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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浮沉400年

2011年07月23日 11:48 来源:中国经营报

  谭洪安、张裕光

  1961年,徽州休宁老县城,一位名叫胡洪椿的68岁老人,结束了50年商海浮沉的生涯,在寂寞中悄然离世。

  胡洪椿是有着近200年历史、曾占领大半个中国墨业市场的“胡开文”墨号的第六代传人。他最辉煌的一页,是接手墨号仅仅五年后,即1915年,便以一份独具匠心的“地球墨”,获得美国旧金山举行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金奖。

  但他去世的四年前(1957年),其独自苦苦撑持的“胡开文”休城老店已告关闭,古老徽商的最后一点余脉至此宣告中断。

  时光倒流四百年。1559年(明嘉靖三十八年),在休宁东北数百里的杭州城,出身徽州的“倭寇”首脑王直(又名汪直)被软禁两年后终遭官府处死,演变成一桩至今争议不断的奇案(参见本报2010年12月20日、2011年1月10日D1版《王直之死》)。

  徽商兴衰,绵延四百余年,期间多少风云激荡,几许风流人物,王直和胡洪椿,不过是其中两片浪花而已。

  无徽不成镇

  所谓徽商,是指以新安江流域为中心的徽州府一府六县(歙县、黟县、休宁、绩溪、祁门、婺源)的商人。

  徽商起源于何时?早在上世纪40年代,徽商研究第一人傅衣凌便提出“最早当始于宋”,因宋代茶商是中国最大商业资本之一,而徽州恰好是著名的茶叶产地。宋室南渡后,经济中心下移,徽浙两地经济关系本来密切,由此手工业及商贸活动更得到促进。但傅又称,徽商“占有中国商业史上的重要地位,则约在明代中叶前后”。

  近年出版的《徽州文化全书》之《徽商》卷里,安徽师大学者王廷元经多方考证后认定,徽商作为一个广有影响的大规模商帮,是在明成化(1465~1487年)、弘治(1488~1505年)年间形成的。此时距明太祖朱元璋立国已达百年,社会大体安定,农业生产力提高,商品经济经宋元两代滋长已有相当基础,徽商遂获得扩张良机。

  自此期间到明万历(1573~1620年)中叶的一百余年,是徽商大发展的阶段。换言之,身兼“海商”与“倭寇”双重角色的王直受刑之日,正是徽州商帮走向第一个辉煌顶峰之时。王直死后不过两年,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徽商最早的互助组织——歙县会馆在北京创设,而王直的老家就是歙县。

  一般认为,盐、典(当)、茶、木,是徽商经营的最主要行业,粮食、棉布、丝绸、瓷器、纸张、制墨、刻书及餐馆业稍次之。

  最早系统研究新安商人(即徽商)的日本学者藤井宏,归纳了徽商资本的七种来源,即合伙经营的共同资本、转授资金的委托资本、妻家提供或嫁妆转化的婚姻资本、亲友同族支持的援助资本、继承而来的遗产资本、官宦出资的官僚资本,以及白手起家的劳动资本等等。

  比如清乾隆年间创办“胡开文”墨号的胡天注,就是十几岁时离开绩溪老家出外当墨店学徒,得到休宁制墨名家汪氏赏识,招为女婿,最终承揽其全盘生意,才得以开创二百年辉煌家业的。

  傅衣凌则认为,徽商能雄飞于明代商界,理由至少有二:一是他们多兼营金融业务,接受外界存款,彼此开展汇兑业务,即汇票制度,这让徽商获得可扩充业务的大量周转资金;二是徽州人的商业道德,颇为时人所称道,见财不昧、拾金待还的故事,以及对借贷的信用,在徽州各地方志中,史不绝书。

  根据记载,明朝中叶,徽州商帮中已出现一大批手握巨资的富商大贾,其中“藏镪(银锭)有至百万者”,到了极度兴盛的乾隆年间,竟有“富至千万”的大商人出现。

  徽商沿着长江中下游和运河水路交通线建立商业网络,并在南京、芜湖、安庆、武汉、扬州、苏州、杭州、临清等城市建立商业殖民地,这些地区通称“大徽州”。

  而徽商足迹不限于此,几乎遍及全国各地。明清民间有谚语云:“钻天洞庭(指苏州洞庭商人)遍地徽”、“无徽不成镇”,由此可知其商业活动之无远弗届。

  海盗与海商

  王直东海称王的那些年头,困扰明朝的“倭患”正愈演愈烈。

  “倭寇”本指明代骚扰中国沿海一带的日本海盗,嘉靖一朝的45年间(1522~1566年),“倭患”次数猛增到628次,占记录在册总数量的80%,嘉靖后期,即1552~1566年的十五年间,“倭患”多达609次,占嘉靖一朝几达97%,史称“嘉靖倭难”。

