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铁路社长之死：调查压力

　　衣鹏 肖夏

　　一位渔民停下船向前望去，那个人漂浮在前方海面上。过了十几分钟，一艘巡逻艇高速驶来，冲过1公里外海岸挡回的波涛，停驻在浮尸身前。

　　潮涨潮息，正是岛国风雨多变的时节。脸的轮廓已经模糊。9月18日当天，日本小樽市的警察将遗体送交给法医。至少，盐水还没有改变指纹。

　　那是中岛尚俊，日本JR北海道铁路社长。家人只收到他最后的10多封信件，30多名员工同警方四处找寻。中岛的私人轿车遗落在数十公里外的海岸，整整一周时间，手机无人应答。

　　中岛掌管整个北海道地区的铁路网络，每年运送超过1.3亿人次的旅客，和日本全国总人口相当。人生最后的旅程却是在洋流之中。

　　经过遗体解剖分析，警方9月23日确认，法医认定死者系溺水死亡。警方基本认定，中岛尚俊死于自杀。

　　镜头外的责任人

　　今年5月27日夜，一辆特快列车在北海道石胜线上的隧道内突发故障，车内发生火灾。几乎全日本都看到，6节车厢里一片死灰。36名旅客，2名车组人员在逃脱时受伤。

　　那一班列车永远地停止。

　　64岁的中岛尚俊从小与铁路职业接触，他的父亲也是铁路人，他从小亲眼见过铁路工作种种。

　　“铁路运送着重要的人们。”他2007年就任北海道线社长不久，曾对日本《财界札幌》杂志说，人们的出行理由包括工作、和恋人见面、旅行等等。铁路人的工作就是促成这样的故事。

　　中岛记得，小时候货物输送多、铁道线路不足，雪灾也让工作非常费力。1964年，新一代的快速铁路出现。

　　日本幅员有限，多条高速铁路干线，足以让国民便利地迁徙。东京大学经济部毕业后，中岛认为铁路和消费者的生活密不可分，铁路会有光明前景，于是进入东海道新干线工作。

　　中岛尚俊后来回到北海道，自称是想报答家乡。“我的铁道生涯的舞台，也是这片北方大地。”

　　同时，这是一项重要的生意。1987年，日本铁道民营化改革，原有的“国铁”被分割为若干民营企业。中岛也回到自己的故乡，加入北海道铁道公司。在这里，中岛从普通职员，逐步升任支部部长、分部部长。

　　过去4年经营JR北海道的数十条铁路线，中岛尚俊的口头禅包括：“安全第一”；“一切为了乘客”。

　　年轻人不像过去那样向往这一行，铁路线上需要像“蚂蚁”或“蜻蜓”一样的员工。中岛说，成为蚂蚁的意思就是要成为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工作的人；成为蜻蜓，是说要像蜻蜓一样拥有“复眼”，不能够只是单从一个观点出发看事情。

　　“为了保证安全，必须每天踏踏实实工作。这是我最看重的。我还需要重视乘客的人。这不只是要求乘务员，对维修的人员也是如此。要是出了差错就会给乘客带来麻烦。”中岛对日本毕业生说。

　　但今年5月，事故还是发生了。

　　调查压力

　　3个月间，火车残骸在选定的场所接受调查。6节车厢被支架抬着，离地约1.5米高，动力和刹车设备单独陈列。每一节车厢都覆盖上防水布。

　　事故第四天，北海道警方以业务上有过失伤害的嫌疑，搜查了北海道铁路公司总部。除了公安力量外，日本交通事故调查最高权力机构称为日本运输安全委员会，参与调查各方行政司法力量，都受其协调。

　　委员会主席的职业多是专业学者，成员中专职人员5位，在职期间禁止兼任其他营利性机构职务；兼职人员7位，兼顾航空、铁路、航运等不同事故类型。委员会在重要城市还设有办公室和秘书人员，包括北海道地区。

