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主任火烧乡政府:一张白条引发的悲剧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5-08 13:09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报销
1月15日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二,对于北台村村民来说,从腊月二十三就算开始过年,之前几天正是各家忙碌的时候,开买卖的人家也都急着在年关前追讨没结清的欠款。9点半吃过早饭,忙着扫房子的村妇女主任蔡艳红突然发现孩子得了腮腺炎,她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带孩子去乡卫生院看病。她回忆说:“走到街东头碰见三叔,他问我有没有看见会计。”“三叔”就是村委会主任高井合,2011年9月村支书肖富辞职后,北台村村委会成员就只有高井合、蔡艳红和会计赵怀臣三人。蔡艳红告诉本刊记者,高井合并没有告诉她自己找赵怀臣的原因,直到11点多钟蔡艳红在卫生院接到赵怀臣电话时,她才知道高井合是要找赵怀臣去乡农经站报账。“赵怀臣叫我也过去,我到的时候,他俩已经在农经站的屋里了。”
乡政府大院的办公用房是一排砖瓦结构的平房,中间是走廊,走廊两侧各有13间办公室。农经站办公室就在走廊北侧头两间,斜对面就是乡长办公室。腊月二十二这天是乡政府春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集中办公,根据“村钱乡管”的规定,北台村要用钱都需要到农经站来支取。“500块钱以下的村里干部都签字就能支出了,要是2000~5000元需要理财组长签字,不用村民代表签字。要是数额大的再多点钱,就得村委会班子签字、理财组长签字,还得有村民代表签字。”蔡艳红向本刊记者解释。经管站站长王占江和会计宋冀疆去吃午饭,等待中蔡艳红得知,高井合这次主要想支领的是3个村干部2009年的补贴工资,每人4000元,合计1.2万元,其余还要报销3800元左右的村务支出。见没有人办公,放心不下孩子的蔡艳红说她又返回了乡卫生院。“十几分钟后回来的,正好看见王占江在向主管农经的‘人大’主席王志华汇报村支钱的事呢。王志华说,最多让村里支1万块钱。高井合当时就挺不乐意,王志华就说,村里的其他钱都是办公经费,不能动。”
高井银(左一)在换届选举中以绝对优势当选村委会主任,全村400多户联名希望法院从轻发落高井合
蔡艳红说,高井合当时并没有争辩,王志华走后,王占江和宋冀疆开始审核村里的票据。在蔡艳红的询问下,高井合承认3800多元的村务支出都是由他自己预先垫付的。“我当时没说什么,但心里觉得三叔还是工作经验不够,村里账欠那么多钱还不上,自己还往里垫钱。”蔡艳红说,等到所有的票据都弄完了,高井合才突然提到还欠着一笔钱:为了修村委会的院墙,村里还欠了刘文会1845元的赊购水泥款。刘文会的妻子关素君告诉本刊记者,他们与高井合的接触并不多。“以前从没有买卖往来,这次是因为乡里只有我家卖水泥。”关素君回忆,2011年8月,在一周的时间里,负责修院墙的村民栾九维先后来拉过六七次水泥,欠条上都是栾九维的签名。“12月我就找高井合要过几次,他说没钱,说等村里什么树林钱下来就给结账。今年1月15日12点多,他就过来拿了欠条说去乡里报账。”然而经管站拒绝白条入账,坚持要高井合去开正式发票。以为能够拿到钱的关素君也跟到了农经站,面对高井合开发票的要求她断然拒绝:“我们一直就没有发票,也开不出来。但是村里得把钱给我结清了。”
农经站的气氛已经有些紧张,报销似乎陷入死结,王占江给高井合出主意,让他去街上程久远的店里花点钱开个税票出来。“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说程久远不同意给开。”没了主意的高井合闷闷地坐在角落,并没有表现出愤怒或者烦躁的情绪,但是王占江再让他去栾虎店里问,高井合没有动。蔡艳红告诉本刊记者,村里也并不能保证每笔支出都有正规发票,村干部都知情并签字的收据也可以入账。“但是这张白条上是栾九维的名字,东西是他自己去买,村会计都不知情。我们村里刚查完上一任的账,我就和三叔说:‘这件事做得不合适,以后你说不清。’三叔就有点来气了,说他自己是经手人。”蔡艳红承认自己当时也有点生气,心里一直着急回去扫房、看孩子。“我就说将来人家要是告他贪污可咋弄啊,三叔就急了,说我说他贪污。”言语间高井合起身,上来双手掐住蔡艳红的脖子就把她按在了地上,朝着头部和胸部就是几拳头。王占江向本刊记者回忆,大家刚把高井合拉开,他又冲着赵怀臣去了,把赵怀臣摁倒在地。出乎意料的是,高井合手里居然有一把刀。他已经扎向赵怀臣头部,幸亏众人拉架及时,只有刀尖刺伤了鼻子。宋冀疆把高井合推搡出办公室,并用东西把门别上。“他从外面踹了几下门,就没了动静。”王占江说。
