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锋

　　亢霖

　　12月3日下午，台北市康宁路三段75巷50号，“公共电视台”，随着马英九、宋楚瑜、蔡英文的入场，岛上四年一度的政治热浪再次如潮汐般守时而至。这场选举2012年台湾地区领导人的言语交锋只是大幕开启，所有令人眼花缭乱、甚至惊心动魄的情节都会在以后一段日子陆续登场。而岛上的人民当然不只是观众，他们要托付的，是转眼将至的四载光阴。12年的历练，会让他们更具选择的智慧？

　　当马英九做结论时，将“逆风高飞”讲成极具台湾口音的“逆轰高辉”，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会心地笑了。

　　当辩论前三方握手之际，蔡英文向宋楚瑜伸出的手因为马、宋先握在一起而悬在空中，她略显尴尬又温和地笑了。

　　当辩论结束后，宋楚瑜的记者会上，主持人强调“另两位候选人都同意宋主席的许多看法”，记者们怪怪地笑了。

　　12月3日下午，台北市康宁路三段75巷50号，“公共电视台”，2012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首场言语交锋。尽管不乏有趣的情节，尽管创下收视率新高，但人们显然难以将这场辩论看做一场单纯的“秀”。像四年前、八年前、十二年前一样，台湾人又一次面临选择，过去的故事证明，每次选择都决定了这岛屿的方向。这三个人不是力图将对手PK下去的选秀艺人，也不是国际大专辩论赛上的大学生选手，而是三个奋力搏杀，希望最终能掌握方向盘的人。

　　壹

　　历史的回响

　　很明显，在这场选举中和这场辩论中，马英九将蔡英文设定为主要对手。他列举政绩，痛批民进党执政的八年。蔡英文力图做出强力回应：“站在你面前的，是蔡英文，不是陈水扁”。马英九反驳道：“但是，站在你身后的，都是陈水扁的团队。”既然蔡英文代表民进党参选，马英九便尽量将蔡英文跟陈水扁当“总统”的八年连接起来，对许多台湾人来讲，那是噩梦般的历史。

　　很明显，蔡英文试图抓住对历史的解读权。她试图将马英九认为有政绩的三年塑造为完全失败的三年，却又强调，马英九所说的政绩都是在民进党执政期间打下基础的延续。

　　很明显，不被马、蔡视为主要威胁的宋楚瑜要站定立场，评论现实，注解历史。他毫不犹豫地反驳蔡英文的“民进党打基础”说，“错了，是蒋经国先生领导的国民党打下的基础。”于是，一场针对未来选择的辩论，被上溯到更久的历史。

　　其实，三个人都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参与者。宋楚瑜年届七旬，仍被唤作“小马哥”的马英九年过六旬，号称“小英”的蔡英文相对稚嫩，却也五十有余。是这三个人而不是其他人站在一起辩论，正是过往历史的映照。

　　最近的历史是马英九当政的三年半，同样的三年，不同的解读。近期马英九团队摆出种种政绩，尤其是两岸和解带来的“和平红利”和经贸成长。马团队和马英九本人在各个场合引用一系列数据，并推出“马政府认真做三年，超过民进党执政八年”的电视广告。

　　但马英九必须面对全世界执政者都得面对的两种难题：一种是必然的，执政者必然受批评，因为做事肯定有错，总有选民会不满意；一种是偶然的，从2008年（恰好是马英九上台的一年），全球陷入金融海啸，如今又面临欧债危机，台湾的处境不比别人差，但不可能不受影响。老百姓经历过经济腾飞，还保留着“台湾钱淹脚目”的记忆，经过民进党执政八年的种种动荡，对有经验的国民党抱以期望。马英九在上次选举时，提出了“六三三”的政见，即经济成长百分之六，人均所得三万美金，失业率控制在百分之三以下，这些政见基本上没有实现，老百姓也觉得生活没有得到根本改善。此外，马英九团队处理“八八风灾”等突发事件有疏失之处，在对当局和政治人物严酷监督的环境下，“无能”的帽子被对手戴在马英九头上。

