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不要当无畏的欧债债权人

　　余永定

　　欧元区各国还债高峰即将来临。资料显示，仅2012年第一季度欧元区各国政府就需偿还2500亿~3000亿欧元，全年来看，到期债务高达1.1万亿欧元。近期,发端于希腊的欧债危机再掀全球避险高潮。随着法国银行评级遭到下调，希腊援助未定、濒临破产，市场对欧元区的信心愈发减弱。2011年12月以来，欧元汇率下跌3.8%，2011年以来的跌幅接近3.4%。

　　一系列事件显示，两年多的努力犹如“隔靴搔痒”，欧盟不但没能顺利解决希腊债务问题，危机更传导到更多的欧元区国家，债务危机与银行危机有可能并发。市场越来越担忧欧元区成员国能否有效满足自身债务的融资需求，并怀疑这场债务危机会扩散到更大的经济体和债券市场,中国也将难以独善其身。

　　种种迹象表明，新一轮全球金融危机或即将被引爆。数据显示，主权债务最为严重的“欧洲五国”(葡萄牙、意大利、爱尔兰、希腊、西班牙)总共欠债约3万亿欧元，其中有违约风险的占到五成，这意味着欧元区金融体系将受到1.5万亿欧元的冲击，欧元及欧盟运作机制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分析人士认为，欧债危机恶化对全球经济的冲击，或远大于此前美国的次贷危机。

　　《中国经营报》邀请到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余永定、清华大学教授李稻葵、耶鲁大学金融学教授陈志武对此详解。三者均认为，欧债危机之后，未来更重大的危机将会发生在美国，而中国将不可避免地牵涉其中。中国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变“危机”为“良机”，让经济再上一个台阶，提升国际话语权，但须谨慎选择救助方式。

　　在余永定看来，欧债危机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只要政治家下定决心拿出政治智慧做出决断，即可解决。他强调，在当前形势下，中国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置换资产币种结构，最好不要当债主，即使当债主也要用人民币或者其他货币计价，不要用美元。

　　李稻葵认为，欧债危机实质是欧元区体制问题：德国等与目前不具备国际竞争力的希腊、葡萄牙等的二元经济矛盾，因此可以通过违约重组的方式解决。中国应对此次金融危机，必须重新整顿国家的资产负债表，尤其是国家财政；而中国如果出台第二轮的刺激政策，不能是金融、货币领域，一定要在财政领域，且要与财政体制改革相结合。

　　陈志武认为,欧债危机将长久以来存在的国际货币体系的问题暴露出来,欧元区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推出不可避免，而由于各个既得利益群体的拉锯博弈，债务问题还将持续一到两年。而中国的经济和社会体制如果不进行一些根本性的变革，未来5年很可能患上“日本病”。

　　解决欧债危机还有什么良策，拯救欧债危机的“诺亚方舟”何在？国际上普遍寄望中国助力，中国应该打什么牌？

　　2010年六七月份的时候我作为外交部咨询委员会宣示团成员去欧洲访问，主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考察欧债危机。

　　当时我们见到了西班牙中央银行的行长，法国财政部的首席经济学家，另外还有一些活跃在欧洲经济前沿的重要人物。他们给我描绘了一幅欧债危机的前景，回来之后我们给有关方面写了个报告，当时我们是相对乐观的，觉得欧洲应该不会出太大问题，我们认为中国应该帮助欧洲，至于怎么帮助，可以另行考虑。

　　一年多过去，现在需要对欧洲债务危机前景重新作出判断和估计，欧债问题显然比我们当初的估计要严重得多，但是它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到底会对世界经济和中国经济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是需要我们仔细思考的事情，现在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欧洲其实是政治问题

　　基本上，我认为欧洲的问题主要是政治问题，如果政治家下定决心拿出政治智慧做出决断，那么欧洲应该是能够克服这场危机的。欧洲之所以有危机，在很大程度上是它不愿意采取美国解决危机的办法——开动印钞机，欧洲宁可牺牲短期利益都要保护欧元，美国人则不会这么做。当然，欧洲的主导国家——德国和法国，特别是德国，之所以采取这种立场也同他们的国家利益有关。

