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从的公民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0-15 00:58 来源: 中国经营报方亮
时至今日,历史已为人们积攒了足够多的政治智慧,其中有一种名为“非暴力不合作”或称为“公民不服从”的策略,被所有想要改变不合理制度的人们所不断尝试;面对不公正,人们大可以采用非暴力的手段让当权者品尝执政成本碎步提升的痛苦。眼下爆发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便是这种策略的现实版,而正如英国《金融时报》专栏作家约翰·加普所言:“只要抗议手段仍然是他们希望传递的中心思想,谁会反对一群充满希望、关心国事的年轻人呢?”
发生于这个星球上的一些事件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只有远观的份儿而无缘亲身体验——外界诸多事件除了视觉和心灵上的短暂冲击,其影响由大洋彼岸传导到他国平头百姓身上时基本上已经不可感知。但有些事件却贯穿整个人类群体,当每一个人都在巨浪前无所遁形时,巨大威势压顶而来,无论有何种种族、语言、文化差异,他们都能感受到其摧天撼地的力量。
已持续了三年的这场巨大的经济危机便是这样一种“大事件”。
未来的史家必会仔细叙述人类在这场危机中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救赎,更会用心揣摩人们自我剖析时的心路历程。在中东和北非,人们将独裁者驱赶进笼子,然后明白所有压迫者都是“纸老虎”;在欧洲,人们不得不为上几代人偿还巨债,然后明白这世界没有永久合理的财政赤字;在英国,法官们通宵达旦地审判骚乱青年,然后懂得这社会无论如何不能浮躁到让孩子们如此道德沦丧的地步。
而在整场危机的策源地美国,人们经历并思考的显然更多。当两党政治家除了向危机的罪魁华尔街天量注资外,而无法祭出任何扭转乾坤的雷霆之举时,一场名为“占领华尔街”的运动声势浩大地展开并迅速燎原全美,进而扩及海外。这场运动直指危机的始作俑者——卷走了大家的房子和工作的华尔街。这场依靠社交网络工具组织起来,显出十足“平民属性”的运动如电影《后天》中的海潮般涌向美国都市的街道和富豪们的庭院。
上街去!
世界沉沦于深渊,人们苦思救赎的力量将来自哪里?迈克尔·曼对最原始的西方文明概括称,这是一种文明,在这种文明中,任何一个国家、地区,任何一种经济形式,任何一个阶级、教派都不能将自己的统治强加给其他方面。
眼下,不合理的经济形式在祸乱世界之后仍盘踞死守不肯谢幕。所以,面对软弱的政治机器,“公民不服从”的传统借西方文明最为原始的力量操刀上阵:它超越一切制度、体制,意欲将现有的一切砸碎,扫光,推倒重来。基辛格在《大外交》一书中引述老总统杜鲁门的话:“作为总统,必须懂得在什么时候乾纲独断。”但如果总统处于弱势或被处处掣肘呢?这乾纲独断的重任看来就只能由平头百姓们一肩挑起了。
只是,尚不知这场已开始向全球扩展的“占领”运动能走多远,未来的史家将作何评判。齐泽克在这场运动的“圣地”祖科蒂公园内警告大家,千万不要把它做成了一场秀。
是一场社会运动的开端还是一场秀?正在作答的是这场运动本身。
我们此时只能看到,网络时代的这场运动令人如此着迷,除了其深得人心的目标之外,它的种种特质也都在鼓舞着人们走到一起来。其最大的一个特点便在于没有一个将领导、组织职能集于一身并广受欢迎的魅力领袖。印度有过甘地,美国也曾有马丁·路德·金。而这场运动,如果一定要为它找到领袖的话,那只能是推特和脸书这样的网络交流工具。
这是一场没有权力分层、没有高人一等的草根盛宴,就连口口相传的演讲方式也充满了魅力,因为没有人可以不经别人的帮助将自己的声音传至远方。
包括克鲁格曼在内的众多大人物都在媒体中称赞这场运动的可爱。如今,这成了美国社会中的一条红线,大多数平头百姓与那一小撮暴富商人、无良投机者和频频辜负人们期望的政客们被这条红线生生隔开——前者可爱、生动、有活力,最关键的是代表了这个国家正确的方向,而那群被红线分隔于灰色区域的达官贵人们虽身居高位,却代表着这个体制中最落后、最需要被改变的制度条件与精神资源。
这一切都体现在了为富人加税和帮助穷人找到工作的那几份法案上。它们本来象征着正义与民意的神圣所在,却屡屡被利益集团扼杀。讲坛上的奥巴马看起来失望且愤怒,并誓言将继续推动此类法案,但随后人们就看到了他与一群失业建筑工人一起在酒馆里痛饮的照片。这种刻意让人想起苏格拉底曾说过的话:没有一个诚实的人能在政治中活下来。这种“亲民秀”也让弱势总统的软弱尽显其间。
