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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曾经跌倒在哪里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1-07 02:49 来源: 中国经营报

  雪珥

  以近代改革史的角度资治通鉴

  2012年,当代中国改革开放进入第33个年头。在这个当口,我们似乎应该思考一个问题:改革的共识是否在消散?改革的动力是否在减弱?

  33年,从历史上看是一道坎。近代第一轮改革开放的第33个年头,正值1894年的甲午战争。甲午战争的失败,令晚清的改革开放彻底改道,从“制度”和“主义”层面寻找灵丹妙药和捷径,成为精英阶层的共同追求,而围绕器物与技术层面的“洋务运动”,本应继续推进和深化,却在“制度万能”和“主义万能”的大跃进中被忽略。在本报专栏作家雪珥看来,晚清改革正是,自此走上了一条“主义”取代“问题”、口号取代实干、旗帜取代行动的歧途,终至政权分崩离析,“改革”被“革命”所替代。

  如今,又是33年。

  读史可以知兴替,从历史的角度看,已经33年的当代改革,可能还会跌倒在哪里呢?

  绊脚石之一:既得利益集团

  他们未必会愚蠢到公开反对改革,但一定会积极影响改革的路径、方向、步骤、力度,甚至争夺下一步改革的主导权。

  导致辛亥革命、清政权崩溃的主导力量,并非主张暴力革命、武装起义的革命党,这一点史实,基本为各方所认可。推翻清政权的主流,正是所谓的“立宪派”,而这些人的大多数,都是晚清改革中形成的新兴既得利益集团。

  这个既得利益集团,其主体是官僚、企业家。在大清特色的资本主义下,他们往往是“官商一体”的身份,无论其之前出身于官场还是商场,几乎无一例外地既是官员、又是商人。即便是所谓的“商办”(民营)企业,其领导人或者是官方任命的转岗的老干部,或者是获得了官位品秩的商人。策动“保路运动”、引爆辛亥革命的川汉铁路公司,其高层就是这两种人的结合。这类企业,虽然打着民营的旗号,亦几乎完全依靠公权力的扶持而得以维持和发展。

  这个既得利益集团,必须两线作战:一方面,他们要与老的既得利益集团争夺,在这方面,他们希望利益是流动的;另一方面,他们要回避并切断“先富带后富”、走共同富裕的道义责任,并且为他们的“富+贵”继续提供廉价劳动力和广阔市场,在这方面,他们希望利益是固化的。

  老的既得利益集团,以旧贵族为主,在改革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未直接得到“效用”的增量部分,却被稀释了曾经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垄断地位,因此,他们往往会成为改革尤其政改的阻力。这种反对,尽管会打着意识形态的旗帜(祖宗家法、中体西用之类),但其实只是出于利益担忧及心态失落。总的来说,这个集团希望的是经济改革大跃进、政治改革慢慢行。

  在与老的既得利益集团的争斗中,新的既得利益集团因为不存在当家包袱和维稳顾虑,采取的是攻势,敢于高举改革甚至是宪政的大旗,而希望持续稀释和解构老的既得利益集团的权力与权利。如果从个体的角度去考察清末宪政运动的积极参与者,比如张謇等人,其基色都是“利益”,绝非“理想”。

  这个新的既得利益集团,在对付抱有“共同富裕”期望的草根阶层方面,却不惜过度地、破坏性地、不择手段地利用公权力,以图固化利益格局。比如以财产和文化水平限制草根阶层参与基层政治,以国家专政权力为后盾强行收取集资股本金(“租股”),这是典型的“牧民”之道——草根阶层被他们当作奶牛,吃的只能是草,挤的必须是奶,甚至是血。

  辛亥革命前,四川的民怨沸腾,并非因为政府苛政,而是川汉铁路公司将全省“公司化”,权力资本化、资本权力化,“羊吃人”的权力资本主义成为主旋律。而这些民怨,又都被这个既得利益集团巧妙地转嫁到了政府头上、转嫁到了老的既得利益集团头上,异化为政府与民众的对立,这正与革命党在川省推行的“离间官民”策略相吻合。两股力量叠加,再加上政府内部已经丧失凝聚力和执行力,最终导致局势失控。