　　政见没有实现，叫做“跳票”。在辩论中，媒体代表也提出“跳票”问题，马英九再次就“六三三”没有实现而道歉。为避免被动，他以攻代守，力图说服民众，不要重回陈水扁当政的日子。在那八年里，民进党缺乏执政经验带来的困窘有目共睹，包括挑动两岸关系紧张，使台湾陷入停滞、艰困甚至危机。尤其是陈水扁及其家族一系列贪腐弊案东窗事发，让台湾社会陷入一系列动荡，也被视为马英九上次选举压倒性胜利最重要的原因。陈水扁如今已在监狱中服刑，却仍是民进党试图重新执政的沉重包袱。

　　对于那八年，蔡英文的态度有两个层次，一是试图建立符合民进党立场的定位，即并非一无是处，也有可取之处：二是与陈水扁切割，强调她将开辟新路。但蔡英文并不是那段历史的旁观者，她本人受到过陈水扁重用，先后担任“陆委会主委”、“行政院副院长”等职，正是那段历炼，让她有了今天的机会。马英九批评蔡英文让陈水扁的团队重新回来了，然而也正是那个团队让民进党打赢两次选战。身为民进党主席，蔡英文不得不全盘承受。

　　尽管宋楚瑜和亲民党信心满满，舆论却普遍将他当做最不可能当选的一个，吊诡的是，宋楚瑜又被认为是能力最强的一个。宋楚瑜最耀眼的资本是他六年“台湾省长”的政绩，但那却不是在他当场称道的蒋经国时代，而跟辩论中没有被提到的另一个名字——李登辉连在一起。

　　这样，在一场两小时的辩论中，从蒋经国到马英九近四十年的历史在回响。宋楚瑜和马英九都曾担任蒋经国的秘书，都在李登辉领衔的国民党及“政府”中任职，在李登辉夺取国民党领导权的政治斗争里，宋楚瑜曾发挥重要的作用。也是因为跟李登辉反目成仇，宋楚瑜脱离国民党“独立参选”，间接导致陈水扁2000年上台。直到那时，蔡英文还不是民进党党员。蔡英文的政治机会也是李登辉给予的，当年引起轩然大波的“两国论”，正是当时的学者蔡英文主导参与的结果。

　　面对三个候选人，台湾选民要面对的不仅是未来，更是过去不算久的历史。

　　贰

　　细节决定成败

　　辩论进行到媒体诘问阶段，《中国时报》总编辑王美玉批评马、蔡双方阵营“为了陈盈助是好人还是坏人，以及有没有两块钱一斤的柿子吵了整整两个礼拜”，使一场应有更高格调的选举沦为“口水战”。

　　“口水战”是指双方纠缠于一些细枝末节，细枝末节亦可简称为“细节”，虽然细节不一定是细枝末节。指责“口水战”的是媒体，引发和炒作“口水战”的亦是媒体。“陈盈助风波”由《壹周刊》发端，类似陈盈助那样具有黑道色彩，游走于灰色地带，政商关系广泛的人物存在于台湾社会，不是秘密。关键是陈盈助被传说为地下赌盘的“组头”，而地下赌盘会影响选举的传说由来已久。《壹周刊》的悚人标题是“马英九踩黑金地雷”，报道说马英九在今年9月10日密会了陈盈助，民进党接棒攻击，发言人梁文杰“爆料”说，马英九还向陈盈助募集到3亿新台币政治献金。一向以清廉透明自持的马英九澄清绝对没有在9月10日密会陈盈助，更没有募集献金，但也承认之前曾经在公开场合见过陈盈助。马英九、国民党干部和陈盈助本人分别到法院状告民进党发言人和《壹周刊》，希望以法律止谤，但冲击已经造成。不料，峰回路转，媒体和蓝营名嘴持续追踪，发现原来陈盈助跟民进党渊源更深，后来逼得几位民进党地方政客在媒体上公开宣称陈盈助是 “大大的好人”。民进党由此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

