这样的,就是用水泥砌一个灶,里面放一口炒菜的锅,每一年也就能出一两吨胶。”

  “熬胶就是熬人。”村民们说。熬胶是一个非常辛苦的活儿,为了提高产量、多挣钱,熬胶的作坊都是昼夜不停地作业,要把从广州、温州以集装箱拉来的皮子泡在池子里一天时间,清洗,然后装锅,再烧上一天,成为黏稠的胶状物后倒进铁槽子里拉成胶片。“拉胶一般都是从半夜开始,一直到早上,要把一锅出的两吨胶拉完,因为早上晾胶的工人就来上班了。”宋大娘告诉本刊记者。虽然每个作坊都雇了十几个工人,但是所有作坊主全家都要一起劳动。“人工这么贵,能自己做的一定是自己做。工人只做自己的活儿,我们要修补机器,把地上的碎胶拣起来。”宋大娘说。所以,每家作坊都在自己的锅附近盖了房子,日夜守在那里。

熬胶让当地的空气和水散发着恶臭熬胶让当地的空气和水散发着恶臭

  前宋村的熬胶产业就是靠这种农民攒家底的办法发展起来的,由几家合作到自立门户,从灶台式的小铁锅到直径有2米多、一层楼高的大铁罐,一部分上世纪80年代十几、二十岁开始做生意的村民已经把作坊传给了下一代做主力。“这个大铁罐一个要1万多块钱,木牌子一个6块钱,这个规模不是一次投资建起来的,每年赚点钱就投进去一些,有时候牌子或者机器坏了要更新,或者为了多出胶再添些牌子。”宋大娘说。最开始是在田间地头的空地上生产,后来规模大了,村民要么选择村集体留下的空地,要么在自己家种玉米的责任田里,因为熬胶是一个季节性的行业,他们利用春耕前和秋收后的空地生产。宋大娘家除了建房子,还专门做了两个晾明胶的大晒台,经营得像模像样。

  包产到户后,村民的积极性很高,最高峰时期村里有上百家的作坊,后来减少到40家,逐渐稳定在这个数目。最近几年市场行情不好,每吨胶从七八千块钱跌到了4000块钱,人工费却涨到了一天100多元,除去成本,许多作坊都是不赚钱甚至赔钱在生产。所以,今年过完正月,只有20家作坊开工生产。

  已经存在20多年的熬胶作坊群是一个根本无法忽视的存在,特别是它对空气和水的污染很严重。相邻的后宋村村民告诉本刊记者,如果是阴天时候,他们村里也是臭气弥漫;而住在前宋村西头靠近小河的村民家,夏天根本就不能开窗户。在网上查到的阜城县政府新闻里,熬胶作坊已经被取缔了好几次。2004年进行了4次大规模的联合执法行动,对明胶业进行了彻底整治;2009年由常务副县长刘田广主持了专门整治明胶业的会议,要坚决杜绝以罚代管的现象,对无照明胶企业,任何部门不得随意批准开工生产,对于私自罚款而默许非法企业生产的将由县监察局介入调查。刚刚过去的3月份,县环保局就搞了一次整治非法明胶的“环保风暴”。

  “原来政府也来推过作坊,把烟囱推倒或者把池子扒个口,没有几天我们又竖起来了。”前宋村的村民不认为自己是非法作坊,“我们每年生产两季都要给上面交钱,刚开始是1000多块钱,每次整治后都要涨点,现在每个季度是7000块,一年1.4万元。今年春天刚刚收了6000块钱。”村民告诉本刊记者,县里建污水处理厂,他们每家出了3万块钱。几年前,村里还每家收过150元钱说是统一办一个营业执照,虽然执照都不在村民的手里,可是他们称呼自己的村为前宋明胶工业园,把这个名称印在装明胶的白袋子上,还写在了网上销售明胶的广告里。也因为这个原因,村民们对这一次的彻底整治又心疼又困惑,多年的家底没有了,交了多年不知道确切名目的费用,最后还是“无证无照小作坊”。

  发家的奥秘

  跟种地一样,前宋村每家作坊的产量互相都估计得出来。每一年过完正月后到春天播种前、秋收之后到冬天到来前是熬胶的两个季度,气温高于20摄氏度熬好的胶片就要融化,冬天天气太冷也不能做。根据来料的质量,每一个铁罐每次出2到3吨的胶,熬胶的程序和时间恒定,如果想提高产量只能从程序之间的空当挤出时间来,所以,有些人家建了3个洗皮池,所有人家有了余钱都要添置木牌子。

  明胶的收购价格每年都有一个基准数,再根据各家明胶的成色和质量上下浮动。给出市场价的人是本村或者周围村庄走家串户的明胶经纪人。前宋村生产队时期直接跟五金公司对接,没有自己跑销路的传统,刚刚开始自立门户后,依旧遵循着生产队时期的习惯卖给五金公司。后来,原先集体企业里的老业务员们看到了商机,他们四处跑业务积累了许多外地工厂的资源和人脉,就取代了五金公司,在村里收购成品胶再销出去,逐渐形成了明胶经纪人的行当。“我们农民没有渠道,自己卖不出去,只能依靠业务员,要跟他们搞好关系,否则人家不收你的。”村民告诉本刊记者。

