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7月07日 15:25 来源:《锦绣》
中关村大街
《锦绣》杂志主笔:邹波
中关村是什么?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化的试验田,是中国高科技企业的发源地,是一群企业或企业家的历史,是一个汇集了太多的变革与飞跃、冲击与包容、坚韧与轻狂、灵感与梦想的地方。而在我们这里,它是一条街道。
中关村大街两边的景物并不对称,因为道路太宽,毫无必要呼应。
西边儿是北三环西路47号院—也叫友谊社区,是三环对面友谊宾馆的职工宿舍,解放初期就建好了,1970年代以前,47号院向西是一条死路(现在是三环路),向东望是大片田野(也即双榆树一带,后改名大泥湾、小泥湾街道),田野里曾有一个大的供销合作社,职工要来这里购物,更远却又更断续地看到科学院模仿苏联的科学城。
47号院以前是单身宿舍,后来成了“乱住乱来”的筒子楼,原先曾精确地按照工种来分配单元,木匠和泥瓦匠一般住一楼,一楼外面又有临时的木匠棚子,另有外国专家局的专家曾在此居住,后来知识分子搬到马甸桥边上的外国专家楼,就只剩工人阶级了,再往西是规模较小的三义庙小区,西至苏州街。
47号院因为仍然属于国家单位,不是普通的小区,没有被公共道路穿透,没有被割裂,也因为西边已经没有了东段那种小商业和民政中心的气氛,保存着完整封闭的院落,北三环没有小路撕裂坚固的47号院,它的东西两端的大门也不能走车。
社区的结构仍以友谊宾馆的职工礼堂为中心,但47号院的问题是,以前宾馆各工种的工作间经过一再转包,弄成了奇形怪状的仓库:比如啤酒,或者其他小旅馆的职工宿舍,礼堂成了写字楼,汽车队成了保险公司的定损中心,只有洗衣厂仍然在,居民实际上已经在和各种各样身份不明的人分享这寂静,却不能深交朋友。
大街东南边儿则是双榆树东里和西里,那里比街东的47号院更有外向的活力,铺面全部朝外开。
四条小路从北三环的辅路汽车站背后向北刺破双榆树破碎的老社区。
有时,不等向北由四通桥路口拐入中关村大街,去中关村的人就会在此站提前下车,以避开中关村大街南端正施工的地铁拐角,避开过街天桥上审视的目光,避开远看人车鏖战于热岛的黄庄路口,避开滚烫发白的大街本身。
这些小路像雨天人行道的溪流,粗细不等。最窄的一条小路靠西边,紧邻中关村大街,仅是地铁的红色工棚与小区之间的那条缝,孩子喜欢走,这里不能并排,抹掉脸上的蛛网,一时摆脱了大人,情侣走时,指尖向背后摸索,不愿中断。
中间的三条小路藏在双榆树西里最南边8幢17层住宅之间的低矮苗圃中。
小路本身是让人喜爱的—穿过葡萄架,苗圃在脚边,铁艺在地上投射如花的曲线,婉转若水,苗圃里是灌木,不是绿草地,它们在夏天疯长,有各种刺,你得穿透这些影像,有时疼痛,匍匐的爬藤植物之中,粉红的牵牛花盛开,明显是有心人种的。高空暗淡的窗子里,悠然有人向下探望。
只是这三条小路延伸不远,到达那条东西向的商业街就没了,商店像嘴唇一样狭窄地半开半合,脂粉气十足的小店进一步蚕食了双榆树小区的表面。
以前是清一色的服装店,和三环对面的双安呼应,如果说“去双安”,就肯定要过马路来这里逛,男生跟着女生,老男人跟着洛丽塔,老板跟着性感女郎,衣服门店之间有卷帘子门相连通。女性店主为多,卖什么穿什么,谈恋爱时来过这里一次而已,那曾是我最好的时光之一,时髦而熟悉北京的姑娘号称要开始带我看世界,号称要带我去遍北京每一个夜店。
妖童般的少女在经营着街中一些动漫店,黑眼睛长睫毛,脸蛋总像大头贴那样圆满,店里面在讨论“僵尸新娘”。还有一些中年男人在管理发廊,像打手,这些店混在一起,不再有以前的纯粹,变了性,没了以前那种女人衣服的芳香—它不再是一条柔软、暧昧得让男人起鸡皮疙瘩的街道,而是充满了杂货铺的物质感,有一种死皮赖脸地敲诈勒索的感觉,就好像到了黑市。或者是我自己变了。
