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梁山县被曝高息集资2亿 年利率10%摊派发行

　　高息集资，梁山政府“上梁山”：年利率高达10%，摊派发行

　　山东南部的一些地方政府，正热衷于发行一种回报极高的理财产品，募集的资金用于当地建设

　　基础设施建设依然在大跃进，而财政收入增速却不断放缓的背景下，梁山的新故事只是一个缩影

　　10%的年利率如何保障，财政背书的理财产品的风险如何控制，外界均不得而知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陈楠 发自：山东济宁

　　2012年4月26日早上7点半，夏颖所在的山东省济宁市梁山县一所中学教学楼内，校长走进每间办公室，传达县教育局前一晚口头下发的通知。“校长告诉我们，若有记者来了解总工会发理财基金的事，老师们不许与之接触。”夏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让《水浒传》中“水泊梁山”发源地梁山县风声鹤唳的，是一条被媒体报道的新闻：2012年3月底，梁山县总工会通知该县各机关事业单位职工，要求每人购买总工会发售的理财产品，发行总额2亿元，为期三年，年利率10%。

　　“该理财产品由县总工会发售，产品性质实际为县财政借款，县财政还款，无风险，利率高，我局号召统计系统全体人员踊跃购买，确保我单位于4月7日前完成预计购买额度。”梁山县统计局网站上的一份《关于购买工会信托理财产品的通知》中如是说。

　　根据该通知，县总工会向全县各乡镇、县直各部门及驻梁单位的广大干部职工和离退休人员发售理财产品，该理财行为由县总工会委托山东省国际信托有限公司，将产品资金放贷给梁山县正大经济开发投资有限公司，用于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由县工商银行代理收付。

　　借信托理财之名，以财政担保的地方政府变相集资曾于2009年在黑龙江牡丹江市等地出现过，当时引得财政部紧急下文，严禁地方财政违规担保向社会公众集资，尤其强调禁止发售“政信合作”的理财产品。

　　依据我国担保法，除非经国务院批准，国家机关不得为保证人。若理财产品的偿付纳入财政预算，也须经过同级人大的审议和批准。也即是说，地方政府向认购人承诺的财政担保，并不受法律保护。

　　梁山县委宣传部在给南方周末记者的《关于梁山县总工会委托山东省国际信托公司理财的情况说明》(以下简称《情况说明》)中称，这笔理财基金在3月27日-4月13日已全部售罄。

　　吃财政饭的，都要买

　　《梁山县信托理财产品明白纸》没有加盖任何公章，虽提出自愿购买，但其实只要是吃财政拨款这口饭的，都必须买

　　3月27日，梁山当地教师夏颖、刘盟、张潮在各自学校看到了《梁山县信托理财产品明白纸》，退休教师李放则是在教师家属院内的老年活动中心练书法时，拿到了“明白纸”。

　　“原单位的人交给我一张8开大的红纸，说是总工会发理财产品，集资用来搞建设，但纸上没有加盖任何公章。”李放告诉记者，“我们以前没有听说过‘明白纸’，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应原单位要求，“明白纸”的核心内容被李放誊抄在了一张更大的红色纸张上，并张贴在老年活动中心的外墙上。

　　尽管曾被雨水冲刷过，放大版的“明白纸”上内容依旧清晰：每人最低购买一万元，多交以一万元的倍数递增；平等自愿、不强制、不下任务；交款后把银行交款回单及个人身份证复印件交给所在单位，由单位出具收据等。

　　“这个‘明白纸’学校里早就发过了，说是自愿买，其实只要是吃财政这口饭的，都必须买。”梁山县一中教师张潮的妻子对南方周末记者抱怨，“县里穷，财政非常吃紧，老师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两千多块，根本拿不出余钱来，但是不交人家就从你工资里扣。”她羡慕地看看家属院内一位丈夫的同事，“他是非正式编制，工资不走财政口，可以不用买。”

　　多位该理财产品的认购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虽然通知要求认购本着“平等自愿、不强制、不下任务”的原则，但实际上存在与职位升迁挂钩的强制摊派情形，以教师为例，“如果个人任务没有完成，至少三年不能晋级，不能‘评模选优’。”

　　据夏颖了解，梁山县各事业单位购买理财基金的摊派情况为：梁山县直属单位干部每人2万-3万元，一般人员1万元；县人民医院医生每人3万；各乡镇所有干部每人1万-2万；梁山所有校领导1万-2万，教师每人1万。

　　而当地工行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10%的年回报率远高于3年期国债年利率5.43%，“基金认购非常踊跃，很多得知消息的有钱人想买都没资格，不是吃财政饭的。”

　　梁山县各工商银行网点专门为此次的理财基金设立了“购买工会理财产品专柜”，并且为方便认购者，工行现场为其免费办理银行卡，作为以后收取利息和本金的账号。

　　“必须本人去交钱，不能代办，即使银行有专柜，交钱的人也排起了长龙，后来工商银行为了方便大家交钱，直接派人到学校收钱。”刘盟说，“钱交给工商银行后，学校发收据。”

