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返乡之旅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2-22 01:14 来源: 第一财经日报青年学者熊培云回到故乡小堡村,在历时4年多的调查和写作中,完成了非典型的社会学著作《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苏娅
[ 我从不掩饰我对托克维尔的喜爱,《论美国的民主》里面没有一张表格,也没有堆砌数据,但丝毫不影响他思考与写作的深度。因为他在旅行与观察中抽丝剥茧,已经消化了这一切 ]
在城市化背景下,中国的“乡村叙事”正经历着写作角度与方法的转型。一些致力于记述农村社会现实的写作者,开始自觉寻找映射在“现代化”和“乡土经验”双重背景之上的经验,并将之诉诸笔端,以此寻找中国农村社会的演进逻辑。
熊培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以故乡小堡村的一棵古树被卖为叙事起点,围绕“古树”讲述的乡土意象悠长、动人。但作者的笔锋在此调转,指向村民的处境与心理:尽管大家对古树很有感情,但因为缺少对公共利益的关心又没有有效的组织,加上人情牵绊,反对的声音很快就消散了。
受著名农业经济学家董时进的“要知道乡村的秘密,和农民的隐情,唯有到乡下去居住,并且最好是到自己的本乡本土去居住”的观念启发,2008年,这位青年学者回到故乡小堡村,在历时4年多的调查和写作中,完成其以小堡村为叙述对象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希望尝试一种‘打通’的写作”——熊培云在序言中谈到。此即在对小堡村的现实叙事里,实现“时间”、“地理”和“方法”三者相对贯通。“我是70年代生人,希望以我的个人记忆为观察原点,对1949年以后中国乡村的发展,包括梁漱溟这一辈人如何从事乡村建设等问题进行时间性的梳理。另一方面是地理上的打通,我从乡村到城市上大学,再到国外,这些经验会很自然地反映到我的写作中。第三是写作方法上的打通,除了参与式调查之外,要把我的个人记忆写出来。”如此,通过记述小堡村的现实,辅以与中国农村近60年政策历史相关的研究资料,熊培云试图写下与小堡村有关的时代背景与前景,并发现特定的社会情境与自我生命的关联。
“遗憾我们的城市抛弃了乡村”
第一财经日报:你曾说“希望能够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书写方式”。“适合自己的书写方式”需要满足哪些方面的诉求?《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的写作中,较为新鲜的体验是什么?
熊培云:说到底写书是一件很私人、很个性化的事情。我所谓找到“适合自己的书写方式”同样是从个体出发的一种尝试。
成长于上世纪80年代的人很多都有文学梦。在读中学的时候我写过诗歌和小说,上大学后我还试图写《唐璜》一样的作品,不过我很快发现诗歌的局限,它撑不起我逻辑的世界和理想的世界,同时也少了些思维的乐趣,小说更是浅尝辄止。阴差阳错的是,我这些年写了很多评论,但是我自己很清楚,让我终生受益、恩泽灵魂的是文学,而不是评论。大学毕业以后,我希望自己能够以评论济世,而时至今日,越来越意识到,这是个支离破碎的时代,心灵生活被拒斥,没有古典的温情与高贵,没有敬畏与尊重。
报章上支离破碎的评论支撑不起一个理想的世界,但是一部完整的《小王子》或许可以。好多人都有小说梦,有的是想做上帝,有的只是想安顿自己。我属于后者,有时候真觉得自己需要回到内心,我疲倦于这个世界纠缠不清,想回到文学,想另起炉灶。
日报:《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是一个从写法到情绪都较为复杂或者说“跳跃”的文本,比如,文献资料、口述历史和感性的个人经历自由穿插。在你看来,个人的生命经验对理性认识的意义何在?