这时有一个穿吊带睡衣的女人穿过这条街道,混杂在路人当中,去邮政局取钱,在这狭窄的街区,邮局占据了一大块仓储用地,这是本地的中心局,也挨着三环。因此必须挤下物流的大本营。
她要了一杯刨冰,睡衣女人喝的时候,眼睛独自警觉地看着周围,让人想起恋爱时做什么都在关切地看对方,她轻挠了一下自己肩膀上深蓝色的菊花,它已沉静自然,像一个老伤疤。
我认真地看着她,想起当年我在这里的“前卫举动”—买了一件红碎花的衬衣,若是现在,可能是在此穿脐环或者纹身,以表示永远和不容更改、从一而终,过后又翻悔,空留洗不掉的痕迹,此刻认真地雕刻自己过后却又萍水无情,但都让你无法辩驳,前卫有余,幽默不如从前。他们对此刻太认真了,以后又如此轻率。
这样的店从西向东,一直延伸到101中学初中部附近,那里是死路,背后是航天科技园的烟囱。中关村大街南段东区的学校多分布在科学院南路的东边,社区学校(双榆树中学、知春里中学以及与科学院毗邻的宏大的中关村中学)都安排在向东的死胡同。
这些死胡同也是中关村大街气场的东边界,安全、寂静,这些学生们放学活动的区域也在科学院南路,而中关村大街边上的人大附中的学生则有着开放得多的空间活动—在充满了补课的暑假里,学生的作息毫无规律,他们也始终在中午休息时间充斥整个中关村大街两边地上地下的商业场所,看电影,吃日本料理,也许是返校日,他们是这街头的骄子,不是一般的年轻,嘴上的绒毛和偶尔夹杂在校服中的红裙子老师,白色校服既不合身,又使人骄傲,故意买大一些,夏天敞开穿,松垮着穿,凉快得很,而且身体也还在长。买合身的几乎有一种宣告或者暴露自己停止生长的耻辱感。
中关村一小比这些中学的环境更封闭,它被科学院的小区完全包围,小学也是科学院完整的小区里惟一分割出来的飞地。小学一片寂静,暑假没有补课,使得科学院的社区更加安静。
科学院的社区比南面的两个普通社区更难进入,已经率先启用了奥运会警戒级别的红白栏杆,老人们操纵着栏杆,红袖章和机械的动作,很久没有回家的一辆红色QQ被拒之门外,是一个公司上班的女租户,勒令她重新去街道办通行证。科学院社区北面挨着北四环的一个小区是解放初的四层楼,奥运会之前来不及拆了,刷白,但一来二去,里面就显得很荒芜,气氛不如一墙之隔的其他社区。
101中学初中部门口是最像暑假和夏天的角落,自己和自己的影子说话,茂密的树荫下还有一家刨冰店,头发花白却面容年轻的老板娘说男生愿意吃甜,女生愿意吃酸,总的来说孩子们是这里的消费者和顾问,他们帮助老板娘开发了许多新的刨冰口味。“可乐冰就是其中之一。”到了周末和暑假则生意冷清。“今天眼镜男生怎么还没有来?”
但中学门口有一个很像高墙监狱的健身中心,墙上是很陈旧的健身宣传画,它比冷饮店更逼近,学生出了校门,要绕开这完全无法操作的对象,然后经过一个幼儿园,门前有一些推销幼儿培训项目的女推销员只顾与家长搭讪,中学生们经过幼儿园,想到自己没有弟妹,是孤独的独生子,放学和暑假就是孤独的少年时光。
那些17层楼是这些社区中的摩天楼,贯穿着中关村这些居民区,但是笨拙而庞大,是1990年代末期的建筑,每幢楼约容五六百人,彼此互不相连,每幢高楼有各自的栏杆包围,像天坛里一棵棵老树。
这类高层住宅由北向南贯穿中关村区域,既非传统又非现代,是过渡期的建筑,又完全没有可变可拆的余地,在中关村新兴的商业楼群和住宅区最有活力的时候显得黯淡无比,没有人想朝那些黑暗的窗户里看,它们和城市的节奏毫无关系—巨大的鸡肋,整个1990年代也像一个鸡肋的时代,过早夸耀的时代,过早地过时。为了奥运会,1990年代(包括之前)的住宅楼的外墙已经涂上浮光掠影的色彩,只是一层绿色或粉色的脂粉,木然无神。
这些1990年代的高层脚下只有贴身的栏杆和苗圃,没有聚集的街坊,也是防高空坠物,高楼脚下实际上无法停留,是荒芜而狭窄的社区内部的公共空间,栅栏外就是道路和陌生的路人。栅栏门上写着:闲人免进,停车别找不愉快。
如此构成了中关村南大街东区的风格,部分平面社区成了垂直社区,腾出了空间。
