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7月08日 01:00 来源:第一财经日报
抗战之时,四川省南溪县李庄镇的士绅一纸“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的十六字电文,给了无处安身的众高校一丝生机
庞自立
眼下,作为地名的李庄,远没有作为人名所为人熟知。而我第一次听说这座抗战时期与重庆、昆明、成都并称“后方四大文化中心”的重镇时,居然跟文化丝毫不沾边:大学一个炎热夏夜的宿舍酒局上,同屋的四川哥们以一口纯正川普,大肆夸耀了一道名为“李庄蒜泥白肉”的名吃,称其肉质薄滑,蘸水香辣云云。学生时代,宿舍酒局不过花生、豆干配燕京,闻及白肉之美,不禁神往……而这一神往,就是好几年。
今年四月,终于得闲赴川,遂萌生了却这一神往多年的夙愿。出宜宾市区,坐公交车沿长江东行20公里不到,“万里长江第一镇”的大幅广告就已遍布道旁,而与之同时映入眼帘的,是各种白肉的幌子,显然,这一当年令同济学子津津乐道的美食,已成为李庄的绝佳形象大使之一。
李庄镇地方不小,初看与内陆众乡村并无二致,然而信步穿过一片与各地无异的水泥小二楼,走到临近江边之时,白墙黛瓦,宫门庙宇,随着绵延的石板路渐渐浮现,一条窄巷宛若时光之河,将水泥森林与川南古镇隔绝开来,流连于其间,当年的文化重镇早已是寻常百姓人家,在当年同济学子津津乐道的留芬饭庄,叫一碟当年社会学家陶孟和先生亲自命名的“李庄刀工蒜泥白肉”,配上红油蘸水和二两白干,自斟自饮之间,思绪却已飞到了历史的记忆当中。
1937年抗战军兴,悬殊的实力差距,致使平津、南京、上海接连沦陷,军事的失败,迫使国民政府西迁重庆,以西南成为抗战后方的八年艰苦岁月就此开始。而与军政部门一样,文教机构和文化名流,从北平、从上海、从南京出发,开始了悲壮的大迁徙。
同济大学,这所德国人创办的沪上名校,自淞沪会战失利后的经历,可谓颠沛流离:1937年9月由上海出发,先迁浙江金华,2月后杭州沦陷,再转江西赣县,8个月后九江告急,不得已又跋涉至广西八步,是年冬天,学校最终决定转移昆明,此行尤为艰难:师生须翻越十万大山,由凭祥镇南关出关抵越南同登,再搭滇越铁路抵达昆明。
然而两载岁月、辗转五地的同济,即便退到西南边陲的昆明,也依然放不下一张小小的书桌。物价飞涨,敌机轰炸,让颠沛流离的师生无处安身。而此时面临这般窘境的,远远不止同济大学,中研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同样在发愁。
正当此时,四川省南溪县李庄镇的士绅一纸“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的十六字电文,给了他们一丝生机。
禹王宫(校本部旧址)、东岳庙(工学院旧址)、南华宫(理学院旧址)、祖师殿(医学院旧址)、紫云宫(图书馆旧址)……如今走在李庄的石板路上,看着这一张张简介牌,我深切体会出“一切需要、地方供给”的分量。这座长江边上的小镇,自古就是商贾往来的水陆码头,有着近1500年的建置史,镇上商业兴隆,庙宇宫殿俯仰皆是,有“九宫十八庙”之说。面对突然从各地搬迁而来的近万人,士绅带头捐出了自家的祠堂,腾出房间给操着南腔北调的外乡学者。供奉的神祇被乡民清出寺院,庙堂便作了教室。在当时民间信仰甚为浓厚的川南地区,这样的胸怀,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
自此,辗转颠沛的教授和莘莘学子,终于不再担心炮火洗礼,有了一张虽不宽敞但至少安静的书桌。至1940年年底,中研院史语所、社会所和体质人类学所筹备处、中央博物院和中国营造学社也陆续迁抵李庄。家国破碎,关山飘零,民生多艰,这样的危局之下,李庄依旧弦歌不辍,成为与重庆、成都、昆明并称的“后方四大文化中心”。那个年代,国际信件只消写上“中国李庄”便能准确寄达,盟国的科研机构也常收到“中国李庄”交换的学术刊物和书籍。费正清、李约瑟等知名学者,也曾亲临李庄,与傅斯年、陶孟和、李济、梁思成、童第周等学者畅谈学术。
而民国这一代学人,更是展现了令人惊叹的学术生命力。
在羊街上的张家祠堂,李济的笔下诞生了《殷墟陶器》《西阴村史前遗址》《李济考古论文集》以及英文著作《中国民族的起源》《中国文明的起源》等名作。
甲骨文大家董作宾,守着与他一同辗转而来的殷墟文物,完成了里程碑式的《殷墟谱》。
李霖灿写就了《神秘的东巴王国》,奠定了自己“东巴文化之父”的学术地位。
而在月亮田的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在昏暗的青灯下,沥血完成了《中国建筑史》这一扛鼎巨作,“《中国建筑史》要由中国人来写”的誓言就此实现。
在这些大师的悉心培育之下,年轻的莘莘学子,得到了近百年来中国最好的教育。8年的李庄岁月,从中走出了十数位院士,而人文社科领域,更是留下了梁方仲、巫宝三、汤象龙等数十位在学术界响当当的名字。
这样的教育奇迹,直到今天仍是无法企及的高峰!
酒过三巡,白肉已尽。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泽洒在江面之时,镇上的李庄中学(据闻,这所中学在宜宾教学口碑甚好,不少城里的家长都将子女送到此地,以求佳绩)也到了下课时分,本来安静的石板路上,顿时熙熙攘攘起来。路边的食肆,江边的操场,满是三五成群的年轻学子,用功的孩子,甚至捧着米粉继续苦读。此情此景,让人不禁回想起70年前的莘莘学子。悠长的弦歌之声,绵延至今而不辍,不禁令人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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