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三年大变样的苦涩样本

　　“三年大变样”只是河北渴望实现跨越式发展的一个通俗表达。当政府推动的大拆大建只是服务于商业利益而忽视人本关怀的时候，这样的巨变将不会成为人们的福祉，它注定伴随着暴力、不公和眼泪——邢台市孔村疾风暴雨式的旧村改造正是这样一个苦涩样本：原村址卖给了开发商，新村居却盖到了耕地里；大片耕地莫名变成了高校用地，学校瞬间又变身为商业地产项目

　　文 本刊记者  袁成本

　　在河北邢台市泉南大街南侧，几条标语横幅随风摇曳，令人侧目：“严惩暴力拆迁凶手”、“违法暴力拆迁法理难容”、“强烈抗议顶风违法暴力拆迁”、“充耳不闻民疾苦，满是下级喜报声”。

　　自今年5月以来，这些写满了愤慨和悲伤的标语横幅一直就这样张扬着。在过去的三个多月里，邢台孔村村民们搭起了帐篷，一边看守这些标语和“缴获”的两台半夜盗挖民宅的挖掘机，一边向过路行人倾诉他们的遭遇，并揭露孔村地界上种种土地违法事件。

　　孔村在河北省邢台市名气可不小。过去出名，是因为这个村庄地盘巨大，区位独特。位于市区核心区域，自火车站以西的近万亩耕地，几十年间陆续贡献给了邢台的城市建设；孔村现在的名气，仍与土地有关，暴风骤雨式的旧村拆迁改造让这个城郊村落几乎成为河北“三年大变样”的一个缩影。

　　然而，在当地官方媒体和资料中，孔村的旧村改造项目与村民的痛苦描述相距甚远——它俨然成为河北“三年大变样”的“标杆项目”。来自官方的一份名为《幸福即将在这里绽放》的宣传小册子这样写道：“孔村人民欢欣鼓舞，为更早、更好地建设自己的家园，3个月完成了河北省最大的城中村项目的拆迁，创造了令人诧异的‘孔村速度’。要想想，在同样的环境下，别的城中村项目用一两年时间进行拆迁都是很正常的，而这样又和谐又快速的拆迁，在全国来说都是一个奇迹”。“在不久的将来，孔村人民将拥有电梯洋房、花园景观、水岸生活等高标准生态宜居家园”。

　　地方政府和村民的说词如此天差地别，那么，究竟是谁在说谎呢？《法人》记者为此两度奔赴邢台，展开深入调查，试图挖掘孔村“大变样”的真相。

　　A。在旧村改造的幌子下，原村址被转让给了开发商，村民的回迁楼却盖到了耕地里，并成为所有手续俱无的“黑工程”

　　邢台官方引以自豪的“孔村人民”的“生态宜居家园”，名叫“孔府花园”。老百姓一开始就推定，这可能是一个非法项目，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在国家实行最严格耕地保护制度的大环境下，不应该允许孔村占用上百亩耕地回迁，而把占地面积数百亩的原村址变成商品房楼盘。他们质问道：旧村改造的初衷就是节省土地，如果反倒把几百亩耕地“改”没了，那进行“改造”干什么？

　　一批魏县民工的遭遇从一个侧面佐证了村民们的质疑。

　　今年6月23日出版的《燕赵都市报》第七版上刊登过一篇新闻，题为《10万工程款遭拖欠——三十余邯郸民工滞留牛城有麦难收》。文章说，一个名叫王海平的包工头，今年3月接手了孔村城中村改造26号回迁楼的部分抹灰工程。今年5月20日竣工后，工程款却被拖欠了。为了拿到13.7万元血汗钱，这批魏县民工放弃回家收麦，滞留邢台。6月21日，该报记者采访了邢台市清欠办。相关负责人说，这个项目并没有在建设部门报建，“手续不全，是个黑工程”！