  这种新型的既得利益集团,既可以成为权力的执行者,又可以成为民意的代言人,欺上瞒下,在两边都占尽信息不对称的绝对优势,成为“改革”异化为“革命”甚至“暴力革命”的催化剂。

  这样的既得利益集团,如今有没有?其规模有多大、能量有多强?他们既没有对政权的忠诚,又没有对民生的责任,享受着改革的成果,却不必承担改革的成本和风险。以大规模资产外逃为核心的“移民”运动,或许只是证明了“让一部分先富起来、先富带动后富共同富裕”实现的难度。而囿于跨国移民的配额限制和司法壁垒,这一群体的主流,还是必须扎根故土。他们未必会愚蠢到公开反对改革,但为了维持、壮大既得利益,他们一定会运用已经获得的政经资源,积极影响改革的路径、方向、步骤、力度,甚至争夺下一步改革的主导权。这对下一阶段的改革包括政改,影响极大。

  在改革的下一阶段,如何在符合程序正义的前提下,减少和削弱这些利益集团的干扰,制定相应的游戏规则,避免前33年已经贫富分化的社会进一步分化乃至撕裂,正是重点与难点。

  绊脚石之二:大跃进心态

  在涉及政改的问题上,绝不可走乱步伐——可以小步快走,但绝不可大步飞跃。

  我们这个民族的一个共同心态是:不耐烦,总想走捷径,一蹴而就,跑步进入XX社会。

  这种“大跃进”心态,表现在改革上,就是经济上总是追求超常规、跳跃式发展,而在政治上,也同样希望进口或者构建一个“主义”的框架,就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问题。

  这种认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相信:无论改革还是革命,似乎都是越快越好、越激进越好。我们总是为不断提升的“高铁”时速而欢呼,直到超速颠覆、车毁人亡,才能反省下“大跃进”的危害。

  近代著名思想家严复在《宪法大义》中告诫国人:“制无美恶,期于适时;变无迟速,要在当可。”快的未必就是好的,激进的未必就是进步的。速度绝对不是改革的核心问题,实效才是核心。

  晚清改革第一阶段的“洋务运动”,在33年的时间内,基本建成了近代化的工业体系,尤其是国防军工体系。北洋舰队的规模和战斗力,甚至名列东亚第一,可谓成就斐然。但在这个过程中,出于急功近利的目的(如商战救国),权力成为资本之母,催生并且扶持资本大跃进发展,这形成了一个寄生于权力母体之上的既得利益集团,并令中国资本主义从诞生的时候起,就与权力血脉相连、密不可分,权力至今仍是第一生产力,也是第一生产要素,既妨碍了资本的发展,也难以阻滞权力的膨胀。

  至于超常规发展的经济,造成严重的资源浪费和企业腐败,更是不胜枚举。张之洞的汉阳铁厂、张謇的大生纱厂,虽然所有制不同,但决策之粗糙、经营之无能、管理之混乱、风气之腐败,都同出一辙,却至今还被人断章取义,奉为近代优秀企业的榜样,以作为厚古薄今的工具。

  当代改革中,与经济超速发展伴生的资源能源低效、生态环境被破坏等,已经成为制约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致命因素,其害之深,已成为社会共识。

   在政治领域,清政权的崩溃绝非主流史家所说的政改太慢而导致革命,恰恰是政改太快导致失控出轨。 

  改革尤其是政治体制改革的推行,必须有权威资源的保障,这是改革的基本前提,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在考察了世界各国的改革后,对此有相当精辟的论述。晚清推行宪政改革,初定的预备期是9年,大大低于日本的30多年及英国的百年,但还是被人指责为太慢。责难者的主流,正是我们前文提及的新兴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需要从政改的大跃进中,尽快地为自己攫取更多的权利,而这种超越基本国情的大跃进,根本不可能实现他们口头宣称的普通民众分享权利的动听愿景。