　　有关陈盈助的“口水”未干，两党又来了一场“柿子大战”。台湾也有“三农”问题，是民进党自认为长期耕耘的领域。为了凸显马英九的施政造成产销失衡，带来“果贱伤农”，民进党制作一份“水果月历”文宣，却犯下关键的细节错误，在几十元新台币一斤的优质甜柿照片下标价2元，造成了水果市场的混乱。国民党和亲蓝媒体抓住机会，猛攻民进党为选举不择手段，不惜损害农民利益。民进党则辩称市场上确实有2元一斤的柿子，虽然不是甜柿而是水柿，文宣的错误只是弄错了照片，但许多果农已显愤怒之情。蔡英文被迫道歉，却在辩论时指出，她道歉只是为了避免争议，并不是真犯了多大的错。舆论认为，民进党错误和态度明显失分。

　　在两场风波之前，还有关键的细节。10月中旬，台南有一家两岁三胞胎将三只装着硬币小猪“扑满”（扑满即存钱罐）捐给蔡英文，这当然是家长的意志。台湾当局“监察院”却打去电话“提醒”民进党，两岁小孩没有选举权，没有选举权的人依法不得捐助政治献金。对擅长营造选举话题的民进党来讲，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民进党迅速退还三只小猪扑满，却发起了“小猪扑满全台运动”，号召支持者以小猪扑满向民进党捐助小额募款，并声言要以“三只小猪”对抗“国民党这只大野狼”。熟悉台湾社会的人会懂得，将可爱的小猪扑满塑造成图腾，再扮演弱者的形象，对诉诸台湾人的感情多么有效，尽管没多少人觉得马英九像大野狼。

　　马英九当政三年最有成绩的领域是两岸关系，创造了和平发展的局面，实现了“三通”，签署了《两岸经济合作框架协议》（ECFA）。也许是为了强化这些成绩，他在10月18日抛出“未来十年两岸签署和平协议可能性”的议题。和平是两岸人民的共同期盼，但马英九的支持度民调却诡谲地急速下滑，从领先蔡英文近十个百分点，到接近平盘，有的民调中还显示落后，直到辩论后才重新取得少许领先。台湾民意的复杂程度，需要被政治人物深刻认知。

　　一场选举过程中包含无数细节，没人能提前预知成败，更没人事先知道，决定成败的细节究竟是哪一个。

　　叁

　　检验人格特质

　　辩论前夕，台湾社会出现一种声音，马英九变了。

　　辩论当中，众人确认，马英九确实变了，变得咄咄逼人。

　　以前没人能料到，在一场辩论当中，进攻炮火最猛的会是马英九。他厉声质问蔡英文，“对于民进党过去八年的贪污腐化，以权谋私，造成许多不公不义，您不断回避闪躲，以为人民那么容易忘记吗？”“蔡主席提出的‘台湾共识’究竟是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在辩论之前的造势场合，他用语更重，直言“民主进步党没有民主进步，是民主堕落。”

　　人们认为马英九变了，是基于过去几十年来对马英九形成的牢固印象。“温良恭俭让”、“不沾锅”甚至“软弱”一直是他的标签。在上届选举中，马英九是在野的挑战者，本该猛批在台上的民进党，他在跟对手谢长廷辩论时却始终温文尔雅，批评也心平气和。如今，他是在位的领导者，却猛攻对手，被蔡英文反批道：“这么喜欢骂人，很像在野党，就当在野党好了。”

　　对于马英九的变，有支持者大声叫好，说马英九终于硬了起来；有人主张说，马英九就应该“温良恭俭”但“不让”。讨厌和反对马英九的人冷言道，马英九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过去一直虚伪，现在露了真面目。