熊培云:关于这种写法,我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认同。不认同的人认为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我知道自己这些年做了哪些努力,由此也知道有些评论有盲人摸象之感,抓住一点而不及其余。但我希望表现事物内在的结构,同时不掩饰我的情感或者心灵,是为写这本书的初衷。
写作不只是想象。个人的生命经验承载我的思考,我无法脱离它。在有关中国的写作中,来自底层的生活经验对我而言无比珍贵。当然,我并不只是活在经验世界里,我希望自己在经验之上不失逻辑与格局。
日报:你在法国学习到哪些对你有启示意义的研究方法?在学习过这些研究方法后回望,之前同类型写作是否存在缺憾?
熊培云:曾有刚接触社会学训练的学生撰文批评我的研究“无方法”,即少了他所谓的社会学方法。许多人迷信一些标准答案式的东西,而这恰恰是我所反对的。你知道“邯郸学步”的故事,现在很多人写不好文章也缘于此。我看到有的学生在做论文时会整出一大堆图表,却很少有自己的观点和论述,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我们不能因为有了微软的几个软件,便丢掉了自己的语言。
具体什么方法,我需要的是适合自己的研究方法和表达方法,它无所谓门派,我不需要一堆标准答案来指导我的写作。说到法国思想与方法,我从不掩饰我对托克维尔的喜爱。托克维尔当年写《论美国的民主》,里面没有一张表格,甚至也没有堆砌太多的数据,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思考与写作的深度。因为他在旅行与观察中抽丝剥茧,已经消化了这一切。
平凡造就了小堡村的典型意义
日报:作为观察对象的小堡村,对记述和阐释农村社会现实有哪些有效性和独特性?
熊培云:若干年前,我还为小堡村的籍籍无名、乏善可陈而苦恼。没有久远的留得下来的历史,没有英雄传说,没有可以储藏诸多恩怨的数量可观的村民,我将如何完成这本书?不过很快我意识到,这种逆境对于我的写作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条件——正是因为它平凡得如一粒尘土,在中国乡村才具有更典型的意义。我曾经开车寻访过华西村、小岗村、南街村以及离小堡村不远的千年古村落。这些政治样板村或者明星村和我们理解、需要解剖的农村已经没有多大关联了。
日报:我们谈论农村社会的变迁时,存在着一种意识,即认为一谈过往乡村生活的安宁,就是一味地怀旧,有“浪漫化”的意味。农村无法外在于整个社会的潮流,今天我们谈论理想的农村社会建设,应当正视哪几个基本问题?
熊培云: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字不是浪漫的。“浪漫化”本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东西,没有必要去刻意否定它。怀旧并非凌空蹈虚,怀旧有怀旧的真实。在农村,我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夕阳,我爱那样的生活,而在城里,却是难得一见。我时常写到农村的美好,甚至为此批评城市,有关城市的冷漠疏离并非我凭空捏造。
事实上我也并不否定城市文明,它和互联网一样是人类合作智慧的结晶。我遗憾我们的城市抛弃了乡村,失去了时间感。我喜欢巴黎,因为巴黎有乡村的气息,有跨越千年的时间感。巴黎的老房子随处可见,它们不会被随意拆迁,就像故乡的群山一样屹立在那里。我不喜欢我们正在建设的城市和我们的生命一样转瞬即逝,被愚公移山。我们在创造未来,而我们的创造没有未来,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人悲伤和绝望的了。
日报:在消费主义的情境中,中国农村社会比较容易出现的危机是什么?这些危机,在你笔下的人物和事件中有哪些反映?
熊培云:我并不热衷消费,但对于今日农村的消费主义,我常常觉得无话可说。你不能在城里开着汽车却要批评乡下跑了太多的摩托,不能在城里开生日PARTY却要责备农民竟然吃起了生日蛋糕。
和成功学一样,消费主义是我们的时代病,它是伴随着个人主义、后现代精神、城市化、大众传媒等生长起来的一种文化,你可以说它是人们在看透生活后依旧热爱生活的信念,也可以说它是一种踌躇满志的空虚。相较而言,我在小堡村看到的是对生活的挣扎与热爱,而非空虚。我看到的乡民,都只是在为体面一点的生活而努力。在那里,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没有真正告别艰难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