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非洲

　　肯尼亚大草原只是精神再造之旅的起点，然而，当他们离开草原，回到滚滚红尘中，这场旅行还会继续下去吗？

　　文 | 本刊记者 林小骥    编辑 | 何伊凡

　　热气球降落在肯尼亚马赛马拉野生动物保护区内，这里是“动物王国”。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棵孤零零的金合欢树格外显眼，远处不时可以看到斑马和角马穿过，持枪的马赛人在周围警戒，时刻要提防猛兽来袭。防护圈内，餐桌已摆好，一队美国游客喝着香槟，仍然陶醉在清晨从空中俯瞰动物自由奔跑的情景中。

　　不远处，同样乘坐热气球降落在此的几拨中国人匆匆吃完早餐，聚集到一起，他们架好音响，在地上铺上巨大的塑料布，开始集体做各种放松运动。

　　在这个赤道国家的大草原上，来自地球东西半球的两群人形成鲜明对照：这边游客沐浴着朝阳，惬意地享受着早餐；那边的人们却把草原当成巨大的课堂，在灼热阳光下寻求超越自我的力量。

　　美国人有些搞不懂，这些中国人不远万里来到非洲大草原不看动物，他们要在这做什么？来自美国纽约的珍妮好奇地走过来打听。从加拿大留学回来的“90后”Jack用流利的英语告诉她，这些都是来自中国的商人，汇聚到这里来是参加一个相当于美国的MBA的课程—为了便于对方理解，他只能这样解释—“今天我们是要把草原当课堂，主要是学习有关中国智慧的内容。”

　　珍妮热情地回应：“这真是个好主意。”但显然，为什么关于中国的智慧，需要在非洲大课堂上开启，她还是难以理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帮又跳又蹦的中国人。

　　从2007年开始，每年7至10月份，一家民营培训机构都会组织一批批中国商人来到肯尼亚马赛马拉大草原，进行为期10天的培训。

　　六位数的培训费，还不包括往返机票，这几乎比国内任何顶尖商学院一年的学费还要昂贵，却仍然供不应求，今年所有培训都已报满，想来的人排到了2012年。

　　参加者大多是创业者，他们白手起家，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值得炫耀的学历，有些人甚至没读过几年书。在国内，他们是市场经济中真正的“野生动物”，面对激烈的竞争，他们只相信“适者生存”。如果以财富为标杆，他们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身家少则几亿多则数十亿。财务自由不是问题，但却感觉离精神自由越来越远。在弱肉强食的马赛马拉，他们却说自己是来寻找心之归宿的。

　　7月，本刊记者跟随这样一批中国商人，深入肯尼亚马赛马拉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零距离观察了中国市场经济中的“野生动物”，如何回归自然，试图找回自我。

　　从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出发，我们登上带着螺旋桨的老旧小飞机，飞越东非大裂谷，俯瞰脚下浩瀚的草原，时有马赛人简陋的村屋，奔跑的动物出现。两小时后，离现代文明已上千公里，飞机降落在野生动物保护区黄土铺就的简易跑道上。

　　还来不及放下行李，利用落日余晖，保护区内特别改装的敞篷越野车直接开进大草原。马赛族司机眼明手快，总能发现隐蔽的动物，并快速停下车来，招呼大家走近观看。一时间各式相机对准各种动物，两个小时内，就已看到了角马、斑马、大象、长颈鹿，甚至狮子。

　　课程在保护区内一家酒店中举办。酒店既无围墙亦无边界，客房别墅前的草坪与无边大草原相连，极目望去是绿色的地平线。太阳升起时，草地沐浴在阳光之中，大象或斑马会在晨曦中游荡。

　　第一天上课，老师让大家用最简洁的词说出看到非洲大草原的感觉—“神秘”、“自由”、“回归”、“天堂”、“渺小”……各种词汇此起彼伏。

　　第二个问题是，后半生想要什么？

　　答案有很多：健康、快乐、智慧……财富到了最后才被提起。“我不知道自己要啥，体会不到快乐，感知快乐的功能消失了。”一个中年人站起来说。

　　在国内，他面对社会，面对员工时不能放松，必须是强人，必须是善解人意的人，必须是无所不能的人，不能体现出一丝懦弱，不能流露出一点犹豫。对于草根创业者来说，只能展现出自己最强悍的一面，就像草原上巡视自己领地的雄狮。