  但按《明史》记载:“大抵真倭十之三,从者十之七。”“真倭”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人,“从者”则是沿海地区三教九流的中国人,而事实上,“倭寇“首领清一色是进行走私贸易的中国海上冒险家。

  嘉靖十九年(1540年),年轻气盛的王直与同伴远赴广东高州打造大船,满载明朝政府严禁出海的硝磺、丝绵等物,销往日本、暹罗(今泰国)诸国,五六年间便积聚巨额资本,在各国商人中声名鹊起,号称“五峰船主”。

  1544年,他加入歙县同乡许栋的海商集团,担任要职,后许栋遭官军围剿败亡,王直另起炉灶,自立为“靖海王”,在浙江舟山定海关主持开市贸易,并向朝廷提出开放海禁的要求。据记载,王直曾言:倭国缺丝绵,必须开市,海患乃平。由此或可见其海商本色。

  但朝廷派俞大猷带兵前来围攻,王直只好将活动基地迁往日本平户(今属日本长崎县),挂起“徽王”旗号,部下中国人至少有三千左右,公开与明王朝对抗。

  继傅衣凌、藤井宏之后对徽商研究有开拓之功的广东学者叶显恩,视王直为徽州武装海商集团的代表,认为当时留下的大量历史资料,撰写者大多站在正统的“防倭禁海”立场上,所以才着重描述海商破坏性的一面,以及官府剿抚的经过。

  他指出,从遗留下来的文献记载中,已经透露出,16世纪中叶以后,由于东亚海域贸易格局的变化,海上走私活动转移到杭州湾外的舟山群岛,以双屿港、烈港等为中心,徽州位于皖南,与浙、赣两省为邻,由新安江通往杭州湾,成为联系海洋的纽带,正在崛起的徽商,商业触觉敏锐,面对外部世界兴起的海洋热、香料热、黄金热,自然不可能置身于事外。

  他又引述上海师范大学学者唐力行的观点,指徽州海商不局限于海盗式的走私贸易,可分为三个层次,即往来贩运于海上者为核心,陆上的行商为中介,江南市镇的徽州坐贾及当地手工业作坊主为外围。

  一头是徽商在中国内地建立的以血缘和地缘相结合的庞大商业网络,一头是侨居海外各地(东南亚为主)的华人,徽州海商正是通过结织这一网络,谋求超常规地增殖资本,于明嘉靖后期,掀起中国海洋贸易的第一波。

  但徽州海商“亦商亦盗”的激烈行事方式,毕竟给沿海地区经济社会带来很大冲击和破坏。对此叶显恩解释说,从世界范围看,在古代,海上贸易是与海盗、走私、掠夺和奴隶贩卖联系一起的,到16世纪,欧洲人对海盗和合法贸易也没有严格区分,直到18世纪,欧洲理论界才开始谈论国际法上海盗和合法贸易的区别。

  叶显恩感叹,以王直为代表的徽州海商,敢于加入刚刚勃兴的世界性“向海洋挑战”的行列,意识可谓超前,但正因如此,自不能见容于当时的社会,更不能为当道者所容许。

  叶认为,传留至今的关于王直和胡宗宪(时任兵部侍郎兼直浙总督,主持平倭,以徽州同乡之谊诱捕前者)的文献记载,只能看做是国家话语权的表达,是权力支配者写下的历史,无从发言的一介平民王直,只能任由国家权力精英和御用知识精英,当做一个政治犯来判决。

  官商受“官伤”

  王直死后,胡宗宪及其一手提拔的名将戚继光、俞大猷继续大力征剿,不数年,浙江沿海“倭患“渐平。

  尽管后来隆庆年间(1567~1572年)朝廷决定“开海”,海上贸易得到一定恢复,但徽州海商已元气大伤,闽商取而代之成为舞台上的主角,这才有明末郑芝龙、郑成功父子麾下的福建海商集团据守东南一隅,进而收复台湾、抗拒清廷的一段传奇。

  明末清初,战乱频仍,徽商惨遭浩劫,生意一度跌入低谷。直到康乾盛世(1681~1796年)期间,社会稳定,经济发展,人口增加,清廷又实施保护盐商世袭垄断经营的“纲盐法”。早在明嘉靖、万历年间已雄踞盐业的徽州富商大贾,纷纷卷土重来,涌入扬州,再度把持盐利。当时两淮盐业八位总商(相当于盐业公会首领)中,来自徽州歙县者“恒占其四”。看到这些“富至千万”的大盐商时,据说连南巡扬州的乾隆皇帝也惊呼:富哉商乎,朕不及也!