　　“黑工程”3个字刺痛了村民的心——自家的宅基地和耕地都让出来了，到头来，自己的家园竟是“黑工程”！将来房子会不会再出问题？会不会成为豆腐渣？对此，他们疑虑重重。

　　在原孔村村址的围墙上，有一组大照片。其内容大致反映有关领导出席“孔府花园”开工典礼和有关领导考察回迁楼建设。看到《燕赵都市报》的报道之后，村民们愤怒地在这些照片上写上了“黑工程”3个大字。邢台官员显然注意到了媒体的报道。据说，在《燕赵都市报》见报的第二天，就开来一辆看上去像是高官坐骑的“小牌号”轿车，下来几个男子，把这组照片的第一幅撕下拿走了。小轿车在村民的一片“嘘”中绝尘而去。

　　这个“孔府花园”到底通过规划了吗？

　　8月15日，《法人》记者来到邢台市规划局。在这里得到的答复是：其“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还没有发。

　　迄今为止，“孔府花园”几十栋楼盘已完成工程主体，工人们正在进行内外墙装修，连洋品牌的电梯也运抵工地等待安装。按规定，施工前它必须到建设主管部门办理“施工许可证”。那么，这个证他们拿到了吗？

　　同一天，《法人》记者又来到邢台市建设局。从这里获悉，孔府花园的“施工许可证”也没有办理。

　　村民告诉《法人》记者，孔府花园占用了大量耕地，如果严格执行国家政策的话，哪能办下什么证件？

　　“孔府花园”的占地情况，邢台市国土资源管理局理应最清楚。自8月15日之后，《法人》记者每天都要往该局跑几趟。对孔府花园的用地情况，他们一直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强调“那里肯定是旧村，没有耕地；即使有耕地，也是零星的小地块”。

　　为了弄清“孔府花园”的占地面积，《法人》记者多次实地测量，且每种方法都测量了3次以上。不管是用“数地砖法”(路边地砖每块长度为60厘米)，还是用“出租车测里程法”，测出的面积基本相同，都是200亩以上。后来，在微机上采用“谷歌地图测量法”，算出的面积也大致如此。

　　紧挨着“孔府花园”往西，还有大约一百亩土地，过去是孔村的粮田，现在一部分被抛荒，一部分被数米高的巨大土堆压占。据村民们反映，先把上好的菜地、粮田或抛荒，或用泥土和垃圾压占，然后再报批，这是邢台市非法占用耕地的“典型做法”。

　　那么，这片三百多亩的土地，是不是原孔村村址呢？

　　为此，《法人》记者采访了多位村民。所有人都肯定地说——村址只占了很小的一块，其它全都是上好的农田，一年收获两季，仅是玉米棒子每亩就能收一千多斤。

　　实际上，这片土地早在2008年就被盯上了。那年秋天，村干部通知说：“收了棒子以后，谁家也不准种小麦，那地另有用处”。之后，就有卡车不断倾倒垃圾。为留下证据，村民们还拍了不少照片。

　　通过谷歌地图，《法人》记者找到孔村拆迁前的图像。类似这样的资料，在邢台市国土资源局应该更详细、更丰富。然而，该局对此似乎一无所知。谷歌地图显示，“孔府花园”地盘拆迁前顶多有8排农舍，每排12户，共计96户。再加上零散农户，撑破天也不会超过150户，占地不会超过一百亩。如此算来，这个“孔府花园”已经消灭了上好耕地上百亩。在它的旁边，另外那一百多亩“荒地”，不知道邢台市将用什么名目“消化”。

　　“新村建到耕地里，房地产商却吞下了原村址。”多位村民在接受采访时说，在孔村的“旧村改造”中，主角其实是开发商——中鼎基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中鼎基业”)，其楼盘被命名为“麒麟湾”。其售楼广告则豪情万丈地赞之为“一千亩中央生态社区”、“百万平米鸿篇巨制精品大盘”、“邢襄第一大盘”。

　　对此，官方一位人士辩解说：“哪能以广告推定占地面积？开发商的话还能相信？广告哪里有不吹嘘的？麒麟湾绝对没有1000亩。孔村原村址总共也就八百亩，而太行路和村民回迁还占了一些。”

