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企业家:体操小将的平衡木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08-11 14:42 来源: 《中国企业家》杂志体操小将的平衡木
刘雅慧们早早就适应了体育体制内过早专业化、为体育先搁浅文化教育的既定路径。她们尽量为自己争取最好的成绩,换取退役后尽可能好的未来
姓名:刘雅慧
性别:女
年龄:16岁
所在地:湖北
职业:体操运动员
文 | 本刊记者 朱汐 编辑 | 蔡钰 插画 | 张伟城
“膝盖,控一点,对,一、二……哎,不对!”16岁的刘雅慧蹲下,扶住8岁的小学员的腰,把着她的腿,一点点地抠着动作,眉头凝成一个疙瘩。
小女孩显然畏惧这个只大她8岁的教练姐姐。她越紧张动作越僵硬,刘雅慧的眉头也就越拧越紧。一小时后,一套动作终于练完,她拍拍孩子的肩:“去吧。”孩子飞快地跑开了。
在中国的体操大省湖北,16岁的湖北小姑娘刘雅慧是个专业体操运动员。2009年,她在代表湖北省体操队拿到了全国运动会的团体第六名后,从湖北省队回到了武汉体育学院竞技体育学校体操队。她还不算彻底从湖北省队退役,每月仍在湖北省队领900元的工资。在这里,她一边跟着文化课老师准备2012年的高考,一边给8岁年龄段的小体操队员们当教练。她计划明年参加高考,然后从湖北省队正式退役,变成武汉体院里一名普通的女大学生。
进入相对自由的体能训练时间,偌大的体操馆里响起了教练们的大声鼓励,和小运动员们为了宣泄发出的嚎啕与抽泣声。这些哭声听在耳里,刘雅慧无动于衷继续喊着口令。从3岁半起,她也是这么哭过来的。
等到训练一结束,她从刚才那种严肃的小大人角色里走了出来。和队友们一起出去玩,就变成了另一副样子,爱笑爱说话,笑起来露出一对大门牙,像是16岁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刘雅慧走过的是一条典型的中国式专业体操运动员成长路径:业余体校、竞技体校、专业队。13年的体操生涯里,她付出的不仅仅是眼泪,还有艰苦卓绝的训练,脚踝上总也新旧累加的伤,夺奖的巨大心理压力以及本该有的快乐童年。刘雅慧拿过几次湖北省运动会的冠军,杀进过全国比赛的前八名,以及全运会体操项目团体第六名——最后这个奖项给她带来了1.2万元奖金,是她练体操以来得到的最大物质奖励。她估计,明年退役时,湖北省队将再付给自己3万到4万块钱,买断她5年的工龄。
国家体操管理中心的数据显示,2008年,散落在全国的注册体操运动员数量为980名,而中国国家体操队中人员规模最大的时候也只有90人。全国22个注册的专业体操队,每年能送到全运会参加比赛的,每队只有10-12人,也就是说只有220余人有可能到全运会上走一遭,冠军却始终只有那么几个。
“我没想过值不值得,这对我们来说已经算不错了。有的人比我辉煌,也有更多人走不到这一天。”她坐在体院体操场的地上,望望四周,墙上贴着的大海报里,她优秀的同行程菲、杨威露出胜利的微笑。