  延续了20多年的前宋村明胶业一直沿用着他们与农业相似的模式,农民负责熬胶或者种地生产,有专门的经纪人来收购和销售,在这样的现实里如果想要做大,从作坊群里脱颖而出,前宋村的做法是在销售渠道上有所作为。前宋村发展得最好的两家工厂,学洋明胶蛋白厂是跑出自己的市场还兼做村里的明胶经纪人,它斜对面的成大明胶是在网络刚刚兴起时就利用网络发布消息,销售产品。

  学洋明胶的老板宋海新家是村里公认的聪明有见识的家族,他的父亲和大哥去世得早,宋海新排行第二,有一个弟弟在沧州的明胶厂当经理,还有一个弟弟是这次因为指使烧厂毁灭证据而被处理的乡人大主席。拿得出建小作坊的启动资金,村里有人说是宋海新父亲在生产队时期攒下的家底,也有人说是宋海新自己跑业务赚到的第一桶金。几乎从小作坊时期开始,宋海新就兼做收购明胶的经纪人。村民告诉本刊记者,宋海新跟村里人做生意还很讲信誉,虽然对明胶的价格讨价还价有些厉害,可是从来不拖欠货款。每次收购,村民们把明胶拉到厂里就走,从不担心。

  学洋工厂建成后,宋海新就举家住在工厂里,村子里原来的房子都卖掉了,只留了父亲传下来的老宅,跟村里的交往除了收购生意就是在婚丧嫁娶上,平时不轻易进村。学洋工厂里的情况,与他同行业的厂长知道得比村民多些,厂里有两条生产线,一条是工业明胶生产线,一条是食用明胶生产线。食用明胶的生产许可证是2009年左右办下来的,但是因为食用明胶的成本高,阜城县的明胶行业这几年都不景气,生产线开的时间很少。

前宋村每个作坊都积攒了1万到2万个晒胶的牌子,这些牌子都是村民们多年积累的家底与心血前宋村每个作坊都积攒了1万到2万个晒胶的牌子,这些牌子都是村民们多年积累的家底与心血
院里村外烟囱和铁罐林立的作坊群已经被推平,留下的只有一片片的废墟院里村外烟囱和铁罐林立的作坊群已经被推平,留下的只有一片片的废墟

  工业明胶的最终流向,村民们讳莫如深。这一次的暗访节目吓坏了他们,见到记者扭头就走,胆子大留下来说话的,也要问问是不是在录像,即使翻包和口袋给村民看,村民们也半信半疑,认为有针孔摄像机在纽扣上。作坊主经常的说法是,他们生产的工业明胶卖给了邢台的三合板厂,每次都是现金交易,互相没有长期的来往和固定合作。只有在稍微熟悉后,周围还没有其他村民时才告诉记者,前宋村和周围的村子里有许多收胶的经纪人,学洋明胶和它对面院子里姓刘的人家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两家。电视台的节目一播,经纪人就全跑了。村民们私下传说,已经有经纪人被抓。但是,村民们估计,大部分小经纪人应该没法把工业明胶卖到生产药用胶囊的厂里去,只有像学洋明胶厂这样有实力的才能跟这些厂说上话。

  工业明胶的收购价格现在是4000元/吨,年景好的那些年也就是7000到8000元,食用明胶的价格是3万元/吨,巨大的价格差异下用工业明胶冒充食用明胶售卖不是学洋明胶厂的发明,也不是阜城县闻所未闻的事情。2004年9月份的阜城县政府明胶整治新闻里,除了环保局的行动,阜城县质监局还制定了《明胶产业治理整顿实施方案》,认真调查了工业明胶的销售渠道,重点排查的就是将工业明胶冒充食用明胶的行为,对重点经销业务的销售行为严格规范管理,印制了工业明胶标示样本5万多份,对经营者从购进到销售实行申请、报检、验收出场一条龙管理,有效地监控了明胶生产销售行为。

  那一年之后,村里通过网络销售明胶而成功的宋海生贷款500万元从工业明胶转做附加值高的食用明胶。他告诉本刊记者,他判断食用明胶的市场因为严格监管会逐渐规范,自己赶上了明胶发展的好时机。依靠信息发展的宋海生还参加了明胶工业协会,跟其他同行交流,寻找更大的平台。“现实跟想象的差距很大,一说是阜城的明胶厂,行里都认为这里全生产工业明胶,没有食用明胶,卖出去很不容易。所以,我只能压缩产量,如果前一季的明胶没有卖出去,我下一个季度就开工晚。”

  学洋明胶蛋白厂用工业明胶冒充食用明胶卖给胶囊厂的事情曝光后,给前宋村唯一生产食用明胶的宋海生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他的工厂已经停产,贴上封条等待有关部门的检查,令他忧虑的是,以后他的食用明胶更加没有销路了。在我们采访的前一天,信用社的社长和副社长都到了宋海生的厂里,坐在沙发上让他交底,贷款到底还能不能还上。从20岁就开始熬胶,今年已经48岁的宋海生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说到伤心处就当着本刊记者的面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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