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资中筠:家国情怀的失落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1-25 00:47 来源: 第一财经日报第一财经日报:陈乐民先生有一条幅——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你如何把握“出世”和“入世”的关系?
资中筠:我现在比原来入世多了。我的本性,是容易逃避现实的,所以,解放以前,我没有参加地下党的活动,对当时国民党的政治腐败虽然也很反感,但又厌恶一切政治,于是就躲在图书馆里。
我原本希望退休以后过比较平静的生活,多看一些想看的书,但是现在有点欲罢不能了,一些事触动我,令我愤慨,又想说。这样一来就有一个循环,被推入比较入世的状态。
现在,资讯发达,不出门也能了解许多社会现实。“岂有此理”、“太不像话了”这些词,我说得太多了,因为“不像话”的事太多了。
日报:家国情怀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底色。如今,这种特质有变化吗?
资中筠:今天的青年知识分子似乎已经摆脱家国情怀了,摆脱了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但是,上世纪90年代开始,大规模地盛行物质主义、拜金主义,知识分子也裹挟其间,物质主义对知识分子有如此深入的影响,在中国是从来没有的,这一段历史值得研究。
尤其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经济放开了,在一段时期内,这一做法相当成功。但很多人没有意识到,大规模物质主义对人精神的影响前所未有。面对物质和思想的夹击,知识分子进一步犬儒化。
一个很优秀、很有理想的人,看看情况不对,就开始“用脚投票”了。但并不是新一代的知识分子中没有好学深思的人,从绝对数量来讲,有理想的、思考问题更成熟的知识分子,一定多于过去。
日报:知识分子家国情怀淡化之后,对整个社会的影响是什么?
资中筠:现在的知识分子没有共识,即使有,也是“自扫门前雪”,形不成道义的压力。“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虽然争论非常激烈,但是“民主”、“科学”是共识。共产党的口号也是“民主”。我记得有一次去见106岁的周有光老先生,他跟我说,在重庆的时候,周恩来在那儿团结了一大批知识分子,包括演艺界人士,如张瑞芳。周老先生跟我讲:“我们那时候反对国民党,因为它不民主,然后周恩来跟我们说,我们就是要民主的啊,我们就拥护共产党。”当时,就是这种情况,各派在一些基本问题上能达成共识。
现在,有了网络,这一代知识分子的观点,在零散的表达层面,已经算充分了,但是无法凝聚起来,因此无法发生有凝聚力的影响。
日报:为什么在信息交换更便利的今天,反而在一些基本问题上无法达成共识?
资中筠:主观、客观原因都有。客观原因是中国强大了。我从小的感觉是中国积弱积贫,大家都想什么时候中国能强大起来。 现在,相当多的人,真的以为中国挺了不起的,尤其在物质生产方面。不过,中国的发展得益于全球化非常多,有些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再加上现在欧美碰到了问题,对比之下觉得自己挺好。欧美的困难还不是一般的困难,民主的缺陷也在暴露。在我看来,民主本来就是有缺陷的,这一制度本身也在改进,但不能就此否认民主。
现在,仍有一些膨胀的民族主义情绪,非常肤浅,非常虚躁,这就不容易达成共识。
另一个原因是,不能敞开来讨论问题。如果可以公开地讨论,就看谁能够结合现实、运用逻辑把道理讲透。现在是有不同的意见,但有一方的意见是不能讲透的,得欲言又止。另一方,则喜欢讲一些假、大、空的话,明明没有吸引力,但经常讲,让人以为就是这样了。大多数人不可能想得很深。
共识要建立在对历史有所总结的前提之下,需要民众普遍对基本事实有所了解。就拿当代史来讲,很多问题讲不透,现在的大学生不知道“大跃进”是怎么回事,根本不相信当时的饥荒。连基本的事实都不能知道,当然达不成共识。
日报:你当时在社科院美国所的研究工作,对政策决策有影响吗?
资中筠:不多,也不是绝对没有,比如对台湾问题,我曾提过一些建议。我一直不赞成一门社会科学完全成为一个思想库、智囊,但实际上,现在做国际政治研究的人都想做智囊,都想对国家政策提出建议。我认为,研究一门学问,如果仅仅从实用角度来研究,是研究不深的。学术研究应该是客观、超脱的。
上世纪80年代刚刚改革开放,当时自己很有信心,既然研究美国,总是希望尽力帮助中国人客观地了解美国。
我对国家特别的忧虑,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这个时间点也是我思想的分界线: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说违心话了。1991年我辞了所长职务,正好美国威尔逊中心有个访问学者的机会,就去了美国十个月,之后,我对美国的研究更宽阔了,不再只研究外交,而深入到对美国历史、社会、文化的研究。
日报:在你看来,年轻一代知识分子在道义上应该守住的底线是什么?
资中筠:凭良心做事,尽量不要同流合污。但我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我也提醒自己——不能要求青年太苛刻,因为他们还有谋生的压力。但是,起码要做到守住底线,不能做助纣为虐、坑害他人的事。假如为了守住底线而牺牲一些利益的话,也应该有这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