　　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他手中的粉色收据上，收款单位是济宁市梁山县总工会并盖有公章，收据的背后是手写的工商银行账号，用以理财产品的还本付息。

　　不过，由于4月10日没能筹满2亿元，理财基金的发售时间延长至13日，最终以2.002亿元封顶，停止出售。

　　“关于这笔钱怎么用，我们正要开会研究。”4月26日，梁山县总工会主席徐先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很多梁山本地人还是头一次听说这2亿元理财基金的具体操盘手——“梁山县正大经济开发投资有限公司”。根据济宁红盾信息网上的信息，正大投资于2006年7月13日在梁山县登记注册为有限责任公司(国有独资)，注册资本500万元。经营范围包括煤炭开发、房地产、化工、农业投资。

　　梁山正大投资在注册信息栏上留下的地址“梁山县水泊西路31号”，与梁山县财政局完全相同。

　　2012年4月28日，南方周末记者向梁山县财政局办公室人员询问正大投资的办公所在地时，被告知其在大楼四层的某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的门上还挂着“政府采购监督管理科”的牌子，而正大投资的法定代表人郑军，也与财政局政府采购办公室主任郑军同名。

　　该办公室内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不知道正大投资和郑军是怎么回事”，县委宣传部也表示对正大投资的情况“无可奉告”。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山东国际信托公司，得到的答复是“不清楚，没有信息可以提供”。

　　再次冒险

　　4年前梁山县政府就曾向事业单位在职员工融资过一次，但被媒体曝光后，一周内就将集资款还了回去

　　直到基金封顶，夏颖最终没有参与此次理财基金的认购。

　　一是因为“家里情况实在困难，拿不出1万块钱”，二来夏颖怀疑，“县里财政老是吃紧，以后怎么保证能还钱？搞基建怎么会有10%的年收益？”

　　她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梁山县的财政一向入不敷出，几年前还曾因财政困难停发过好几个月的教师工资。

　　“前两年县里把梁山脚下的废砖厂用处理过的中水填成了人工湖，花了不少财政上的钱。我还听说县里又要在山脚下修一个城市花园，这一笔笔全是大钱，怎么回本？”以张潮妻子为代表，多位采访对象表示，对县政府承诺的10%年回报率并不抱希望，“只要投资别成捐资，把本还我就行。”

　　对于如何确保“明白纸”上每年10%的高回报和3年后按期还本，截止到发稿时，梁山县委未对南方周末记者的询问予以回复。

　　事实上，4年前梁山县政府就曾向事业单位在职员工融资过一次。

　　2008年3月，梁山县委、县政府为加快旅游开发步伐，决定自3月24日起以县财政担保，通过县国有资产运营投资有限公司运作，面向全县发行“梁山国有资产运营投资有限公司景区建设债券”，发债总额5000万元，所筹资金主要用于水浒文化城、梁山影视城的开发建设。

　　在债券的发售工程中，梁山县委、县政府进行了广泛宣传，并将指标分解到全县各部门、各乡镇、各驻梁山单位及有关企业。据《瞭望东方周刊》当时报道，每个在编的工作人员都必须交钱购买债券，处级干部每人5000元，科级3000元，家庭困难者可以少交，但最低不少于2000元，“起初，由于不少人的抵触情绪，‘交钱’一事进展缓慢。后来，每天开晨会时校领导都会催款，语言强硬，态度坚决：如果不交，轻则扣钱，重则罚款，甚至开除。为了岗位，不少人被迫‘就范’，如数交钱。”

　　后来被曝光后，梁山县政府在一周内将收上去的集资款还给了每个购买债券的事业单位工作人员。

　　作为梁山本地人，夏颖对县政府在4年后再次集资表示“理解”。“1994年央视版《水浒传》筹拍的时候，曾经找到过梁山县，想要在这里投资建‘水浒城’。但那时的县领导拒绝了，水浒城就建在了无锡。”夏说，2000年之后梁山经济下滑，原想与连武洲集团合作开发梁山旅游，又未果，只能向群众筹钱继续开发梁山，发展旅游经济。

　　今年再次集资，夏颖认为很大程度是因为邻县市的“示范效应”使然，山东省济宁市下属四个县，以及泰安市、淄博市博山区等近期都曾向事业单位人员进行过集资。“那些集资成功的县现在基础设施建得都很好，领导的政绩也漂亮，还是值得冒一次险的。”她说。