刘雅慧的母校武汉体育学院竞技体育学校成立于1980年,体操队从建校初期便一直存在。过去的培育方式是将整批的孩子招收进来,从启蒙成材,到输出,周期长达七八年,直到近十年才成为了衔接业余体校和专业队之间的桥梁,主要培养从业余体校选出来的6岁左右的孩子,培养到12岁左右输送到各省队。因此成立30年来,除了早早被淘汰的孩子外,正式的学员也不过200余名。
刘雅慧是这200多孩子中的一个。近20年里,这所相对专业的体育院校把自己的学员输送到了国家队、省队里当更高级的赛事选手,也把他们输送到全国各地当体育教练。并承诺让刘雅慧这样有机会往上走的学员,退役后回来读书,获得正常大学文凭。但每年在湖北和全国的体操训练基地里,无数个刘雅慧要经历一层层的训练、晋升、淘汰,反复犹豫是退出还是咬牙前行到终点,来重回中国体育体制之外的、陌生的平凡生活。
这样的体操小将们早早就适应了体育体制内过早专业化、为体育先搁浅文化教育的既定路径。她们在体操之路上尽量争取最好的成绩,换取退役后尽可能好的未来。这是她们练好生活平衡木的要义所在。
兼顾
刘雅慧1994年出生在湖北黄石的大冶市。3岁半时,就在奶奶的坚持下被送到大冶业余体校,开始体操启蒙。三年后临上小学时,湖北省队二三级梯队的教练来挑种子,没看中她。母亲希望她就此回到普通小学,但奶奶舍不得放弃。家人商量后,把她送进了武汉体院竞技体校,这是一所尝试“体教结合”的竞技体校。小学的课程毕竟不难,母亲期望在这所学校里,刘雅慧在练体操的同时,文化学习上不被普通孩子甩得太远。
2001年,武汉体院竞技体校体操女队的教练赵汉华看中了7岁的刘雅慧,把她招致麾下。赵汉华虽然不在湖北省队任职,但同样是湖北省的明星教练,她在全国体操界人脉甚广,还培养出了中国体操女队一姐程菲。
刘雅慧的体操之路走得其实没有那么坚决。在武汉体院封闭训练的5年间,刘雅慧的队友李珊珊、黄秋爽、张业琳子纷纷进入了国家队,她却始终止步不前。这让母亲打起了退堂鼓:“运动员要成功,因素实在太多,身体条件、练习程度、伤病情况、比赛机会,还有最重要的运气。”在母亲看来,再走下去,刘雅慧就离普通孩子的升学之路更远了,她想让女儿回普通学校上学。
教练赵汉华舍不得。在她看来,刘雅慧在平衡木上的实力挺突出的。她对刘母说,自己只见过两个“木感”(平衡木上的感觉)这么好的女孩,一个是目前世界上平衡木成套动作难度价值最高的选手李珊珊,另一个就是刘雅慧。她答应刘的母亲说,只要小姑娘将来能进专业队,要是哪天不想再练了,可以随时回武汉体院继续读书。这打动了刘的母亲。“体院是‘211’院校,一般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上的。”在刘母看来,退役后回体院读书,已经是一条很不错的退路。
进省队
从8岁开始,刘雅慧不断在省运动会拿到平衡木等不同项目的单项冠军,也冲进过国家比赛的前八。12岁那年,她顺利地进了湖北省队,每月从湖北省队领工资,并开始计算工龄。这一年,她在武汉体院的一些同龄队友们选择放弃体操之路,回普通学校读初中。但在她看来,那是一条比体操更难的路。“回去读书,就算语数外没问题,其它科目也肯定跟不上,至少会特别费劲。”
她在这里遇到了成曼,6岁就进了省队二三级梯队的成曼在这里已经训练了6年,她不断抱怨着“累”,这一开始让刘雅慧很不理解:“不也是训练吗,怎么会那么累?”