  即便在推翻了清政权之后,长期以激进面貌出现的孙中山,也提出了“军政”、“训政”、“宪政”的三段论,其预备立宪期与晚清相比,更为漫长。这充分说明,无论哪一种政治势力,当它占据了中枢地位,成为执政者之后,都不能不认识到——政改上的“大跃进”,不切实际,无法操作,其功能只是帮助在野者夺取政权而已,无法成为执政行政的根基。

  晚清因政改超速,而导致政权崩溃,这并不足惜,但这一超速颠覆,也中断了循序渐进的、有规则的温和改革,而代之以暴力流血的、无规则的武装争斗。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主义”大旗下,精英阶层裹挟草根阶层党同伐异、争权夺利,谁也无暇关注培育民生与厚植国力这种关乎国家复兴、崛起的根本,这种“城头变幻大王旗”,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也是毛泽东入京前试图破解的“王朝更替律”。

  如今又到了政改的关键时刻。

  政改与否,并无争论;政改方向,亦无大的分歧,无论执政团体内外,至少在台面上都不能不认可民主与法治,这亦已成为“政治正确”的基本表述;分歧主要来自速度。

  从历史的经验教训看,在涉及政改的问题上,绝不可走乱步伐——可以小步快走,但绝不可大步飞跃。政改自有其规律和节奏,既非越快越民主,亦非越慢越稳妥。调整离合器与刹车器之间平衡的唯一标准,就是“可控性”——在可控的范围内,才能加速;在可能失控的情况下,必须刹车。

  一些人将对政改的任何速度控制,都指责为保守。这种指责,如果不是缺乏基本的社会阅历和行政常识,就是另有所图。殊不知,超速颠覆之后,作为司机的执政者之死,或许并不足惜,但是,那些一味叫嚷提速的人们,是否考虑过这辆车上的乘客呢?那上面不仅承载着整个民族,而且承载着历史、现实和将来——我们这个民族,还能再承受“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折腾吗?

  绊脚石之三:泛意识形态化

  “政改”的核心,就是对权力的监控,对权力的分立和制衡,这主要是一门“技术”,而不是意识形态。

  当今世界上,或许很少有几个民族,会如同我们中国人这样,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热衷于意识形态之争、“主义”之争。这种“泛意识形态化”的集体偏好,养成了我们“上纲上线”的行为习惯,总是喜欢将简单的“问题”之争,放大到硕大的“主义”之战,没事找事、小事闹大、大事闹崩,绝不妥协,战斗到底,你死我活,不断折腾。

  晚清改革,尤其是政治改革,大抵如此。各派都将“天地君亲师”或者救亡图存的大旗举起来,争夺合法性资源乃至话语主导权,而忽略了洋务运动中一贯的关注民生的、所谓“器物”层面和技术层面的改革深化。在与时俱进的政改大旗下,精英阶层几乎全部投入了夺权的传统游戏之中,而一旦夺到权力,则一切照旧,口号依然丰满,现实也仍旧骨感。正如鲁迅对清末民初的革命与改革下的断语:“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

  泛意识形态化,造成了伪君子横行,整天呼唤道德,却忽视更为基本的规则建设,整个国家和民族呈现严重的精神分裂。从甲午战败之后进入“制度万能”的大跃进时代,尤其从1911年辛亥革命开启了新一轮“鹿鼎记”之后,近代政治的主流就成为“痞子运动”和“黑帮政治”,高举的旗帜永远只是幌子,说的不做,做的不说,袁世凯称帝的悲剧就在于他试图追求名实相符,却不知道这个社会只能接受伪君子,不再容忍真小人。

  泛意识形态化具有极强的自我复制功能,迅速形成了封闭式循环——越上纲上线,就越四面树敌;越四面树敌,就越需要上纲上线。本来可以通过协商、妥协解决、并达成双赢的“软性”矛盾,至此,都必须通过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你死我活的“刚性”零和方式,决一死战,往往是两败俱伤。