等着还钱的关素君并没有离开乡政府,她随便走进了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我一看高井合进来了就又出来了,但没有看到他手上有刀子和汽油。”关素君不知道正在办公室里办公的陌生人就是刚上任一个多月的乡长唐文福。唐文福向本刊记者回忆,高井合并没有说话,直接就把手里塑料瓶子的液体泼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然后高井合点着了火,我在往外跑时,又被高井合拿刀扎了两下。”乡党委书记王君的门是被踹开的。“高井合说,‘你们把我祸害惨了!’就拿着手里的刀子开始扎。”王君最终夺下了高井合的刀子,仓皇逃到院子里。据鉴定,高井合的凶器是一把长30厘米的杀猪专用剔骨刀。
纵火
“外面好多脚步声,挺乱的,还有人喊着火了。但是赵怀臣不让开门。”农经站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王占江告诉本刊记者,他给唐文福打电话没有接通,赵怀臣要蔡艳红赶紧报警。“13点31分,我给派出所打的电话。派出所就在乡政府对面,但是好长时间都没有人来,外面还有响动。赵怀臣说他看见一个人抱着脑袋拿着刀子跑出去了,我这才又拨了110。”让蔡艳红感到奇怪的是,派出所来的民警和乡政府的几个工作人员只站在院门口,谁也不肯上前。不明所以的几个人闻到了飘入办公室的烟味,最后决定跳窗户出来。“那时候火并不大,我们出来的时候房顶都没着。”蔡艳红说。
腊月二十二当日天虽然阴沉,但并没有风。高井合的侄子高金龙和儿子高金生接到消息赶到乡政府时已经是14点左右。“乡政府大院门锁着,只有小门可以出入,但是没有人上前救火,周边赶过来帮忙的村民都不让进院子。”高金龙和高金生冲入办公用房,在走廊里找到已经昏迷不醒的高井合,并将其架了出来。“当时是门框着火,进出火场并不太危险。”高金龙对本刊记者说。乡政府周边多名村民也向本刊记者证实“救火不及时”的说法:“乡政府每个办公室门口都有灭火器,而且当时甚至有村民把水管都递过了乡政府的墙头。”高井合的律师郝洪伟则告诉本刊记者:“高井合虽然放了火,但火并非绝对不能扑救,乡政府指挥体系的瘫痪和消防应急救援能力丧失造成了不应有的财产损失扩大。”王君则认为“救火不及时”实属有情可缘。“当时高井合的情绪很激动,大家都不知道他身上还有什么凶器,他没有从房子里出来,所以谁也不敢进去救火。”郝洪伟的说法并没有被法院采纳,高井合的故意放火最终被认定造成了乡政府26间办公室及室内物品全部烧毁、档案材料和财会账目无法恢复,造成乡政府和个人直接经济损失50多万元。也因此,高井合被判处无期徒刑。
高井合的家人不能理解:一瓶用500毫升饮料瓶装的白酒与汽油的混合物何以能够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庭审时,高井合坚持他只点过一次火,当时是把打火机扔在了乡长的办公桌上。办公桌距离门口有1米多远,门框是怎么被点着的呢?”高井合的四弟高井银对本刊记者说。更让村民们难以理解的是高井合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刀和汽油。2009年当选村委会主任的三年里,高井合在村中口碑很好。“正月十九就是新一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不出意外他肯定会连任,年前报账是他这一任上最后一次,其实报不了也没关系,过了年再报也不耽误。”一位村民对本刊记者说。
根据高井合在法庭上的供述,折腾的报销并非只是制度限制,在他看来,是有人借机故意挤对他,蔡艳红的抱怨只是激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年末正是村委会主任最头疼的时候,讨账的人往往都直接追债到家里。村代表和小组长向高井合要补助,没有钱的高井合想起2010年林业局拨付村里的4万元公益林钱还有1万元没有领,就跟赵怀臣合计把钱领回来先发给村代表。赵怀臣认为这笔钱是用做村办公经费,不能领。“我认为赵怀臣是在挤对我,以前村里也没专款专用,而且新的公益林钱又要下来了,到时用新的公益林钱给办公费补上,但怎么说赵怀臣也不同意,他就是要看我热闹。再加上以前他给别人报销白条子都行,我那些白条子到现在没给报,越想越来气,我就想以后要再这样对我,我就把他杀了,然后弄点汽油给他点喽。”高井合在法庭上这样供述。