　　现在我们在等着一场洪水，这场洪水可能就会在2012年发生，欧债危机进一步恶化将会触发一场危机。香港现在已经感觉到了这场危机的前兆——外资大规模的撤资。2012年欧债危机冲击波会逐渐到来，现在实际上已经来了，近期人民币一度贬值跟这个是有直接关系的。

　　事实上，欧债危机现在正在转化成银行危机。这会导致整体流动性的紧缩，大量的资金撤出，必然通过香港影响到内地。现在主要看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和欧洲银行危机的发展趋势到底如何，我们确实要做好欧债危机急剧恶化的准备。欧洲的危机结束了还会有美国的金融危机，所以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中国会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过去我们认为欧债危机的一个最主要结果是影响中国的贸易，但是现在看来并不只是如此，它将影响中国的整个金融稳定，这是我们必须要非常关注的。

　　按照欧洲原来的标准，一个国家的债务总额对GDP的比例不超过60%是可以接受的，但现在有些危机国家已经超过了80%，日本超过了200%，希腊超过160%，意大利是120%，总而言之都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上。

　　国债水平高本身问题不大，关键是要看它的趋势，如果趋势是继续恶化，贷款人对危机国家的支付国债本息的能力会产生怀疑。这种情况下，其国债收益率就会急剧上升——以补偿风险的上升。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债务国的债务负担就会自动增加。看到这种情况，投资者就会望而却步，要求债务国提供更高的回报，以补偿更高的风险，否则就不会继续购买你的国债。一旦债务国无法再通过发新债来还旧债，违约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关于欧债危机的进程，有几个重要的时间关节点值得注意：第一个关节点是2008年7月雷曼兄弟倒闭。美国出事了，其他欧洲国家暂时没事，但是那时已经开始出现不良迹象，因为欧洲银行持有大量的美国MBS（抵押支持债券）等一些金融工具。

　　第二个关节点是2009年10月希腊大选。新政府揭露旧政府公布的财政赤字和国债余额大大低于实际数字，引起市场震动。但在相当一段时间，大家还比较乐观。认为希腊的问题是希腊一个国家的问题，不具有普遍性。

　　第三个节点是，2010年5月为希腊发放第一笔1100亿欧元贷款。

　　第四个节点是，2011年7月为希腊发放第二笔1090亿欧元贷款。此后，2011年10月召开的20国集团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2011年12月5日的德法首脑会议都是欧债危机发展和欧债危机救助过程的重要关节点。

　　为什么要提及这几个关节点呢？因为每当这些关节点之后，希腊国债的收益率都会出现暂时性的下降，但下降几天又会上升。国债收益率上升就意味着危机恶化，下降就代表缓和。这些问题，说明欧盟的政策是失败的，政策只在短暂的时间内发生了作用。

　　危机前景如何？

　　希腊的问题本来不是特别大，因为希腊的经济体很小，给它两千亿欧元问题就解决了。但是大家不愿意给它，认为希腊仅仅就是希腊，是一个个例，它不代表欧盟的整体情况。而且在所谓欧盟的一系列协议中，有一条规定就是一旦一个国家的财政出了问题，其他国家是不能干预的，法律上规定也不能干预。所以欧盟不能够真正采取一种非常有效的办法来救助希腊的危机。

　　现在欧盟要求希腊首先要紧缩财政，但是希腊的国民长久以来闲散惯了，难以节衣缩食，所以就要上街游行，导致希腊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本来如果问题严重还可以有办法解决，比如希腊可以宣布国家破产，宣布现在还不起欠债，或者宣布不能按照原来的条约偿还债务。但是希腊还要坚持不破产，却又还不了欠债。所以本来能够解决的一个问题逐渐变成了一个大问题，而且越滚越大，然后影响到欧盟其他财政上比较弱的国家。

　　欧洲国家解决希腊和后来一些国家债务危机的主要对策到底是什么？它主要是靠借钱来帮助这些还不起钱的国家。这就是所谓的EFSF（欧洲金融稳定基金）的设计，特点是本身没有资本，各国以政策负债担保，靠EFSF发债筹资，各国政府可以用于还债，也可为银行注资、在二级市场买国债，在极端情况下甚至可以在一级市场买国债。