　　拮据的县政府和正爬坡的经济

　　尽管囊中羞涩，梁山县政府还是与济宁市同步，将2012年定义为“大项目建设突破年”。

　　“梁山属于省级经济欠发达县，人民群众对于经济发展要求十分强烈，目前正处于爬坡困难时期，社会各项事业的发展都需要您的帮助。”《情况说明》中，梁山县委如是说。

　　梁山县的经济主要以农业和特种车制造为主，相对落后，是山东省30个欠发达县之一。“(济宁)市里给的扶贫政策不少，但真正发下来的真金白银一年也就2500万元，财政支出还是要靠地方上想办法。”梁山县委内部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12年4月23日，梁山县财政局副局长、农税局局长韩月民在参与当地阳光政务热线广播时透露：今年一季度，梁山县全县地方财政收入14649万元，比上年同期增长36.55%；同期全县一般预算支出完成37329万元，比上年同期增长21.08%。支出是收入的2.5倍。“财政收入总量仍然偏低。收支矛盾仍十分突出，财政资金调度困难。”韩月民表示。

　　尽管囊中羞涩，梁山县政府还是与济宁市同步，将2012年定义为“大项目建设突破年”。

　　2月29日，济宁市重点项目建设集中开工仪式梁山分会场分别设立在梁山工业园、梁山经济开发区，在此举行奠基的华宇特种车制造等9个项目，总投资超过33亿元。为了推进项目，梁山县宣布从2012年起，每年财政列支1000万元用于园区基础设施和配套设施建设。

　　梁山县政府公布的《2012年重要工作事项责任分工意见》显示：梁山县政府2012年将大力支持晋豫鲁铁路、南水北调、邓楼船闸等重点工程建设；规划建设新南外环路；积极推动铁水联运项目规划实施；投资2.9亿元，实施重点水利工程建设项目28个；年内力争新增城市绿化面积100万平方米等。

　　由于担心地方平台债务风险绑架金融机构，2010年中央政府多部委曾联合清理整治地方融资平台，暂停了许多“铁公机”基建项目的银行贷款，令各地频发基建项目资金链断裂事件。但在出口与房地产这两大经济增长引擎双双哑火的形势下，2012年3月以来，重大建设项目审批速度明显加快，“铁公机”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根据国务院相关规定，固定资产投资项目中，地方政府须拿出项目概算额的20%-40%不等的资本金，才能获得相应的银行贷款和中央财政的配套拨款。在曾经占地方财政收入约三分之一的土地出让金收入剧减的背景下，地方政府为了筹措基建项目资本金，进而取得贷款和财政拨款，只得想尽各种办法打“擦边球”，以财政担保的“理财产品”便成为其一。

　　遍地开花的“政信合作”理财

　　很难说到底济宁哪个县最先启用了这种融资模式，但现在各县都在前赴后继地飨食这场危险的“融资盛宴”。

　　由县总工会向全县机关、企事业单位广大干部职工募集资金，用于购买信托理财产品，再委托信托公司把资金放贷给特定投资公司定向用于项目建设，由银行代理收付。这几乎已成为山东济宁市下辖多县的地方政府融资通用程式。除梁山县外，南方周末记者发现济宁市下属汶上、泗水、邹城、嘉祥等县近期均以上述模式集资。

　　很难说到底是济宁市哪个县最先启用了这种融资模式，但现在各县都在前赴后继地飨食这场危险的“融资盛宴”。

　　2012年3月15日上午，邹城市总工会在市电视台新闻发布中心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全市机关、企事业单位广大干部职工推荐购买信托理财产品”。由山东省国际信托公司与邹城市总工会推出的5亿元规模的信托理财产品，主要用于邹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理财产品期限3年，年收益10%，认购起点1万元。到期由市财政作为还款来源还本付息。

　　2011年9月，嘉祥县发布《信托理财产品明白纸》，由总工会向全县机关、企事业单位干部职工募集资金，用于购买由县总工会委托信托公司发放的理财产品，并把筹措资金放贷给济宁嘉园投资有限公司，定向用于嘉祥县项目建设，由兴业银行代理收付。理财产品期限3年，年收益10%，认购起点1万元。到期由市财政作为还款来源，还本付息。

　　2011年8月，汶上县计划发起“购买信托理财热潮”。据2011年9月齐鲁网新闻报道，针对不交钱购买理财产品的人员，“单位将天天打电话催缴；若坚持不交，就从工资里逐月扣除，扣到满一万为止。”按汶上当地事业单位人员工资计算，扣除“分期理财资金”后的月收入不足600元。

　　据夏颖了解，2008年集资成功的济宁下辖县还包括金乡县和泗水县。其时，每个事业单位人员最少集资5000元，年利息9%，并在2011年还本付息。

　　但就在梁山总工会因发售理财产品集资被媒体热议的同时，泗水县政府在4月底悄然开始了其第二次工会理财产品融资之旅。和梁山相比，代收银行没有设立专门的购买专柜，摊派任务没有明确的文件。

　　2011年汶上县总工会第二次发放理财产品的情况说明上写道：其它市地的成功做法，给我县提供了经验。

　　“只要政府还是经济发展的主推手，‘看得见的手’不淡出，这类以公权力做后盾，以财政信用做背书的集资就不会消失。”一位四川省信托业内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