另有一部分1983年建的五层楼房得以保留,占据了中关村南大街东面社区主要的面积,人口密度没有高层的大,却成为邻里气氛的主体,多是空巢老人以及外来租户,中关村15万户籍居民中,已有两万三千多60岁以上的老龄人口。
因为两代人都追求核心家庭的无干扰,儿女新的居所并没有使这些老人离开这些老社区,有的往往在儿女那里短暂地住过,因为作息不能相容而回来,但回来以后,他们普遍抱怨社区的设施太简陋,不如商品房物业会所周到齐全。
可另一方面,有限的社区空间已尽力塞满各种功能设置和行政机构——城管大队、中关村街道办事处、义工服务中心、婚姻登记中心……已经过度聚集,它实际上体现了海淀和中关村街道(中关村科技园管委会在苏州街)成为一个独立的城市的雄心,这里也正是中关村街道与海淀街道的行政中心—而周围的小区里,又拥挤着派出所、电力队、水电所、邮局和邮局的仓储、国营宾馆、中关村医院、超市发和超市发的总部、各大饭馆臃肿的后厨房、美食街、服装街、社区中学、重新压缩过的菜场。
社区服务中心大楼是一个区政府大楼风格的多功能堡垒—比如一楼是一条龙服务的婚姻产业,因为人口多,结婚与离婚的登记已经轻松如银行的叫号系统,只看得见新人喜色,看不见故人悲,一个端坐着的白色的海军士官正在等对方,很渴望地支着下巴却又故作平静,柜台后卖婚纱的相貌平平的女孩时而偷看他,一对有旧本在手的中年人如手拿工商执照,木然等候平分财产,听到叫号之后就分头挂掉了手机。
社区服务中心也成了双榆树小区和知春里小区的交界,这两个小区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社会移民,由街道管理,气氛相似,但两个社区的公园却气氛不同,双榆树的公园在科学院南路西边,更接近于中关村大街,更接近于区一级的公园,游人有许多是外来者,举止轻淡,谈恋爱的外地青年居多。
知春里公园则在路东,深陷在小区内部,也更狭小,但外来者很少闯入,全是中老年街坊在唧唧喳喳打麻将,也有一些青年闲妇,时而为摸牌的顺序争吵翻脸,然后警觉地看着周围有没有生人,让你不知所措。社区公园的气质可深可浅,有时人群如浮萍一样安静得体,有时又如井底之蛙一样聒噪而排外。
更往北的知春里小区不像环路边的双榆树小区破碎,但因为知春里小区更接近知春路口的电子市场,它的院子直接被当成了临时的仓库和停车场,有时机器就堆在泥地里,行色匆匆的老板,用很豪华的轿车拉货,屁股关不拢,原来先前从三环走那些幽静的苗圃小路过来的人当中就有他们。
知春路口的知春电子市场、老中发、新中发以及对街的中海电子,几乎完全重复(除了新中发稍更偏重于安防器材和电路板配件,也因此这里的商家多充斥深圳过来的南方小厮)——四位一体的几个大楼—全靠人推着平板车或肩扛手抱沟通大楼之间的物流,像蜘蛛在夏天搬运矿石,小姑娘来来回回,像受到工作约束的蝴蝶一样验货,耳朵上插着笔—一个商家会在不同的电子城有重复的铺面,为了增加触点,而任何商家也都能帮你拿到任何产品。
这些女孩子很像南国街头的身体极为幼齿的小妹。这个角落看起来突然很像深圳的华强北和关外布吉区的中心街道。
这几个电子城比北面鼎好那样的电子城显得更低端,尽管报价一样,但一楼缺乏精致的专卖店,没有整机,没有数码产品优雅的展示气氛,没有身着Cosplay的游戏代言人,但有漂亮的女掌柜、女销售坐在嘈杂肮脏的柜台后面,技术产品冰冷刺骨,技术爱好者是无趣的,女销售成了沉闷的销售生活中的惟一亮色。她们让人想起日本机器人性感的女人外壳。
海淀剧院与文化大厦貌似一个机构重重的文化堡垒,挂满了文化牌子,近看仍然为中海电子半地下的市场掏空了。
知春路以北完全是科学院的计算所和几个科学院小区的地块,科学院土地多。但科学院社区的密闭性比双榆树和知春里都好,因有科学院本身规划的各个区块分布生活设施,科学院小区本身并不需要太密集的商业,其中也有崭新的楼盘镶嵌,更老的院子也更洁净些,有人迹罕至的青苔路,阴暗凉爽,但一层不起眼的公寓间或有车库,很低调。