　　EFSF迄今为止花了多少钱呢？希腊第一笔是1100亿欧元，第二笔是1090亿欧元，爱尔兰是850亿欧元，葡萄牙是780亿欧元。加起来大概已经有3000多亿欧元了。但是救助欧债危机到底需要多少？比较悲观的估计是，西班牙需要3500亿欧元，爱尔兰需要1750亿欧元，法国如果出了问题需要18000亿欧元，如果都出事总需求大概是83230亿欧元。所以答案很简单，欧盟没法自救，因为没有这么多钱。

　　前景如何呢？希腊2012年需要1300亿欧元的贷款，EFSF援助额总共只有4400亿欧元，所以希腊还得继续紧缩经济。希腊的债务占GDP的比率2012年要上升到170%，在这种情况下投资者还会有信心吗？肯定是没有信心。另外一个问题就是银行危机。目前各国银行对希腊债务的风险敞口分别是：德国26%，法国37%，美国5%，英国8%，荷兰3%，瑞士2%、比利时1%，西班牙1%，其他17%。欧盟最主要国家——德国和法国所有的担心都是为了保护它的银行利益。这也是欧盟主权债务危机逐渐深化又难以解决的核心问题。

　　展望未来，欧盟有些国家必须要进行债务重组，虽然2010年他们曾经否认有此必要。希腊和葡萄牙肯定要重组，2011年10月原则上他们已经接受了实行债务重组的可能，原来各国的债务是各国自己的事情，但EFSF已使各国国债危机成为欧洲的共同问题。整个欧洲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是一种政治变化。

　　解决办法有三。其一是EFSF的扩容，还有就是欧洲中央银行印钞票和发行欧债共同债务。欧元区整体财政状况相对良好，共同债券的发行成本不会很高，IMF预计，2011年欧元区政府债务将达到GDP的88%。但是对此措施分歧也是很严重的，现在一些激进派就表示，欧洲要想使这个危机过去，就必须得知道什么是底，必须确定到底跌到什么时候是底，如果没有把握，投资者是不会再去买欧债危机国家的国债的。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例子，意大利国债的收益率在2011年7月份突然上升，这意味着什么呢？就是说即使想通过刺激经济让其增长，增进市场信心，但在意大利的实践说明这是行不通的。

　　反观中国，目前正面临美债危机和美元危机的威胁。因为本身我们已经在美元陷阱里了，所以欧债危机对中国来说应是一个机会，不应轻易放过，这个时候私营企业、非政府的金融机构应该发挥更多的作用。总而言之，当我们谈论欧洲的时候，不要忘记美国，对我们来讲未来美国可能是一个更大的危险。

　　举一个例子，从1929年到2009年美元购买力下降了94%，现在又进一步下降。中国持有的大量美元债权的实际购买力将会不断下降。我们面临一个全世界正在进入借新债换旧债（从有剩余储蓄的国家借钱）和中央银行印钞票的时代。未来美国要减轻它的债务负担，一定要创造通货膨胀，一定要让美国的实际购买力下降，否则就违背了国家利益。而中国的国家利益就是最好不要当债主，即使当债主也要用人民币或者其他货币来计价，不要用美元来计价。

　　中国的所有海外资产基本都是以美元计价，国内的债务是以人民币计价。所以美国只需要通过美元贬值这一个方式，就可以从中国的净债务人变成中国的净债权人。美国是最精明的，解决债务危机，美国印钞票就完了。中国不行，所以现在应该抓紧资产置换。中国应该考虑长期问题，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置换资产币种结构。首先不要当债权人，即使要当债权人，也尽量使我们的债权用升值的货币来计价，债务用人民币计价最好。

　　未来欧元区会继续存在，它们应该有这种智慧。之所以做这个判断，一方面是一些客观根据，同时也包含了我个人或者中国人的一种期待：不希望美元独大，希望世界是多极化的，欧元区需要发展。现们已经看到这样的积极进展，所以到最后一刻欧洲人会做出决定，因为他们不会甘愿接受美元霸权的支配。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