无论这是不是吹毛求疵,政府带来的失望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作为一套体制,总得给人们以希望。这世上固然有“程序正义”一说,但犯了众怒的制度当然无权谈及这个字眼。
这是人民的讲坛
1968年墨西哥奥运会上,两名黑人选手为美国在男子200米比赛中赢得了一枚金牌和一枚铜牌。颁奖仪式上,两人突然同时低下了头,然后慢慢举起了戴着黑手套的黑皮肤手臂。全场为之震动,黑色的手套,黑色的皮肤,所有人都清楚其中的含义:两名选手用这种方式向美国的种族隔离制度发出抗议。
第二天,这两名刚刚为国家争得荣誉的黑人就被驱逐出了美国代表团。
历史没有仅仅将他们作为运动员收入史册,他们的名字是托米·史密斯和约翰·卡洛斯。
时至今日,历史早已为人们积攒了足够多的政治智慧,其中有一种名为“非暴力不合作”或称为“公民不服从”的策略被所有想要改变不合理制度的人们所不断尝试:面对不公正,人们大可以采用非暴力的手段让当权者品尝执政成本碎步提升的痛苦。
两位黑人选手极好地实践了这种手段,成一时佳话。如今,时势激荡,“占领华尔街”的运动再次以“公民不服从”的面目出现在早已告别了种族隔离的美国。这场以年轻人为主体的运动当然记不起当年为黑人争取权利的运动员,而此时,当年的那位约翰·卡洛斯却已经悄悄地来到他们中间。
当已经年迈的卡洛斯步入整场运动的中心祖科蒂公园时,看到的是欢腾一片、战歌嘹亮,不同种族不同背景的年轻人们聚集在一起,高举谴责华尔街贪婪、政府软弱、要求权利的各种标语,大声喊出自己的诉求。此外,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著名的标语“99%反对1%”。
卡洛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了兴奋的表情,他对带他来的朋友说:“太棒了!这地方可比家里强多了。”
他们来到祖科蒂公园那个如今已广富盛名的讲坛边,卡洛斯的朋友询问道:“我们想上讲坛说几句话”,管理人员答道:“等着,前面排了很多人了,他们都要上台讲话,你们最起码还得等上三四个小时。”朋友又问道:“我们顶多讲5分钟,能不能先安排我们上去说几句,讲话的是约翰·卡洛斯!”年纪显然不大的那人问道:“约翰·卡洛斯是谁?”朋友答道:“知道1968年墨西哥奥运会上,在领奖台上高举手臂抗议种族隔离的那两位运动员吗?”年轻人吃惊地抬起头看了看朋友背后的卡洛斯,然后迅速跑了开去。几分钟后,卡洛斯被送到了讲坛上。
卡洛斯站在那里, 十分激动,一切仿佛回到了43年前,“我是为了你们来到这里的!为什么?因为,我就是你们!43年后的今天我们又走到了一起,这是因为有一场新的战斗必须取胜!这一天,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公园里不断回响着人们高声传递卡洛斯讲话的声音,这已经成了这场运动在短时间内创立起来的“传统”,讲演者的每一句话都通过人们的口口相传传递到人群的末端。大家听得群情激奋,当卡洛斯讲完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声。大家都知道,这个人是43年前的那位英雄。
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向离开讲坛的卡洛斯,向他表示敬意。
“占领”:血的记忆
其实,在面对危机和华尔街时,美国的政治曾经不是这么软弱无力的,别忘了上世纪30年代的那次危机及那时的“救世主”——富兰克林·罗斯福。那是一次摧毁世界经济并让止戈没几年的世界大国们重启战端的大危机。1929年危机爆发,但迟至1932年出现的大恐慌和大萧条才真正摧毁了一切。当时的美国,虽未饿殍遍地,但也几乎难民横行了:在全国四处游荡的流浪大军像狼一样搜寻着可以抢劫的东西,女孩子们无奈之下扮成男人实施抢劫,当然常常一眼就被看穿。
一支2万多名退伍军人组成的大军“占领”了首都华盛顿。他们曾在“一战”战场上为国拼杀,但从战场上下来后却连温饱都无法保证。他们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成群结队地来到首都,在这里安营扎寨。他们时而唱唱军歌,时而挥舞军旗。这群昔日的战士来到国家的心脏目的只有一个,向国家讨回承诺自己的退伍军人补偿金。
这一场面和今日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倒有几分相似。当然,眼下的经济没有经历大萧条,人们的生活远没有惨到那个地步。但两者有一点是相同的,基调都是和平的。但当时的政府却如临大敌,时任总统的胡佛急忙将总统府的大门锁上,并加派警力。
