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老而快乐的容颜

　　刘荒田

　　两对夫妻一起走，不管多大岁数，照样是男人和男人一起走，女人和女人一起走。男人们通常走在前面，女人们通常走在后面。

　　我和木是老友，一路说话。这个一脸皱纹深如黄土高原沟壑的男人，和我并肩走了多少路？小学六年级上学和放学，拐进村后的树林，抓蚂蚱，偷吃番石榴；在小镇的街巷，在村庄背后的大山……大串联时在广州，知青年代在肇庆鼎湖，垂钓的池塘畔，羽毛球场上的双打，还有，文事上的扶持，感情上的支撑……

　　森美、灵翠轩、摩力克、康耐登、好家当、甘健……一路上商店的招牌自动跳进眼帘，但不引起任何反应。我们走进了另外一条“街道”，以年代和重大事件为标志，并不像眼前的美荫匝地，鸟儿啾啾。

　　“深夜，我仗着占有‘真理’，和两位镇上的青年到小学母校去，了解公社党委操纵小镇的‘文革’战斗队，把无辜青年抓去游街，三人遭老师围攻的经过。当年一位以和蔼出名的老师跳起来，戟指我的鼻子，狂叫‘斗你！’我们灰溜溜回家。那晚因为气愤，没法入眠。

　　下半夜听到巷子里响起人声和脚步声，10来分钟后消失。第二天天没亮，起床察看，面对小巷的后门费了好大劲才推开，随即响起纸被撕破的簌簌声，原来，公社党委的御用战斗队，用声讨我这个‘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的大字报封门了，我的罪名是‘为牛鬼蛇神翻案’，祖母慌忙把我推出巷子，赶快走！给抓到肯定要挨‘游刑’。我骑着哐啷作响的破自行车，走上大街。我的妈！铺天盖地的巨幅大字报！指名道姓地批判昨夜去学校‘调查’的三个年轻人，不能不佩服他们的气魄，整整半条中华路，延伸到桥头旁的一面大墙壁，都被大标语和大字报覆盖了！我们三人的名字都打上大红叉叉。幸亏起得早，连卖菜的小贩都没露面。我急急如丧家之犬，逃回学校。当天下午，学校大礼堂前的大厅，贴上一张捉拿我的告示，下方署名是‘××小学革命教师’。这是青春期杀伤力最大的精神摧残，足足一年，我不敢涉足小镇，怕看见大街，怕遇到童年的朋友。”我的这一段遭遇，彼时在另外一个城市上学的木并不知情。

　　勿忘我花店、金龙布艺、帝海酒家、幽润阁工艺品、专业建材、穗宝床垫、玫瑰名园、泰臣橱柜、山水居……

　　“我在柴油机厂当铸工，一个月工资33块，一领到手，就跑到邮局去，给家里寄去20元。这是救命钱，晚半天，父母和弟妹就断顿。余下的13块，伙食费去了11块半，个人开销，纸烟啦、肥皂啦、理发啦，全在里头。结婚时，幸亏你替我打造了全套松木家具，不然洞房空空如也。怪不怪？岳父大人知道我这赤贫家底，却毫不犹豫地应允，说贫农成分好，批斗的、抄家的不来敲门，在板床上一觉睡到天光……”

　　木说着，转身对后面的妻子投去一瞥。

　　公交车站到了，我提议，两位“另一半”坐126路回去，准备午餐。我们仍旧安步当车。她们说这主意好。

　　我们继续走。三公里多的长街，不够回放回忆的全部“胶片”，但何等荡气回肠。忽然记起纪伯伦名著《流浪者》中的《探索》，它写的是：一千年前两位在黎巴嫩相遇的哲学家，一位寻找“青春的源泉”，另一位寻找“死亡的秘密”，双方都认为对方浅薄，精神上盲目。一陌生人听过他们的争论后，认为“这两者不过是一个事物；而且作为一个事物存在于你们两位身上。”于是，两位哲学家默默相视片刻，哈哈大笑，然后，一起走一起探索。

　　我和木是不是这样的哲人无关紧要，一如他从前的官衔“城区计划委员会副主任”，我目前的称号“‘旅中’美国退休老人”，并不影响当下的生存状态。未知生，焉知死？让弥留去解读死亡的奥义吧！我们姑且追寻“生之秘密”，它不就是“青春的源泉”？我想紧紧抱住这个和我并排超过50年的肩膀，哈哈大笑。这笑声，曾经在广州市委招待站里用稻草堆成的床铺上响过─为了我们的手巾和牙刷，被邻铺的江西红卫兵去北京朝觐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之前，顺手放进了捆得方方正正的“解放军”式背包。

　　拂面的风，带着燠热，我满心洋溢着感激。

　　我的灵魂啊，如此感激肉身。我的身体，30年间投进异国风雨，不算惊险但劳累与忧患足够丰沛的人生战场，及至退出，摸捏身体各处，居然还完好，我的灵魂，在晚年获得这般不错的居所。

　　我的灵魂啊，是如此感激它自身，过去它备受情欲与名利欲的侵扰，如今，笼子里的野兽驯顺了，懒洋洋地，在故土一隅，享受一夕清谈，半榻明月。我如此感激我的朋友，他没有抛弃我，我们都没有离开共同的童年和青春，我们护卫着共同的晚年。

　　而我和木，又是如此感激终生的伴侣。此刻，她们两位，在我家的厨房里，抽油烟机轻轻伴着柴米油盐的絮语。我们可以预估，一旦走进家门，萝卜糕的蒸汽从灶间抢先扑来，一似将来在异国降生的孙儿女。

　　普洱茶，榨菜碟子，馒头，花卷，圆桌上热气腾腾。没有镜子的客厅，电视机屏幕映照的，尽是老而快乐的容颜。

　　作者系留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