　　这位官员的说法比较靠谱。经村民和《法人》记者反复测量，“麒麟湾”圈起的地盘，大约有640亩。

　　B. 村民们情绪激动，指天发誓证实说，近几年在孔村地盘开发的房地产项目达6个之多，完全合法的却一个也没有

　　这个报料听上去有点耸人听闻——村民们告诉《法人》记者，近年来在孔村开发的所有项目，包括“孔府花园”在内，完全合法的一个也没有，它们全都是打着合法的旗号干着非法勾当！

　　据调查，最近几年在孔村开发的项目至少有6个，除了前述正在建设中的“孔府花园”和“麒麟湾”之外，还有已经建成的“麒麟郡”、“万城·新天地”和“万城·佳业装饰城”。另外一个名叫“桥西商业中心”的项目，名气更大，据称它将成为全邢台最大的商业中心，邢台西区崭新的泛CBD。从资料看，该中心紧挨“麒麟湾”，地处团结西大街以南、钢铁北路西、孔村路以东。然而，《法人》记者几经努力，却没有找到这个将“辐射全邢台的城市综合体”的痕迹。

　　从公开资料分析，在孔村地界开发的所有项目，都为同一个公司即上述的中鼎基业所为。在邢台街头极尽显赫的麒麟湾售楼广告上，便有“麒麟郡二期”的字样。知情人士告诉《法人》记者，这个公司实际控制人叫“郭三”，多年来一直通过“三超地产”掘金。邢台市尤其是桥西区的孔村之所以成为他的掘金地，乃因为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有一个人脉资源非同一般的父亲，他是一位退休高官，曾担任过桥西区区长和邢台市的重要领导。

　　然而，《法人》记者从多种资料中均没有发现该公司有郭姓老总的踪影。在“回迁楼建设领导小组”名单中，开发方的董事长也并不姓郭。但知情人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并戏称：人家弄几套“马甲”还不易于反掌？

　　事实上，关于中鼎基业的情况，公开信息相当含混，让人摸不着头绪。

　　据《邢台广播电视报》等公开资料，麒麟湾的开发商叫“邢台中鼎麒麟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而在一份小册子中，开发商名字一会儿叫“邢台中鼎基业房地产孔村项目”，一会儿叫“中鼎商务服务有限公司”；在竞买孔村地块时，竞买方的名字全称却又变为“邢台基业商务投资有限公司”。

　　在上文提及的《幸福即将在这里绽放》小册子中，有个章节叫“雄厚的开发势力，坚实的开发保障”，介绍了开发商的成长历程：1998年，“邢台市三超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成立，这是“公司的前身”；之后，“三超”开发了多个物业，其中包括孔村地界上的“万城·新天地”；2008年，“华夏麒麟(北京)投资有限公司”正式成立，孔村地界的开发商为其子公司。

　　一个刚刚成立的民营企业，怎么摇身成为经营十年之久的老公司的母公司？其中经过了怎样的“资本运作”？对此，记者没有找到任何资料。

　　可疑的还不只如此。

　　通过网上搜索，除邢台的“中鼎基业” 和北京的“华夏麒麟”之外，没有发现邢台这几家公司的任何资料。那些名字叫“中鼎麒麟”、“中鼎基业”、“中鼎商务服务”、“基业商务投资”的公司的来历和相互关系，令人云里雾里。

　　一家注重品牌形象的公司，如此分散自己的品牌影响力，到底是无意之举，还在刻意地隐瞒什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麒麟湾”曾经看上去是一个合法的项目，因为一来它没有占用耕地，二来它的土地源自拍卖，拍卖公告还刊登在当地的两家报纸上。不过，村民们并不买帐，仍然怀疑其中有猫腻。他们举报说：公告只拍卖了181.6亩土地，开发商却至少圈起了640亩！整个孔村原址，基本都成了开发商的“麒麟湾”！

　　在邢台市国土资源局“2011年度国有建设用地供应宗地表”中，有3块地涉及孔村原村址。一块编号为003，地处“茶棚沟以北、地质十一队以西”，共15900平方米；一块编号为004，地处“茶棚沟以南，团结西大街以北”，面积为6988平方米，其用途均为“建设商品房”，供地时间均为“2011年1月”。