　　现在，手机被收走，就算客户急得火烧眉毛，税务局马上要查账，一切事务也只能暂时抛之脑后。他们看到了“同类”，开始倾诉，承认自己的孤独和无力。

　　晚上聊天，记者听到不少故事，令人感叹，坐在办公室里侃侃而谈的创业传奇其实何等苍白。

　　宋治平，吉林大型化工企业康乃尔董事长，同伴们戏称为“化工女王”，现在企业规模已过百亿。她行事风风火火，笑声爽朗，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一句英语不会的她曾带着一个翻译小姑娘闯到美国，与世界顶级两大化工企业谈判，要求合作，而当时她的企业产值只是人家的零头。

　　当一家国有化工厂发生爆炸后，她急匆匆收购过来，当时她其实对化工完全不懂。别人看到她今天的成就，认为她有魄力，能抓住机遇，可她自己回头看看，都感觉头皮发麻，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做出那些决定。

　　化工企业在国内的竞争对手是中石油、中石化那些巨无霸，需要大量资金支撑。为了安装最先进的设备，她必须不断融资，当一项谈了三个月的融资确定后，当晚庆功宴上，酒喝到一半，她接到电话说情况有变，贷款最后被否决了。“我脑子一片空白。”她还是故作镇定继续喝酒，应酬完后，想着全部身家都投入的工厂眼看就要半途而废，自己将彻底破产、全部归零，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松花江边。

　　她面对滔滔江水放声大哭。“看着江对面广场上快乐跳舞的人群，我就想，这都是为了什么？钱也够花了，瞎折腾什么！”等清醒过来，已经是半夜，孤身行走在大街上的她才感到恐惧。虽然一宿没睡，第二天她还得不露声色，精神饱满地出现在公司里，镇定地与下属商量对策。

　　来自浙江的李志国(应采访对象要求化名)为了寻找市场，只身一人跑了五十多个国家。五年前他独闯非洲，当时发现非洲手机市场刚刚起步，可以说一片空白，于是果断捕捉到这个商机，把手机生意做到了非洲数个国家。现在，他的生意顺风顺水，打开了当地销售渠道，利用小企业的灵活，根据各国不同市场需求，制造出款式不同手机卖给当地人。

　　“今年我还要投资4000万在非洲做自己的手机品牌推广。”他不无自豪地说。不过他心情依然沉重，最大的担心是，非洲政治形势是否稳定，作为一家民营企业，来到非洲就如同现在身处荒野，任何危险，都可能变成灭顶之灾。

　　听着这些故事，我脑海里浮现出角马过河的场面。每年7至10月，马赛马拉都会迎来壮观的动物大迁徙。为了河对面更加肥美的草场，数以百万计的角马聚集到河边，而鳄鱼早已等待这个捕猎的最好时机，虽然明知河中潜伏着危险，角马还是义无反顾跳入水中，这是个气势磅礴而又惨烈的过程。导游介绍，下河的角马看似勇敢，其实是被推拥下去的，然而一旦下去就再也没有退路，否则不是被鳄鱼吃掉，就是让其它角马践踏而死，必须奋力向前。

　　这些草根企业家，在生意场上就像那些为了追逐肥美草原，一次次涉险渡河的角马。“这是我们的宿命，”一位广州商人指着马拉河说，“到了非洲，看到角马，我才知道‘宿命’的真正含义。”

　　早上六点半，天才蒙蒙亮，酒店草坪上，面对太阳升起的方向，他们已坐在地上闭目养神。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小时用来发呆，啥也不想，就这么静静的面对着大草原。

　　上课时间是八点半，就在酒店草坪树荫下。远处不时能看到成群的牛羚跑过，经常来酒店内找东西吃的猴子则在一旁玩耍。马赛马拉海拔1600多米，阳光较强烈，但却常年维持在摄氏20多度的适宜温度。