这里出入多是白发的知识分子,高低级别难以分清,都喜欢骑自行车。计算所透明的大厦在四环以南,过于透明的办公室,使人想窥探政府科技精英工作的情景,但计算机似乎毫无秘密,这个产业的国家秘密不如商业秘密,胖胖的年轻科研工作者在踢毽子,科学院的一楼大厅一览无遗,甚至能透过大厅看到在小区与计算所之间的台地上,有一片幼小的梧桐树林,只有两米高。有年轻的科学家来回骑车,似乎在思考科学问题,不容打扰,也有争吵的科学院情侣,时而谈话声音变高,声称导师和自己关系的清白。
这里傍晚的一切都仍透明,但没有了杂乱的反射,自行车似乎充满了智能发光的连杆,玻璃和金属的光泽反射出单纯的城市,在傍晚逐渐沉静如铜。
就在这个街区,电子市场的气氛继续向北发展,科学院的气氛则由东向西蔓延,中间的那段科学院南路边上产生了龙芯的仓库,计算所周围充满了自主产权的中国造的软硬件回了娘家的气氛。但因为仍然在整个产业中处于非主流,计算所周围的自主产权的门面甚至有手工作坊和三流公司的感觉,寒酸破旧,门可罗雀,颜色灰暗,铁门生锈,对面科学院新建的小区则稍微让人感觉悦目,底商大部分都被外资文具公司占领为办公室,色彩鲜艳,给人科学院门前的麦当劳的错觉。
科学院和电子市场,这两股气势向西向北汇合在黄庄路口的东街,就是中科集团、科贸中心暗淡的写字楼,仿佛永远是阴天和乌云勾勒而成的,云集了低调或者以网络为平台的小技术服务公司。与鼎好不断翻新的地产情结和e世界时髦的青年文化的气氛相比,这些东岸的写字楼更能呼应西岸最元老的大楼—四通大厦,它是一个典型的堡垒,老得无法跳街舞。
鼎好始终是在向上找空间和升华的感觉,它包含了全部电子城的理想,它有无限延伸的趋势—但一个电子城的产品分类到第五层,就只能不断重复自己,发展到品位的极端也就是专门店、放心店和指定代理体验店,越向上,看起来越无可发展,无法制造新的内容和模式,但又充满了欲望。
毗邻的中关村e世界则是中关村最明确的青年文化的中心,地下一层有香港一般喧闹的游戏厅,和常年盛装而中空的游戏服装派对——职高气氛的美少女和美少年用木剑和木刀在互相砍削,但没有多余的创造,只为了重现游戏场景,没有别的动作,穿着性感但又拘谨。一个挥舞大刀的胖墩儿是今天的主角,受到女孩子的追捧—这又是什么故事?
这片街区的西岸这些东西仍然是最活跃的中关村元素,有最体面的电子产品柜台,鼎好的二期和它的一期之间,永远是一个高耸的峡谷,空调冷与热的交汇处,大货车仍然使这个街角十分焦躁,来往的拿着账本的年轻人也让人感觉到跑生活的辛苦。
他们是最像知识分子的信息掮客,也是中关村最主要的形象,下班时他们的人流主要向南延伸,脸上淌着汗,下班路上,他们的身份如蜡烛在消融,走到人大附中的时候,他们的身份已经无法从外表重新判断,闲谈也难听出所以然:“你必须弄清你的单子。”—“我还不是不大懂,我以前是在太平洋卖整机,卖整机什么都不用懂。”—“销售不一样啊,得学。今天卖了多少?”—“一个顾客,一台打印机。我很感激,送他下楼。他还想请我吃饭。”—“色狼呗。”
中关村因为中关村广场的自我确认,而变得越来越确有其形,它的中心的确就在这里,以前仅仅是黄庄路口的黄土和黄沙漫天的工地模糊地代表着它的中心。而将一个模糊的路口固定为某个中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路口改造为一个街心广场。新中关购物中心试图向南延伸它,但海淀医院阻碍了它,粉红色的海淀医院让人觉得是一块裸露的肉体。
同时,在四环以北,中关村的石碑也刚刚树立在太平洋大厦和北大体育馆之间的人行道上,对面仍然是科学院的纳米所﹑声学所﹑理工所,以及科学院宏伟的情报档案中心。纳米所与晶莹的计算所隔着四环路呼应,像是一个褐色而更沉默的国家智囊,不再透明,名字也非常小,似乎越来越关涉国事。这片始终肃静、定型的街区,也许就是我当年去上课穿越的绿色通道。