　　马英九“变”的动机是什么，普遍的评论是，因为选情焦灼。以前，由于得天独厚的个人条件，在几乎每次选举中，他都轻松获胜。这一次，输的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不能不改变风格，抢占先机。不管怎么样，马英九向选民证明，该硬该激烈的时候，他也能硬和激烈起来。至于最后在选票上的影响是正还是负，很难轻易判断。

　　马英九在变，却有评论说，蔡英文正像没变前的马英九。事实上，从蔡英文当上民进党主席起，关于马、蔡在人格特质，甚至性格上很像的说法就开始流传。相应的说法是，蔡英文不像民进党。

　　蔡英文确实直到2004年才加入民进党，与台湾人熟悉的民进党草莽、激烈的形象，擅长煽情的风格不同，她是个平静的学者，讲起话来甚至有些枯躁。在辩论中，蔡英文尽管批评马英九的执政，却缺乏民进党惯常的尖刻和生猛，甚至委屈地抱怨马英九：“过去三年来，你和你的阵营对我的攻击，难道还少吗？”

　　虽然比不上马英九受到的指责多，蔡英文也确实受到严苛的检验。民进党曾经强烈攻击军公教人员享受退休金存取18%的利率是不公不义，但媒体爆料蔡英文本人就领取18%的利息。在两岸签署《两岸经济合作框架协议》（ECFA）之际，蔡英文曾率民进党抵制，并和马英九公开辩论。在成为民进党候选人后，又声称她当选后不会取消ECFA。针对这些矛盾之处，国民党屡次猛攻，还制作了广告，质疑蔡英文变来变去，无法领导台湾。

　　因为不同于传统的民进党人，为了维持局面，蔡英文不得不在党内妥协。在辩论中，马英九提到一种说法“马英九改变了国民党，蔡英文却被民进党改变了”，有人奉之为经典；有人斥之为不知天高地厚；也有人认为，这接近于事实。

　　从宣布参选之际，宋楚瑜就被评为“搅局者”。国民党支持者认为，他没有机会当选，显然是为了将马英九拉下台，因为会瓜分蓝营支持者的票源。民进党则真真假假地说，宋楚瑜参选，会瓜分反对马英九的选票，民进党不见得占便宜。

　　宋楚瑜为什么参选，他本人的说法是因为台湾人民对马英九不满意，对蔡英文不放心，因此“少爷小姐做不好，换我这个老管家来做一做”。马英九的支持者则认为，他是因为过去三年被马英九冷落，没有分享到权力，因此发起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战。更理性的分析是：宋楚瑜虽然无望当选“总统”，但他的参选能带热与“总统”合并举办的“立委”选举，让亲民党获得更多机会和空间。

　　在三个人当中，年迈的宋楚瑜普遍被认为是最有能力的一个，相应的，也是在人格特质方面最容易找到攻击点的人。由于在国民党内的沉浮和脱离国民党后屡次影响政局的作为，他一直被批为“奸巧”、“大内高手”。然而，在辩论中，马、蔡对他没有半点批评，反而多次“赞赏”他“说得对”。

　　作为候选人，马、蔡、宋三人被媒体和社会用显微镜来检验，他们身边的人也被放大镜来观察。在苏嘉全被确定为蔡英文的副手搭档时，他在家乡占据农用地的豪华农舍被曝光。在国民党中南部选情告急时，呼唤马英九的夫人周美青赶紧出面辅选的声音不断。在宋楚瑜宣布搭档是医疗专家林瑞雄时，没人会想到，后者会宣称脑子受到了电磁波的攻击，形成一时话题。在我正写这篇稿子时，电视里出现最新报道──苏嘉全的夫人在他当县长时参加“猛男秀”派对的录影带被曝光。

　　在2012年1月24日，台湾民众要选人，要选党，要选择将至的四载光阴。究竟该把什么当做做决定的重点，正考验着宝岛的智慧。

　　2011年12月8日凌晨，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