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百家村建了新厕所。新厕所就像白雪雕筑，里外上下，任何一面墙都雪白光，还比以前的大了很多倍。百家村的人都很高兴。

　　百家村没有私家厕所。那里的孩子都是在公厕的墙上开始文化启蒙的，比如字，比如数，比如性，还有诗。老厕所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灰粗砖砌的，毛糙简陋，男女各三个蹲位，臭、脏、腻，有时不能下脚。厕所里男女双边的那些墙面，很多涂鸦。女面少些，但不乏惊心之作：癞蛤蟆！干我！男的那面内容就比较斑斓荤腥，百家争鸣。老厕所的灯，也常被人打破。晚上的时候，那里面，有时是摇晃的电筒光，有时是昏昏烛光，有时是一闪而逝的打火机。

　　所以，日夜雪亮的新厕所太让百家村人狂喜了。

　　几乎在投入使用的时候，它就变成了百家村政治经济文化娱乐中心。有人完事了还要跟没完事的人拉呱几句，有人在里面对正尿尿的熟人率性拍打，爱不释手或突然袭击；一排男人站小便池那里，边办事边纵谈人生或交换生活意见；女部就成了妇女交流人事长短闺蜜隐私的流言集散地。

　　卖鱼的碰到卖肉的，生意一边方便一边就做成了；小孩子会在洗手池那里打水仗，专心方便的人会莫名其妙被水激到，女人那边的声音和旧厕所时期一样喧哗易沸，除了小型的捉奸研讨会比较低沉外。有的女人还会对男墙这边喊话：死鬼，我给了两个五毛啦，出去别再给！

　　收费女人也经常冲将进来，泼辣查处一些利用小便不收费而钻空子偷偷大便逃费的人。虽然市政府对上厕所有补贴，但百家村人的经济状况比较窘迫，还是有人浑水摸鱼。所以，有人正方便一半，被收费女逮个正着的场景，也是不时发生的。这样的形势下，收费女不计性别地冲锋陷阵，冲杀在两厕之间，难免有惊魂无数的时刻。

　　总而言之，新厕所和老厕所境界大不一样了。

　　很多年以后，搞田野调查的人才知道，百家村的人，后来渐渐就不喜欢公厕了。很多地方又开始出现随地大小便，有一摊竟然出现在市政礼堂正面大柱子下，市场公平秤台下也有了越来越强的尿骚味。新厕所面世后，这些现象都杜绝了很多年了。真是令人费解啊，新厕所收费一直没有提高，还增添了每两小时喷一次的空气清新剂的服务；厕所卫生工作很好，厕所永远雪白如雪雕。而且管理部门也一直从善如流，比如，有人说很怀念过去老厕所的涂鸦，说以前啊，铅笔、圆珠笔啊，小刀、烟头啊，什么都能让你即兴表达，人生显得很惬意。现在上厕所，除了屎尿，就是烦恼，一点意趣也没有，到处是光溜溜的白瓷砖，什么也写不上。意见一出，收费处很快就配置了可着痕的油性笔，红蓝黄三色，仅仅要求领取色笔时，先付五块押金，再口头稍微报备一下主题；还有就是，作者离去后，收费人员有权马上冲洗掉，以保持墙面整洁。这些要求真是非常合情合理。

　　可是，百家村上空的尿骚味越来越重了。

　　更奇怪的是，很多人开始重新购买便盆，五颜六色的塑料便盆，她们端来端去，走马灯一样到新厕所招摇倾倒。收费员不同意，说只能倾尿，倒屎要收五毛。人家说，你不让倒我们就倒中心喷泉里好了。收费员就报告上级管理部门，上级也没有办法，便忍辱不出政策，这样就等于默许。后来来雪白厕所倒屎尿的人越来越多，收费员就以辞职要挟上级，上级还是没有办法，只好给她长工资。更糟糕的是，有人发现，百家村不少男人假装看报学习，光天化日就在街边偷偷尿尿了。