　　这两块地加起来约35亩，奇怪的是，村民对于其出让情况一无所知。

　　35亩土地只是毛毛雨，下边才是大手笔。在这份“建设用地供应宗地表”中，编号为080的一宗土地中，“宗地位置”极其含糊，其表述为——“张东、孔村等村庄”，宗地面积高达762507平方米，供地时间为2011年5月至2011年11月。其中，回迁楼用地22.8752公顷，商业开发53.3755公顷，并配建5.3755公顷保障性住房。令人不解的是，在该表中全部101宗土地中，均描述了供地方式，包括位置“待定”的和“宗地用途”为空白的土地，都确定了是划拨还是出让，唯独这宗面积达1140多亩的土地，在“供地方式”一栏中为空白。值得一提的是，挂牌时间为2011年4月20日至2011年5月5日、受让单位为邢台中鼎麒麟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那宗土地(即“麒麟湾”)，在这份表中却没有单独出现。

　　是开发商少拍多占？还是另有暗箱操作？还是有人规避国家法规将土地划整为零？如果没有暗箱操作，开发商怎么会如此大胆，在竞买之前就敢把土地全部圈起，并在全邢台大肆“广而告之”？村民的愤怒无以言表。

　　与任何建筑一样，“麒麟湾”同样需要办理“施工许可证”。在与施工方的冲突中，村民一再要求出示这个证件，但直到今天，从来没人出示过。这也成为村民与施工方多次冲突的导火索。冲突集中在今年7月底。村民们提供了相关视频。7月29日，至少三十名手持匕首、砍刀的不明身份人员出现在“麒麟湾”施工现场；第二天下午，不明人员更是达到百人规模。而村民则退守到一栋两层楼上用石块和“二踢角”回击，那阵势相当恐怖、骇人。好在多次冲突均无人员伤亡。令人极其担忧的是，这种后果难以预料的群体性事件今后随时都可能发生。

　　《法人》记者再次赶到邢台市建设局了解麒麟湾施工许可情况，工作人员经仔细查询后告知：没有查到，应该是还没有办理。

　　而“麒麟湾”早已开工，在原村址西部、太行路东侧，更是被挖出一个长近二百米、宽六七十米、深十几米的巨大基坑，这将是一栋高达三十多层的楼座。看来，没有“施工许可证”，并不影响“麒麟湾”的建设，国家的法规在这里似乎只是一个虚设。

　　C。学校公益用地如何变成了开发商趋之若鹜的商业地产？村民们愤怒地斥之为“官商勾结”的典型

　　其实，村民们意见最大的，还不是“麒麟湾”，而是它的哥哥“麒麟郡”。

　　“麒麟郡”已经全部建成，多栋三十层左右的建筑显赫地矗立在孔村的东南方。据村民们介绍，这里原先大都是菜地，只有少量粮地。2006年11月份的一天早晨，村民们起床后惊讶地发现，地里的菠菜、蒜苗、洋葱、小麦等越冬作物，不知被什么人给铲毁了。被推毁的耕地面积至少在150亩以上。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置国家法律于不顾，竟然在半夜三更毁坏耕地？于是，大家纷纷跑到村里询问。村干部的答复是：邢台医专要搞建设，是租用性质，人家给租金。之后，有菜地的村民得到了“菜金补助”，每人每天6毛8分钱。因为是学校用地，是典型的“公益项目”，大家虽然满腹怀疑，但还是认可了。来年，这片地被抛荒了。

　　直到“麒麟郡”打出售楼广告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原来，与村北三四十亩果园被盖成“万城·新天地”一样，这块地又被“郭三”的“三超地产”弄去了！村干部没有说谎，“收购单位”确实是邢台医专。

　　按邢台官方的说法，2007年12月28日，在《邢台日报》和《牛城晚报》刊登过土地拍卖公告。邢台市国土局“2008市土地储备中心拍卖土地情况表”关于这宗土地的出让情况是这样描述的：宗地编号：(2008)03；原收购单位：邢台市医专；面积：66512平方米(99.7亩，其中道路占地14.93亩)；拍卖受让单位：邢台基业商务投资有限公司；拍卖总地价款：1.8亿元；地理位置：钢铁路西侧，中华大街北侧，孔村菜地南侧、东侧。