　　中岛尚俊6月1日在位于札幌的公司总部召开记者见面会，宣布相关负责人连续三个月减薪，其中中岛社长和两位高层减少30%，其他负责人减10-20%。

　　中岛数次在发布会上鞠躬，他企图解释公司的努力：“员工并没有侥幸，认为看到烟那就说明还没到火灾的地步。而是让乘客经过自主判断避灾，避免了最严重的的事态。”

　　委员会8月24日第一次公布事故调查的书面进展。已经调查的环节包括三方面：现场调查；乘务员和乘客证言收集；以及损坏车辆的调查。

　　运输安全委员会一度禁止利益方擅自入场，以免破坏调查。6月9日，中岛才第一次前往现场勘查。

　　面对事故调查，公司也可以提交公开整改报告，缓解公众矛盾，不必等待某种统一协调后的指示。

　　据JR北海道在中岛去世后的报告，他生前协调了多个方面工作，许多涉及过去管理和技术维护中的疏漏。

　　9月16日公开的报告提及近期的一系列事故，包括石胜线列车脱轨火灾事故、6月8日千岁线驾驶员在运营中打瞌睡，以及同月14到16日的信号灯显示错误。报告写道，在事故相继发生，中岛要求彻底重新研究公司内部安全管理体制，及早采取必要措施。

　　在一封最后致铁路社同事的信中，中岛尚俊写道：“提前脱离战线，非常抱歉。”

　　死亡选择

　　日本舆论对死亡原因的猜测尤为谨慎。公司员工对外，仅透露对中岛社长的安危表达关心。

　　即便在刚刚发生特大高铁事故的中国，一些日本铁路企业的驻华代表，也对本报称，收到公司指令，不能对中岛一事置评。

　　但与铁路管理有关的问题，仍然逐步被揭露。

　　6月10日即有媒体报道出，另一条千岁线上出现疲劳驾驶问题。中岛再次召开记者会谢罪。他说：“(疲劳驾驶)可能是造成事故的原因。我们正在全力致力于民众的信心恢复，深表歉意。”

　　6月18日，JR北海道收到国土交通省发出的整改要求。“要在公司内部进行整风，强调乘客的安全第一。”

　　7月13日，中岛在隧道安全对策强化的例行记者会上说：“(我)承认是列车维修技术不足。 要以安全最优先的公司，重新出发。”

　　8月26日，他在参加一个咨询委员会会议时再次承认技术漏洞，“有必要进行技术整风，重新调查出根本的问题。”

　　“以一有异常就尽早作出判断并疏散群众为方针的避灾演练已经完成。”(9月2日，视察以尚在编写的新手册为基础的避灾训练后)

　　而运输安全委员会还将进行四个方面的调查：再次听取乘务员和乘客的证词；救援和应急处置合理性；车辆深度调查，包括动力系统和防火原因等；车辆日常的维护和相关设计环节。正式调查报告发布前，还将举行各个利益方参与的听证会。

　　JR北海道发言人在尸体找到后说，(在事故后)社长确实心理压力增大，但表面并没有什么变化，忙于一系列的事故处理。

　　“比如，2002年北海道一位29岁的女兽医就因为疯牛病漏检在家中自杀。”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研究院张季风说，岛国意识使其特别强调危机感，伴随着危机感，就是一种极强的责任感，和《菊与刀》里的“刀”有很大关系。

　　中岛的家人向警方确认，他前一天上午到公司上班、晚上一直在家。

　　9月12日上午，他留下一叠事前写就的书信。遗书用A4纸整齐地打印，装在白色竖长信封中，信封写着“给各位同事”，遗书里面有“中岛”字样的手写签名。

　　中岛家人也转交了他留给同公司领导干部的4封遗书，但由于“只给特定的人士”，因此不予公开。

　　最后的细节依旧不清。中岛的夫人只记得：“早上9点左右他就不见了。”

　　(本报记者陈小莹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