这群退伍军人迟迟不肯撤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最终惹恼了胡佛总统。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军警们终于动手了,向手无寸铁的这些战士射出了子弹、砸下了棍棒。在付出数人死伤的代价之后,退伍军人们无奈地撤出了驻地。当他们向远处撤退时,分明听到了坦克的轰鸣声,回头便看到了追击他们的骑兵身后重型武器扬起的蔽日尘埃。
这便是当时的美国,以及当时的一次和平运动。以生命为代价换回失败结局,刚经历过大战又随即迎来大萧条的美国社会在遇到问题时,自然容易滑入武力解决的思维困境,更何况当时人们的权利尚未得到如今日这般的尊重。人类的性格和习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职业的影响:军人容易用武力解决问题,如“小石城事件”中的艾森豪威尔;间谍愿意将一切搞得云山雾罩,如今日的普京;文人容易脱离现实,艺术家偏于浪漫;而商人最容易犯的错误便是贪婪了,今日的华尔街是这样,80年前的金融巨头们同样如此。
临危受命,从胡佛手中接下烂摊子的便是富兰克林·罗斯福,这位唯一一位在美国历史上做了4届总统的伟人。而当他刚刚入主首都,面对的首要敌人便是华尔街。在通过几个月的工作,让美国的生产得到初步恢复之后,罗斯福终于将枪口转向了引起了这场大危机的金融巨头们。他顶住重重压力通过了管理证券行业法案,并首次派出官员监督股票交易所的工作。在交易所,交易员们恶狠狠地看着那名被派来监督他们的官员,以至于后来不得不为这位官员加派了保镖。
这些都不算完,罗斯福的目标是让华尔街今后老老实实做生意,不再为害市场。在一次会议中,罗斯福派出官员怒斥在座的仍颐指气使的银行家们:“别忘了,在座的有一半是倒闭银行的老板!”在一次精彩的炉边谈话中,罗斯福向全国人民说道:“这么多年来,一个自由国家的人们居然被管制起来,为少数特权阶级服务——这样的自由,我是不主张恢复的!”
1937年,罗斯福再一次就职总统时讲道:“这个国家中仍有三分之一的人住得不好,吃得不好,穿得不好。而另外三分之二的人显然不是那么乐意为别人担忧的。”尽管他向富人开征遗产税并提高其他税收的法案遭到了否决,但他仍决心要改变这种“不乐意为别人担忧”的局面。
最终,在罗斯福的任内,美国政府成功地给无法无天的华尔街套上了笼头——在他主导下通过的《斯蒂格尔法案》,将银行的储蓄部门与投资部门强行分开。而另一部《联邦证券法》则严格规定新股发行办法,还认定公司高管卖空自家股票属于非法。
从罗斯福到奥巴马,中间间隔的并不仅仅是几任总统,还有二战与冷战之后改天换地的新世界。旧世界的东西应该扬弃,并且也不应该拿来与当下类比。但,曾经有的那股与混乱斗争的战斗意志却是当下所极为需要的。
当钢铁的意志已然在经济的高速发展中化为绕指柔,华尔街的贪婪开始挣脱罗斯福套下去的笼头,借尸还魂。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金融自由化和混业经营开始重出江山。华尔街银行家开始全面入侵权力系统,高盛前CEO鲁宾成为财长。随后,金融机构开始合并,1999年,罗斯福的《斯蒂格尔法案》被废除,美国结束了长达近70年的金融分业历史。这些开启了华尔街重新开始无法无天,甚至支配政府的道路,直至今日全球经济跟着美国人一道跌入深渊。
回头看看眼下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这些自称“99%”的平头百姓已然洞悉这场危机的病灶所在,那便是重新被放出的贪婪,尤其是笼罩在华尔街上空,让每一个涉入其中的人都无法自拔、不但不受政治手段控制还时常亲自操纵政治游戏的那团贪婪迷雾。
贪婪寄生于人类精神世界的深处,每每在简朴、谦卑、博爱、高尚被淡忘时借尸还魂。当百姓们选来当做“暸望者”的政治和社会制度不再奏效时,他们只能选择亲自操刀上阵。
有人说这是无政府主义,也有人说这是一场革命,还有人更正说这是一场社会运动。无论它是什么,人类都仍走在自我剖析和救赎的艰难道路上,所以它就必定是这条道路上的一个阶段,无法逆转也不可回避。
从文明的角度讲,它也是潜藏在历史深处的最纯粹、最原始的能量喷薄而出的产物。这动力便是文明谋求浴火重生的活力。所以,面对眼下的运动,理应乐观其成,给美国人一个机会,让他们在跌了跟头之后重新为全世界唱一出浴火重生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