　　至此，村民们已经愤怒之极——仅仅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这片土地就一步步蜕变了，从村民的菜地、粮地，变成了邢台医专的土地，然后由学校用地变成储备土地，最后通过拍卖成为开发商的楼盘！而且，它占用的主要就是孔村菜地，公告为什么要说成是“菜地南侧、东侧”？

　　这个蜕变路径是如何谋划的？是如何审批的？为什么要把孔村菜地撇清为“菜地”之外？高校用地是如何变性的？要知道，公益用地与房产商的商品楼开发，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如果早知道这块地由私人企业盖成高档商品楼，村民们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是谁，在糊弄百姓？是谁，在欺骗上级？这当中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而且，这个邢台医专，已经拥有一个面积很大的校园，它就是几年前在孔村的耕地上建设的(另外还有两个村也被占了少量土地)，为此，还抓过村民。

　　孔村村民告诉《法人》记者，他们曾反复测量过，该地块的面积不是99.77亩，而是149.1亩。多出的近50亩土地，又“飞”去哪里了？

　　因孔村菜地早已被占，参照物大都缺失，以初级手段无法测量，也就无法证明村民们所述的真伪。《法人》记者几次到“麒麟郡”查访，发现在它的东侧，紧挨着一个“万城·佳业装饰城”。当时，它占的也是孔村的菜地和粮田。经反复测量，装饰城面积正是50亩左右。它，会不会就是农民所指“飞”了的土地？

　　上述的“万城·新天地”，在孔村村民眼里也是非法的。他们告诉《法人》记者，2006年以前，那里大都是果园，只有最东边靠近钢铁北路的一小块，盖了一溜门头房。不知什么时候，这近四十亩的土地就“卖”给了“三超地产”。

　　8月15日上午，上班时间刚到，《法人》记者便赶到邢台市国土资源管理局。从此，每天上午、下午，《法人》记者都往该局各跑一趟，连跑了两天。

　　第一次，经局办公室主任金某协调，一位女科长接受了采访。

　　这位女科长的说法大致如下：孔村原村址面积为35公顷，合525亩，里面没有农田。我们邢台市的建设用地都是合法的，不存在村民说的那种情况，像“麒麟湾”、“麒麟郡”、“万城·新天地”，都是出让的国有土地，都通过了招拍挂，没有任何问题。可能有的楼盘是分期供地，这也没有问题；“万城·新天地”早在2006年就挂牌了。“万城·佳业装饰城”和“桥西商业中心”，没有听说过，应该没有供地。但她补充说：装饰城或许是临时建筑，临建不用到国土局报批。

　　而《法人》记者在邢台市规划局了解到的情况是，“孔村城中村改造”是一个整体，规划面积为45.98公顷，合689.7亩。这个数字比女科长说的原村址多出了164.7亩！

　　经女科长确认，孔村地界已办完供地手续的建设用地，共有3块，分别是“万城·新天地”37.1亩、“麒麟郡”99.77亩、“麒麟湾”181.6亩。她没有提及今年1月已经供地的“茶棚沟以北、地质十一队以西”的23.8亩土地和“茶棚沟以南、团结西大街以北”10.4亩土地，更没有提及“张东、孔村等村庄”的1140多亩土地。

　　记者提醒她，“麒麟湾”在拍得181.6亩土地之后，圈起了六百多亩。这是为什么？在“麒麟湾”已经圈起的地盘上，还住着13户村民，其中3户在开发商施工区域，很多村民手里都还握着房产证和土地使用证，这样的土地能拍卖吗？能给开发商发放土地证吗？还有，群众反映，“麒麟郡”和“万城·新天地”占用的大都是农民的菜地和粮田，它们是如何变为建设用地的？

　　女科长表示，这些问题，应该问耕地保护科和土地储备部门。

　　于是，金主任再次协调，把负责土地储备的负责人叫到办公室。他是个秃顶矮个子中年男子。当问起“万城·新天地”和“麒麟郡”如何由农用地变成建设用地时，该男子极不耐烦地说：哪里是农用地？都是正常收储的！问起“麒麟郡”地块如何由学校用地(邢台医专)变为商品房开发时，该男子蛮横地连连反问：谁说是学校用地？谁说是医专的地？