但接下来的一年里,刘雅慧也迅速被成曼所说的“累”所笼罩。这不同于此前体院里那种简单的身体辛劳,而是抑制不住的内心疲惫感。进了省队,刘雅慧们有机会参加全运会、城运会等全国大型比赛,也就有机会被选入国家集训队,打开通往国家队和世界级比赛的大门。队员们之间的竞争更加残酷,湖北省队跟其它省份的省体操队也在激烈争夺有限的国家赛事奖牌。这些名次往往关系到相应管理者的工作评定。其中,四年一度的全运会更是衡量各省体育部门工作优劣的标杆。为了夺奖,包括湖北省在内的几乎全国省队都会心照不宣地放弃运动员们的文化课。
这一年,刘雅慧的身体开始发育,身材渐渐不受控制。这影响了她擅长的平衡木动作的发挥。为了控制体重,她的教练经常要求她用文化课时间去操场上跑圈减肥,或者穿着重达10斤的沙衣,在平衡木上一练就是一个上午。
2008年,湖北省队选出的备战2009年全运会的名单里,女队有程菲、张业琳子等国家队选手,还有成曼,却没有刘雅慧。
这让她焦急起来。她已经13岁,如果错过这届全运会,下一次机会就要六年后,那时她的年龄已经偏大。但她又才13岁,独自面对体重、年龄压力和成人式的职业抉择,刘雅慧找不到沟通和引导,性格变得敏感易怒,她觉得看不到前行的希望。
这期间,她的临场竞技水平下滑得厉害。“以前做一套动作特别自信,就觉得我行的,没问题,但是那时候根本做不出来,站到场上腿就打软,动作都变形了。”
后来刘雅慧分析自己,“当时教练对我很严厉,我就会想是不是她讨厌我,觉得我不行?虽然我知道她不是那意思,但就是忍不住这么想,越想越做不下去。”但越是难过,越不敢跟教练沟通,怕被定义成“心理素质不过硬”,更影响教练对自己的印象。
刘雅慧咬着牙熬到了2009年,意外等到了命运转机:湖北省队的备战队伍里有个姑娘在训练中伤到了髋骨,刘雅慧顶上了这个缺。
最终,湖北队取得了全运会团体第六。作为奖励,湖北省体育局给获奖团队的每个人发了1.2万元。但这个成绩和刘雅慧自己的禀赋,不足以把她继续推进国家队。比她大2岁的成曼在全运会后离开了省队,在省队安排下进入武汉体院学习运动训练专业,工龄以6万-8万元的价格被一次性买断,身上带着所有运动员都无法避免的大大小小的伤。
看着成曼走的路,15岁的刘雅慧也开始考虑退役。
回归
按照当年跟武汉体院竞技体操学校的教练赵汉华的约定,2010年,刘雅慧回到武汉体院。她现在一边在体操队带训练,一边补习落下的功课。
她的课程从初三开始补起,今年刚刚补到高一,明年就要参加高考,时间很紧。“数学落下太多,本来学得也不好,能补多少是多少。还是把握好语文、英语、政治这些吧,对付高考够了。”刘雅慧挺放心的。对她这样的“自己人”,武汉体院的招收标准相当宽松。
小姑娘记得自己有一年放假回家,看到上初三的弟弟在假期里也每天到学校补习,晚上在家写作业写到趴在桌上睡着。“那种苦,我也不一定吃得起。”当时的她偷偷为自己庆幸了一把。但现在,她在体操之路上走了一圈后,终究还是回到了高考轨道里。
有时,母亲会跟刘雅慧说起,自己同事的女儿们有的考上了武汉本地的重点院校,有的去了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母亲担心,自己女儿就算将来从体院毕业后,体育老师、体操教练的工作也没有那么好找。
但刘雅慧的想法简单很多。她熟悉的老师、环境和昔日的队友们,大多仍出现在她的体院生活里。甚至,她已经模仿现在主流的大学风气,给自己设计好了本科毕业后考研。“应该会考研吧,现在大学生到处都是。我也知道研究生不好考……”现在她除了抱着电子词典背背单词,业余时间也去练练瑜伽。“调整一下体型,减减肥,将来也许考个瑜伽教练证。”
每天看着墙上已经成为世界冠军的师兄师姐,刘雅慧说“说不羡慕是假的”。但已为自己规划好了体操教练之路的她认为,就算自己进不了国家队、拿不了世界冠军,“也许将来我的学生可以”。
问到母女俩是否想过如果不学体操,人生会是怎样?她俩不约而同地摇头,“没想过,谁都只能选择一条路走,谁也不知道哪条路会更好。”
但母亲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遗憾:“从小都在练体操,几乎没有时间接触别的,那种内在素养的差异,还是有的。除了队友和教练,她的生活中没有别的朋友,没有接触过人,她们其实都特别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