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凉世界 彗星一茶

　　秦岚

　　一茶是个关注身边生活的俳人，他的诗情从来不是架在生活之上的感慨，而是源自时时刻刻的日常之中。周边的一切事物——花花草草等景物、小蝴蝶小蝈蝈小跳蚤、日常的吃喝拉撒以及他被触动的每一丝情感，都能进入他的句子。读一茶的作品，会觉得他的句子更像是随口说出来的，而不是坐下来写在纸上的。我们看看下面几首叙述日常的句子。

　　猫头鹰啊，改改坏表情。春雨正飘落。

　　这是一茶结婚第二年年初的俳句。这首俳句非常有趣，越是反复读，呈现在眼前的画面就越具体越温馨。一茶晚婚，妻子菊小他二十四岁，正所谓老夫少妻。当时的生活还是两人世界，还没有孩子诞生夭折的苦难经历。新春伊始，夫妻对坐，或喝着麦茶，或吃着橘子。也许是一茶先对妻子说“新的一年开始了，你对我这个老家伙有什么要求吗?”年轻的妻子菊就撒娇加命令地说：“改改你的坏表情吧！”至于“猫头鹰”，就应该是菊给一茶取的绰号，是爱称。我认真看了一茶许多塑像的照片，不少塑像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嘴巴紧抿成一条线，这是很明显的表情特点。所以，具体到一茶这张脸，也可以把菊的话理解为“猫头鹰啊，别老扁扁嘴”！而正伸长脖子靠近少妻征求意见的老夫一茶，听了菊的话，一定是立刻收回了脖子，嘴巴不知该如何呆着好，即而现出了窘迫的表情，两眼望向窗外。窗外正下着初春的雨。

　　这真是夫妻生活中一个温馨的画面。在一茶的人生中，这样的画面应该很少。

　　真叫美啊，纸窗破洞望天河。

　　晚年的一茶老是生病，这是他臀部生了痈，在善光寺町桂好亭病卧两个半月，一天躺在病榻上透过纸窗洞看到夜空，吟出的感慨的一句。

　　开化了，雪覆半年小村庄，童儿欢声长。

　　一茶的故乡是雪国，大雪一盖就是半年多。雪终于融化了，憋闷一冬的孩子们从家家户户冒出来，满村大喊大叫疯玩，忘记回家。这雪国生活的场景自然就跑到了一茶的笔端，这也正是雪国北信浓柏原的生活样式。

　　像这种记载日常生活一情一景一事一叹的俳句，一茶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活着，看着想着感受着，随时随地把一个个瞬间的情、景、悟、谐、叹吟出来，甚至就是一呼一吸之间的感悟。日常性，使每首俳句都有场面感，呈现出画面，告诉读者主人公的生活和故事，让你进入他的村子他的家他的时代生活之中，加入到他的喜怒哀乐里。一茶俳句两万余，写个人经历和日常生活的最为广泛流传。

　　说一茶有才华，很好接受，而说他粗俗，是个俗汉，大家就会歪头表示些疑问了。其实，正如在他的句中读出悲哀、纤细、深情、童趣、讽刺、诙谐一样，他的粗俗也在他的俳句里，像是他前胸与后背一样缺不得。读一茶的作品，确实经常会读出一个粗俗的一茶。

　　多直啊，门前雪里，那尿出的洞洞。

　　尿个瀑布给你看，小叫蛙

　　这里只是举了写小便的句子。一茶除了俳句还有大量的日记，其中下半身相关的文字相当不少，关于夫妇合体次数也都有大量的记载。一茶是个农民的儿子，又是在七苦八苦中长大的，虽然作诗吟句，身上却依然带着普通百姓的习惯和爱好。粪尿是那个时代亲近土地的农民的亲近之物，也都是他的贴身之物，进入句中是再自然不过了。如果用“文雅”做标准说事的话，一茶显而易见与面目清癯、和人间烟火、人之体嗅貌似不沾边儿的文人不是一个路数。不知一茶在自己亲近下半身之外，是否也有意识地在诗句中特别地加上一些，以期刺激和“污染”称他为“椋鳥”的“雅致”的人呢？

　　虽然用粗俗做了表述，但是，也因为一茶句中这部分内容，让我更确认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情才有爱憎有喜怒有谐谑有体味的丰满的人。

　　世间少有比小林一茶命运悲凉的诗人，也少有对温情这么敏感的诗人。如果说悲凉是命运，是一茶皮肤的神经，那么人世与自然每有一点点温馨划过他的皮肤，都会引起他皮肤神经的悸动。这悸动会迅速拨动他纤细的心弦，弹出美丽的旋律——那些今天读来仍旧令我们深深感动的诗句，我想就是这样由涓滴温情积累而成的。对于陷身贫困的人，对于陷身困顿的人，对于在物质世界的丰富之外，寻找人类精神财富的人，这一句句短小的俳句，如同嵌在黑色夜空中的钻石，在无声无色里充满沉静饱满的美丽，又如神灵洒在绿叶上的晶莹晨露，只要有认真注目，就会看到它们在那里闪闪发光。（二之二）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外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