　　《法人》记者告诉他，邢台市国土局网站上显示的“原收购单位”就是“邢台市医专”。此时，该男子竟然狡辩说——那是录入员给录错了！这种说辞，令《法人》记者大跌眼镜，在场的其他几人脸上也均显诧异之色。

　　在往邢台市国土局连跑几天之后，金主任最后表示：因为采访内容太多，需要局领导出面协调。他已经汇报过了，但相关人员都很忙，需要等待。一旦安排妥当，会立即通知《法人》记者。然而，直到发稿时，也没有等到任何消息。

　　D。开发商如何当上了“旧村改造领导小组”副指挥长？当公权机关全力为开发商保驾护航的时候，这样的旧村改造注定伴随着暴力和眼泪

　　孔村拆迁被官方称为“标杆项目”。2009年11月24日出版的《邢台日报》报道的大标题是——“孔村拆迁在和谐中进行”。报道说：“孔村拆迁成为桥西区和谐拆迁的典范”，“为了真正实现和谐拆迁，桥西区委书记任树堂、区长郭和平等领导亲赴拆迁现场，亲自调度，并派出区和办事处联合驻村工作组对拆迁过程中的难点、热点问题进行现场解决”。“孔村的拆迁突飞猛进，如火如荼，一幅高楼林立、鸟语花香现代都市形象的美好画卷正徐徐展现在群众面前”。

　　对此，几位孔村村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无耻”、“不要脸”。

　　那么，孔村拆迁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在网上，输入“孔村拆迁”4个字，立即出现一串控诉暴力拆迁的贴子，最扎眼的是董立强、李芹英夫妇的一组照片，他们躺在地上，满脸鲜血，惨不忍睹。

　　据村民介绍，事情发生在2009年11月3日(即《邢台日报》“孔村拆迁在和谐中进行”发表3周之前)。那天上午11时许，村干部到董立强家协商拆迁事宜。协商未果，村干部便强行在大门上喷涂了一个“拆”字，遭到阻止，并发生厮打。这时，村干部打了个电话，很快就赶来一伙看样子早有准备的歹徒，大约十人左右，每人都手持一柄镐把，一拥而上对董立强夫妇下了狠手，只一会儿功夫就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暴行大约持续了5分钟，直至二人被打昏过去。当时围观的村民不少，但没有人敢上前。行凶之后，歹徒和村干部大摇大摆地走掉了，伤者被乡亲们送进医院。在董立强被打昏之后，有人用手机拍了下来，后传到网上。

　　董立强夫妇被残酷殴打，是孔村拆迁的“标志性”事件之一。看到这个阵势，大多数村民都害怕了，“拆迁工作的局面从此被打开了”。

　　《法人》记者非常希望能采访到董立强夫妇。但知情村民告诉《法人》记者，他们已经被打怕了，不会再说什么，也不敢再说什么。

　　遭到殴打的，不只董立强夫妇。村民张聚海、张小增等人，都曾被围起来痛打，张小增称被打后在家养伤二十多天。

　　孔村强制拆迁，还有一个极其独特的杀手锏。

　　该村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群体——“占地工”。因为大量耕地地处城区，几十年来尤其是近二十年来被城市建设大量占用，各届领导非常重视失地农民的生计，许多人被安排到市政维护处、环卫处、园林处等单位工作，被称为“占地工”。全村大多数家里都有“占地工”。

　　令人想不到的是，往届政府的福利和关照，现如今却成为强制拆迁的砝码。不“自愿拆迁”的，将被停止工作，待办理了“拆迁证明”才能上班。

　　对那些家里没有“占地工”的，孔村也有办法——取消“村民待遇”。这个待遇大致是每年每人25公斤面粉、12.5公斤大米、5公斤食用油和半公斤香油，还有800多元钱的生活补贴、土地补偿等(今年涨到1000元)。多年来用近万亩土地换来的“村民待遇”，被村干部说停就停，村民们甚为忿然。