　　这个时候，城里泌尿科的医生，还没有能力洞悉他们的病人，早已规模性地和白雪厕所一起成长了。

　　泌尿科医生发现本地第一例“膀胱害羞”病人时，感到新奇兴奋。那个时候，雪白厕所虽旧犹新，依然光鉴可人。根据IPA（国际境遇性排尿障碍协会。即膀胱害羞症协会）的统计，普通人群中约有7%的人有或轻或重的尿羞症。

　　后来就不奇怪了，越来越多的病人出现了。有男有女，有大有小。男的多一些。泌尿科一名美女实习生恍然大悟说，呀，我本来还以为这是外国病呢。

　　病人都是忍无可忍才来看病的。有个病人威胁医生，你的药要是再不管用，我就死在你面前！这个病人的问题是，自从有人在他尿尿的时候拍了他的屁股一把，他就再也不能当人面小便。他一直熬到上大学，总是憋到厕所没什么人的时候，才行动，有一次从上午憋到深夜，尿出来的都是红尿，所以，他不得不来找医生。美女实习生的老师愁眉不展，只好劝他投奔心理医生。

　　有个青年休学。休学的真实理由是，大学的厕所没有门。他说，我高中的时候，学校厕所没有门，住家的公厕虽然有门，可是门里面像个议会中心。而只要有人看他，他就排不出一丁点尿，所以，他从少年时期起就一直没有畅快地尿过尿，好容易憋尿奋发考进大学，以为可以迎来自由宣泄的日子，没想到该死的大学厕所根本没有门！小伙子绝望而泣，觉得再也熬不到有自己厕所的那一天了。那青年真的自杀了，死因被鉴定为抑郁。

　　有个初中生因屡屡违规，家长被勒令到校。那天晚上，这个可怜的初中生才坦白：他无法和别的同学一起小便。只能等别人尿完才进厕所。为了避开他人，他只好在上课铃快响或刚响时狂奔厕所。老师却认定他是故意逃课捣乱。这个孩子的病因是，他在四年级一次尿尿的时候，女收费员冲进来，和一个偷拉大便的男人撕扯，并威胁要泼拖地的水。孩子吓得当场就尿不出了。

　　还有个工程师在晋升提拔之际逃跑。他对心理医生说，没有人知道，我一天到晚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怎么痛快淋漓地小便。对付工作我只要五分之一的精力就足够，可是，我太痛苦了，医生！在单位上厕所我鬼鬼祟祟，外出旅行，大家一起下车唱歌，只有我东躲西藏。小便问题让我生不如死，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自由小便的偏方？

　　根据美女实习生老师的病例记录，年纪最小的患者，是个五龄女童。她尿尿时，不仅旁边不能有人，甚至隔壁，也不能有人大声地说笑，甚至不能开电视，因为电视广告插入时突然提高的分贝，会使女童紧张，导致排尿障碍。女童犯病的起因是，当小人儿第一次摆脱家里的尿盆，独自去公共厕所小便时，洗手台前三个闲聊的妇女突然爆发大笑，女童感觉她们都看着她。惊惶之下，孩子就再也不能在他人面前撒尿了。

　　泌尿科医生在“膀胱害羞症”面前束手无策。心理医生也毫无建树，他只是发现，很多被催眠后的患者，视域里都会隐约出现一座座雪白干净的大厕所。有的人细致描述出来了，很多人含混而过。就好像泌尿科医生，至今也不能把他的许多治不好的患者和雪白厕所联系起来。但是，他知道，世上所有的公厕，都有诱发“膀胱害羞”的潜质，而浮出水面的患者，和患者的故事，总是冰山的一角。

　　有一天，心理医生和泌尿科医生在本地的一个酒馆醉遇，他们凝重地交换了意见——说，膀胱害羞，目前，无解啊。

　　插画作者：王艋，职业插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