  在这样的“政治挂帅”的斗争思维中,社会充满了戾气,完全没有信任平台,更缺乏建立信任的机制,如同一个丛林世界,谁都没有安全感,谁都同时担任受害者兼施害者的双重角色,民族的元气大大受损。

  在泛意识形态化之下,本来内涵丰富的“政改”变成单一的、打倒和肢解执政者的运动,异化成为各方的走秀T台和政争工具。高喊所谓“政改”的,未必是为了民主民生;而反对所谓“政改”的,也未必是颟旰愚昧保守。

  “政改”的核心,就是对权力的监控,对权力的分立和制衡,这主要是一门“技术”,而不是意识形态——对于成员人数超过很多国家人口的超级大党来说,这种改革本身就是保持机体活力的“健康”之道甚至“生存”之道。

  当代改革尤其是政改中,依然充斥着“泛意识形态化”的痕迹。

  一些政府管理方面的技术问题和能力问题,比如地方政府片面追求GDP造成的一些冲突,甚至民间围绕具体经济利益的一些冲突,都被人有意无意地上升到了执政者意识形态的层面。其实,类似问题在各国都会出现,与意识形态无关。这种政府管理的技术,恰恰也是我们这个长于夺权破坏、短于建设的民族所极为欠缺的。而其中某些问题,比如食品造假,比如缺乏商业诚信,比如缺乏公关道德,在中国的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出现,其主要源于民族劣根性,却也被归咎于执政者,这实在是国人推卸责任的好办法,什么问题都往“万恶”的XX头上一推,自己就都是无辜、正义和无责任的了。

  同样的,一些政府部门也倾向于对号入座,大包大揽,将一些针对具体人和事的批评,非要上纲上线到意识形态攻防战的高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结果将不同利益集团之间在改革博弈中产生的正常摩擦,揽到了自己身上,变成各个不同利益集团与政府的摩擦。这种无谓的包揽,将社会正常博弈产生的波动,解读为“不稳定”,进而为了维持刚性的稳定,强行压制各种摩擦,结果酝酿出更大的摩擦。广东的改革老帅任仲夷曾说:“稳定压倒一切,但不去解决矛盾,矛盾最后就会压倒稳定。”此乃老成谋国之言。而要解决此类问题,根源上就是必须走出“泛意识形态化”的桎梏。

  结语:蔬菜店的标语

  捷克著名思想家哈维尔常常提到一个案例。

  某家蔬菜店的经理在他的橱窗里贴了一个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哈维尔认为,大多数商店经理对于橱窗上的标语的意义是从来不会过问的,经理之所以照贴不误,是为了避免麻烦而已,表示“我懂得自己该作什么,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所以应该过上平安日子。”

  而这个“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标语,比起“我胆小怕事,最守本分”这种更接近真实的标语,更能掩盖人们唯命是从的可鄙心态,同样也掩盖了权力的可鄙基础,“它用某种高等的东西掩盖基本的现实。这个高等的东西就是意识形态”。

  哈维尔认为,蔬菜店的经理之所以会被编织进意识形态的网中,是因为恐惧。因此,哈维尔提出来要“在真实中生活”(Living in truth)。

  如将这个案例运用到中国,哈维尔至少还忽略了“恐惧”之外的另一因素甚至是更为主要的因素:投机。

  “恐惧”是被动的,“投机”是主动的,而中国人在将一切外在框架异化为投机牟利工具方面,具有超常的能力。近现代的中国,几乎成为各种“主义”的密集试验田,如同如今的中国大都市成为世界最大的怪异建筑试验场一样。而各种“主义”进口到中国后,无一例外地都被彻底变型走样,实现了国产替代。

  这是中国特色的虚妄与虚幻,走出这种虚妄与虚幻,大约中国就能脚踏实地、少摔跟斗了……

  作者系知名作家、本报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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