　　不仅如此，连学校的老师也不能幸免。一些教师也被通知：如不配合拆迁，将停止工作。即使退休了，不在“协议书”签字拆房也要停发“退休费”。

　　孔村虽然地理位置优越，但村民普遍都不富裕，一份稳定的薪水、一份村民待遇，在他们的眼里很重。多数人深感小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得含泪在“旧村改造协议书”上签了字。

　　这就是孔村的“和谐拆迁”。

　　根据孔村村委会与开发商共同协商的补偿规定，村民的房屋首层按1∶1.1置换新房；二层及二层以上不予置换，但每平方米予以300元现金补偿。

　　破烂的旧民房换来新楼房，居住环境大大改善了，而且面积还大了10%，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一桩吗？村民们为什么还要抵制呢？原来，孔村村民普遍不满的，正是这个置换比例——邢台市那些地理位置远不如他们的村庄，100平米老宅至少置换120平方米新楼房，多的能置换140平方米。凭什么要偏向、厚待孔村地块的开发商？

　　他们还有个忧虑，回迁楼一旦手续不合法怎么办？如果开发商把它盖成豆腐渣怎么办？

　　“我们强烈要求按国土资源部2010年7月下发的‘关于进一步作好征地管理工作的通知’办，先安置后拆迁，坚决制止和纠正违法违规强制拆迁行为。这是通知的原话。先盖好回迁楼，待验收合格后才能拆农民的房子，这个要求过分吗？”

　　孔村拆迁还有另一个标志性事件——“张聚海案件”。

　　按村民的说法，殴打董立强夫妇是为了震慑当时正在观望的村民，杀鸡吓猴；而“张聚海案件”，则是给“留守村民”看的。他们不愿被称之为“钉子户”，而自称“留守村民”。到目前，“钉子户”共有13个。

　　据张聚海的妻子和一些村民介绍，张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荣立过二等功。

　　张聚海有两套住宅，一套是父母的老宅，一套租给他人开饭店。2010年1月30日，早晨5点钟左右，天还很黑，有二三十人手持洋镐把子，打伤了饭店值班的伙计，抢走了手机，把屋里的空调、冰柜、电视机、展示柜等全部砸烂，光是空调就毁坏了4个，最后用挖掘机将房屋彻底捣毁。

　　张聚海当天就报了警，但没有任何结果。之后，他不断上访，从接警的派出所到办事处，从桥西区到邢台市，相关的部门都跑了一遍。今年1月11日，桥西区刑警一中队的警察找上门来，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人家办的不是张聚海报警的捣毁民宅、毁坏私人财物案，而是他本人涉嫌“强迫交易罪”。

　　张聚海的家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这些年“交易”过什么。张一直打工，唯有可能发生“强迫交易”的是2006年，他与人合伙买了一辆载重20吨的卡车给工地上拉活，但时间不长就不干了，因为这车比别人的车长出了一米，拉活不合算。难道是这个时期犯下了“强迫交易”？可一想，又不对了。当时，3人合伙购车，张聚海出了三分之一的车款，只是普通股东之一，车主并不是他。人家其他股东都啥事没有，怎么唯独他涉嫌“强迫交易”？由此，大家推断，他真正的事“是因为上访”。

　　《法人》记者来到桥西区公安分局。该局政治部问清了采访意图后，便把记者引到会议室。在等待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一位姓曹的副局长出面了。他表示，该案没有任何问题；至今羁押了7个多月，也并没有超期；该案马上要向检察院报捕。曹副局长同时表示，他刚来时间不长，不了解这起案子，要看案卷之后才能接受采访。采访时间约定在第二天下午3点。

　　第二天，《法人》记者赶到桥西公安分局。等到4点钟，该局的女政委突然告知，按规定，接受采访要经市局批准，并要派车把《法人》记者送到邢台市公安局。临走时政委告知：去找政治部一位姓姚的副主任，他的办公室在xxx。