再向北全部是大块实体:清华因形状更不规则而失去了更多向中关村大街冒头的机会,没有北大的形象清晰,古老的园林,清华大学崭新的奥运公寓,一个几近烂尾的别墅区,体育大学悄然从水上跨越了五环,水车在五环路下面的河流喜庆地滚动,像后海水面的水上自行车,但是无人驾驶,河南岸又是清华那隐蔽的职业艺术学校,封闭培养明星,清教徒的姿态,只有对着水练习、练习、练习……
五环以南最后那一片平房区竟然是一个城中村,其中与圆明园北墙完全是荒草相连,就在圆明园北墙外,以前圆明园以北是一片海洋,海淀也是一片海洋,解放初填土开荒种上特供的水稻—“永远不知道是给谁吃的”—就开始住着原畜牧局最老的农场职工,大约有三百户七八十岁的退休职工,困守在此,电力和水都不能正常供给,“电扇动起来可以看见圈数”—目前这块地归公司而不是街道,市政介入不了,公司既无钱对解放初期的水平的电表进行增容,对水压进行改造,又牢牢地把握着这片土地,等继续升值。这片平房区通称为二河开21号院。
但中关村的中心并没有向北发展,它从黄庄路口之南当街的一块三角地,开始向西北方造了一个广场,几乎打通一条视野明朗的斜线,到第三层平台,像是开阔的海岸,那片平台也是之前当代商城的牛仔停车管理员常来轮滑的场地,梧桐树下—每棵树都有长椅,清洁工的休息不容打扰,清洁工人负担了中关村大街过多的工种,清扫道路(槐花和槐树叶在初夏已经开始落),代替城管—逐个、无休止地、徒劳地在大街上清理小广告,代替市政—时而小补两不管地区的道路(主要是用沥青填充)—她们在白日睡眠,身体如大鱼。蜻蜓来点水,交配,寻找城市里的自然,把溜冰场地面那片玻璃当成水面,下面是本地重要的购物中心—家乐福里走向收款区的顾客的头顶。
离轮滑者自我陶醉的额头很近,悬空餐厅连接了e世界和新东方的总部,它是一座肥胖的桥梁,如鲤鱼腰身或被卡在两座大楼之间的一个飞碟,我再次走进学校,它已变得科幻,现代风格,洋文,魅惑已写在表面,这时代将一切内在的东西写在表面,这个学校不再给人农村大学生构成了它的师资队伍的民粹的印象(他们曾类似武侠学秘籍的考试窍门取代了对知识的系统领会,并且愤世嫉俗),而是以各种各样时髦的语言班为产品,校长以前过度地渲染了失业者寻找希望的牢狱气氛和乡村孩子奋斗至海外三级跳的气氛,如今则是时髦的、有情调的留过洋的文艺青年补充了它的老师队伍。他们开始教育学生享受眼前更多样的生活。
与进入了海淀社区一楼的婚姻登记中心一样的体验—任何报名处都成了银行—但没有查到我当年的学号,想起当年这个学校学员之间的陌生,每个人焦虑自己的前途,并不真正关心同学,此刻在学校书店一角,透过茶色夕阳的玻璃一角,穿过一排村上春树的英文版,那并不算遥远的地平线,你必然看见—教堂,鸽子和西山,看书女孩的剪影,多么像我当年的那些女同学,在西山的教室里,曾因为我穿的衣服而问我是不是派拉蒙公司的人,“真是些书呆子女生”……鸽子来来回回,再过一会儿,会有夜空里宁静地散发出白色光芒的大十字架,白色教堂,在水晶高楼的峡谷里。
这时我知道已离开了大街,向西北插入中关村西区这块趣味针对未来的保留地,是秩序和理性的化身,高楼各得其所,周围宽阔无碍,这些明净疏远的空间引导我向西北偏离,一座教堂在此比北京城每座教堂都更前卫,时髦的上帝,中国也有了类似美国那些高科技武装起来的教会,礼堂内部两根红色灯管交织成红热烙铁一般的十字架,有文艺青年高喊这是安腾的风格,它建成不久,仍有一个城区教会的保守和内部气氛,布道不如建筑本身大气,但在热天中午,当悦耳的赞美诗响起,连祷虽急促并充满不恰当地插入的“阿们”,但是催眠,它敞开了睡眠的大门,你稍微整理整理姿态和衣着,意识到教堂那温和但敏感的神经,有所收敛,就会被接纳。它明显区别于这里的电子高楼、大单位和老社区的壁垒,如此容易涉足,会成为真正的路边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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