　　培训者称希望能在非洲大草原这种纯粹的自然环境里引导企业家回归简单，通过自我感悟和相互碰撞，获得解决他们烦恼的智慧。

　　“做老板是为了什么？”

　　“为了获得尊重。”

　　“是成就自己还是成就他人能获得尊重？”

　　“只有把权力、荣誉、财富变成大家的，才能真正获得尊重。”

　　这些道理听来简单无比，不过，在辽阔的草原上，遮掩这些道理的种种杂念似乎也消失了，不少人做恍然大悟状，飞快地在本子上写下几句话。

　　在草原课堂上，他们一再接受灌输，关于放松、成就别人的“智慧”。这恰恰契合了他们完成财富积累期，走向产业转型期，并获得精神提升的需要。

　　赤道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培训第八天，他们乘坐热气球降落到真正的荒野，上午上完课后，仰面躺在巨大的白色塑料布上，试图让自己大脑彻底放空。秃鹫在空中盘旋，草原上偶尔传来几声角马沉闷的叫声。这是整个非洲草原最难忘的一段体验，很多人事后说起，恍如隔世，那一瞬间找到了彻底的宁静，感觉自己就是秃鹫，就是角马，就是一株草。

　　一些人开始反思，自己除了能赚钱，是否还有其它价值？自己的财富还能为他人带来什么？

　　年近四十的郑捷来自广东农村，职高毕业就一个人到深圳闯荡。最初的冲动“就是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赚钱回家让那些看不起我们家的人瞧瞧”。

　　1990年代开始流行“大哥大”，他立刻借钱自己开了一间手机充电器厂，由于起步早，竞争不大，钱像流水一样进了口袋。到2000年时他已有了数千万现金，更不用说固定资产。

　　完成了原始积累，郑捷一时物欲膨胀，“每天中午起床就是请客吃饭、KTV，一天不花三万块钱就觉得不甘心。”他没有从中找到乐趣，反而总觉得“心慌慌”。

　　上次非洲之行后，郑捷就决定，“不再凡事都自己扛着。”企业过去自己百分之百控股，他回去后用了半年时间，将股份慢慢分给了两个弟弟及骨干员工。

　　事实证明读过大学、会英语的弟弟比他眼界更开阔，通过集中资金，投入国际电子商务网站推广，他们的产品跳过了采购商，直接卖给了欧美客户。“仅仅过了半年，我的企业就扭亏为盈了。现在我把具体的管理都交给下面的人了，只有一些重要决定他们才会来找我。”郑不无得意地说。

　　“以前为了留住核心员工，我给他们每人都在长春市最好的小区买了房子。当时心里还不是很平衡，我自己也是辛辛苦苦干了大半辈子才住上这样的房子。现在我认识到，自己做企业就是为了成就更多的人，这么一想就不纠结了。”宋治平觉得到非洲走一下，最大的好处就是对自己做的事情更自信了。

　　每天晚上，大家会聚在一起互相分享心得，讨论企业乃至人生中的困惑。宋治平是学员中的明星，大家都去找她请教。“他们现在经历的困难我都经历过。”已经完成了产业升级，宋每次帮助别人后都感觉特有成就感。

　　大家还竞相分享“艰苦奋斗”的经验，说到高兴处，有泪水有笑声，励志大片连环上演。有的人分享得太多，甚至上了瘾，成了这家培训机构的讲师。

　　“我们民营企业老板必须实现转变，必须由管理员工向成就员工转变；必须从原来物质追求、原始推动到精神领域、精神世界转变。”有人大声把自己记在本子上的感悟读出来，像在宣誓。

　　课程结束那天，他们根据自己所在的区域组成不同小组，选出了队长。回国后，一年还会相约见几次面，分享人生。临别的夜晚，他们分堆围坐在酒店的庭院里，大杯喝着啤酒，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天。头顶浩瀚的银河在夜空中流淌，远处不时传来几声河马的欢叫。

　　肯尼亚大草原只是精神再造之旅的起点，然而，当他们离开草原，回到滚滚红尘中，这场旅行还会继续下去吗？还能走多远？

　　“这并不重要，毕竟，我来过了。”最后一个人走下飞机，对我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