  在这些徽州盐商中,以乾隆年间担任总商四十年,“以布衣上交天子”的江春最为著名。

  祖籍徽州歙县的江春,出身盐业世家,父亲即任总商多年。他善结交盐政官员,且为了讨好清廷,以各种名义捐输报效银数总计达1120万两,号称“百万之费,指顾立办”。乾隆六下江南,扬州是必到之地,江春每次都不惜万金,曲意逢迎,大得皇帝欢心。乾隆五十年(1785年),在北京举行千叟大宴庆祝,江春应召赴宴,并获赐杖之荣。

  徽州盐商是在清廷保护下发家致富的,也往往在政府的盘剥下倾家荡产,江春亦不例外。由于经年累月的报效捐输,以及挥霍无度的奢侈生活,加上清朝中叶前后盐商的整体衰落,江春晚年陷入“贫无私蓄、家产消乏”的窘境,反过来要乾隆爷开恩,从国库拨款借贷以度日。到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病故时,这位曾富可敌国的大盐商几乎没留下什么家产,连其后人的基本生活都成问题。

  江春去世后将近百年,另一位大名鼎鼎的徽商,也走到了其跌宕人生的末路,他就是胡雪岩。

  关于这位红顶商人盛衰荣辱的故事,得益于近年商界人士的大肆渲染,人们已耳熟能详,特别是光绪八、九年间(1882~1883年)与洋商进行的生丝大战,功败垂成,令人唏嘘(参见本报2011年5月23日D1版《大清首善之死》)。

  其实,胡雪岩大半生的辉煌,充其量是一步步滑向衰落的徽商的最后一抹斜阳。早年王直试图突破海禁、挑战体制,虽遭横死且身背骂名,但仍处处显露上升期的徽商创新求变的气度。而无论江春还是胡雪岩,谋求官商一体,以为得到权力庇护便可无往而不利的思维模式,则更多折射出中国传统商人缺少独立人格的悲剧色彩。

  安徽师大学者王世华在《徽商》一书中总结称,徽商衰落过程大体上以道光三十年(1850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嘉庆(1796年~1820年)、道光(1821~1850年)时期,作为徽商中坚的盐商,随着“纲盐法”的败坏,私盐盛行,盐价下跌,势力已日趋式微。道光三十年,淮南盐业改纲为票,失去垄断保护,徽州盐商迅速消亡。

  随之而来的咸丰、同治年间(1851~1874年),太平天国及捻军与清廷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各地徽商损失惨重,徽商老家徽州也受战火波及。尽管徽州茶商一度中兴,但到光绪中叶时,因在茶叶外销市场竞争中失利,失去最后支撑的徽州商帮,终于退居历史舞台的边缘。

  余音

  据胡洪椿之子胡玉麟近年回忆,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运动进入高潮,父亲曾给休宁县政府打报告,要求将“胡开文”墨号休城老店合并到由几家分店组成的“公私合营屯溪胡开文墨厂”,但没得到允许,“主要是县里考虑这个店属于历史悠久的名店,想保留下来”。1957年,这家百年老店正式停业。

  1966年9月,停业近十年的休城老店成了“破四旧”的第一个对象,胡氏后人一家被赶了出来。等到“文革”结束后,胡玉麟只领回了部分破败不堪的房产,里面大量墨模、成品以及曾国藩题写的招牌,早已难觅踪迹。1995年,这座老房子转手后成了一家豆腐坊,直到2005年经媒体报道后,当地政府才表示要收回并加以保护。

  同样是在2005年初,发生了南京和浙江丽水两位大学教师夜闯歙县,砸毁王直墓碑的事件。他们的理由是,此墓由日本人修筑,而王直是“倭寇”、“汉奸”,是可忍,孰不可忍?事件曝光后,又引发一轮如何评价王直,他究竟是徽州海商的先烈,还是引狼入室之败类的争论。

  正像已经75岁、花费半生精力关注研究徽商的叶显恩所言,四百年前那段聚讼纷纭的“嘉靖倭难”的历史,以及王直等徽州海商(或海盗)正邪难辨的往事,相信今天和以后仍会有永无止境的解读和探讨,今天我们所能做的是,既要把这段历史置之于当时的特定背景下理解,又要从现代的眼光出发,做出贴近真实的分析。

  一部400年徽商史,或许亦当如是观。

  感谢《安徽年鉴》编辑部主任胡卫星、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主任卞利、黄山市社科联主席汪炜对本文采写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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