　　然而，在邢台市公安局门口，出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

　　这两个单位相距很近，开车几分钟就到了。但桥西分局的车辆进不了大门，需要通过保安联系。保安联系多次，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位姚副主任。后来，政治部其他工作人员告知：他不在办公楼里面。《法人》记者想，或许，姚副主任临时有事，在附近等一等就是了。然而，苦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任何音信。是不是《法人》记者听错了？于是，回过头又一次与桥西公安分局联系，女政委两次确认：没有错，就是找姚副主任。

　　在《法人》记者几十年的新闻生涯中，遇到过种种拒绝接受采访的情况，但像邢台公安局这样“聪明”的做法，还是头一次见识。至此，在记者的脑海里，“张聚海案件”的疑团开始变得越来越大。

　　播下龙种 收获跳蚤

　　借“三年大变样”之机大拆大建，大量占用土地和耕地，大搞房地产开发，甚至不惜突破国家的政策法规，不仅与科学发展风马牛不相及，更与保护民生风马牛不相及

　　文 本刊记者 袁成本

　　3年前，河北省委省政府提出了“三年大变样”的口号，不管对这一举措有着什么样的争议，但其出发点都是为河北省谋发展，为河北人民谋福利。这一点不容置疑。带血带泪的拆迁、违法占地的“发展”，不仅有违“三年大变样”的初衷，也与共产党的宗旨、与国家的法律背道而驰。这一点，用不着多说。

　　由于条件的限制，《法人》记者并没有完全弄清孔村耕地和土地的占用情况，孔村的多宗建设项目，是合法还是半合法，抑或是非法，需要邢台以外的权威部门调查后才能得出结论。但群众的举报和记者发现的种种疑点，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我国人多地少，人均土地资源匮乏，这个特殊国情决定了必须实行最严格的耕地保护制度。这，关系到中华民族的未来，关系到国民经济的永续发展，关系我们子孙后代的万世生存。这个道理，也用不着多说。

　　然而，近几年，在楼市价格不断上涨的大环境下，作为核心资源的土地成为一些地方权钱交易的最重要筹码，大量耕地被破坏，被非法侵占。在国家早已明令禁止为高尔夫和别墅供地之后，全国竟然建成了数百个高尔夫球场和数不清的别墅，就是令人心痛的例证。更让人痛心的是，国土管理的个别掌门人以及分管土地审批的官员，在利诱之下，完全放弃了监管责任，甚至猫鼠一窝、蛇鼠同穴。他们最上心的，并不是如何执行国家土地方面的政策法规，而是如何寻找缝隙为开发商服务，为个人寻租，甚至明目张胆“突破”法律。外号“许三多”(钱多、房多、情妇多)、前不久被正法的原杭州市副市长许迈永，就是这方面的黑色典型，其贪腐金额高达数亿元，令国人震惊。

　　“许三多”那些得心应手的弄权手法——如公益项目低价强征并最终流入开发商之手，如高校占地和高校房产开发运作，如撤村建居后的留用地开发，如土地审批化整为零……在河北省邢台市也都能找到蛛丝马迹。在这里，有没有潜伏着或大或小的“许三多”？对此，不能不查，不能不深查。

　　在孔村拆迁中，“旧村改造领导小组”的总指挥长和指挥长，分别为桥西区区委书记和区长，而副指挥长则囊括了政法委书记和公检法三长。更让惊讶的是，开发商居然跻身副指挥长行列，与桥西区各路一把手平起平坐；而开发商出面当这个副指挥长的，并不是公司老总，仅是“项目负责人”。开发商为什么如此强势？孔村村民一直把这个“小组名单”当作“官商勾结”的证据，不断向媒体投发。如此简单类比固然不妥，但政府官员与开发商走得如此之近，如何不让人疑窦丛生？这些要害部门的一把手，在旧村改造的“旗帜”下全部与开发商坐到了一起，一旦村民与之发生纠纷，由谁来公正处理？这些被公认的弱势群体、这些失地农民，最后的司法救济渠道在哪里？

　　借“三年大变样”之机大拆大建，大量占用土地和耕地，大搞房地产开发，甚至不惜突破国家的政策法规，不仅与科学发展风马牛不相及，更与保护民生风马牛不相及。如此，真得用得上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那句话——播下龙种，收获跳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