事发前两天,高井合就叫赵怀臣一起去农经站要钱,但是王占江让他15号再来。高井合供述:“我感觉是赵怀臣和王占江说好了,不给我这钱。后天如果还不给我拨钱,我就把赵怀臣杀了。”妻子宋素琴和儿子高金生都没有察觉出高井合的异样,只有高井银记得事发前一天晚上,哥哥曾念叨过“赵怀臣在支钱的事情上为难他”。高井合供述:1月15日吃过早饭,高井合用孙子喝饮料剩下的空瓶子从摩托车油管中接出大半瓶汽油,又掺入一些白酒,然后把拧好的瓶子放入大衣兜里。他还把平时总带着防身用的杀猪刀放进了包里。一大早,高井银就跑去了农经站办公室,王占江说需要村会计赵怀臣过来支取。高井合已经开始感到不满:明明约好来乡里要钱,赵怀臣却没来,肯定是故意刁难。如他所料,赵怀臣的儿子在电话里说父亲不在家。高井合说他已经愤怒了:“我根本不相信,就骑摩托车去他家找他,他如果不和我去或刁难我,我就在他家杀了他。”赵怀臣同意一起去乡里的决定暂时平复了高井合内心的情绪,然而一场因为白条之争的惨剧还是没有避免。
山林
57岁的高井合只有小学文化,20多年靠卖猪肉维持一家的生计,一年四五万元的收入在村里属于中等。北台村有1800多口人,在刘杖子乡也是位列前三的大村。“我们村人口特别分散,12个村民小组,5个在沟外,还有7个在山沟里,最远的距离有10里地。”一位村民告诉本刊记者,高井合2009年被选举为村委会主任后,一项重要的政绩就是往最远的村民组修了条1.5公里的路。2009年,他还以村委会主任的身份向乡农村信用社作担保,帮助村民争取建蔬菜大棚和养鸡场的小额贷款。“村里的大棚和养鸡场都是那一年建起来的,但是自从2009年下半年高井合领着村民到处打官司开始,乡信用社就再也不肯贷给我们村村民钱了。”
2009年以前北台村的村委会成员一直没有太大变化,肖富担任村委会主任有十几年时间。宋素琴不能理解丈夫为什么要竞选村委会主任,但是高井合凭借在村里的好人缘和多年担任村民小组长的经历,在800多张有效选票中以500多票当选。“新一届班子里只有他是新成员,肖富、赵怀臣和蔡艳红都是多年的老村干。”高井银对本刊记者说。上任仅几个月后,高井合就开始追究前任村主任、现任书记肖富的责任。通过查账目,他才发现肖富给村里留下了24万元的债务。他认为这些债务都是肖富与当时的村会计蔡艳红一起通过工程中饱私囊。“2004年垫村路说用了671车砂石料,我们算过,按村路的长度这些料可以垫高将近2米。”高井银说。2008年扶贫办拨付给村里97吨水泥用于建沼气池,高井合也认为其中被肖富卖掉不少。“我向乡里反映,乡干部说是把水泥拨到别的村了。我看他们就是互相串通一气,对乡里也很气愤。”高井合供述道。
在村民眼里,高井合这个人性子“直,也粗”,和村民相处很随和,从没见他与人口角。只有小学文化的他为人朴实,但并不善于处理与领导和同僚的关系。上任半年,他对肖富的追责就集中到肖富任期中签订的一个林地合同上。2000年10月,北台村委会以公开招标的方式拍卖村集体正南沟、压青沟、西坡山林,马占海、孙晓双以两万元中标,并签订了承包合同,承包期为4年。2001年1月国家出台了天然林禁伐政策,孙晓双在找到村委会要求退还承包金并解除合同时,村委会已无力退还承包金。2001年2月,肖富在未经村民代表大会统一的前提下与承包人又签订了承包山林的补充条款,将林地承包期延长至国家政策允许开发时开始,继续承保3年,其间承包人负责林地的看护和管理。在高井合和村民们看来,肖富私自将村集体2000多亩、价值百万元的林地承包出去的补充合同是无效的。
两年来,高井合等五位村民代表向乡政府申诉,也多次到承德市、石家庄和北京上访。王君认为乡政府能做的工作已经做到,“乡里对林权归属没有仲裁的权力”。多次跟随高井合上访的村民马振武告诉本刊记者:“每次出去上访的费用都是高井合垫付,这两年多花了少说有四五万元。高井合给村里跑事情没拿村集体一分钱,都说要等官司打赢了再一起报账。”从当村委会主任,高井合就没再做过买卖,高金生接替父亲的生意,挣的钱又都被拿去上访。“我劝过他不要当村主任了,他很坚持,一定要解决这件事。”高金生说。
村委会被分裂成了高井合与其他三人的斗争,高井合认为赵怀臣与蔡艳红报账时的有意刁难也出于这种发自内心的不信任。2010年6月,承德县农经局经过调查,对“前任村主任经济问题”等16个方面共34个问题给予作答,包括前任、现任两个支书,以及赵怀臣、蔡艳红在内的村委会委员全部被处分或勒令退款。然而,上级的反馈并没能让高井合满意。赵怀臣和蔡艳红依然是村委会委员,肖富虽然在10月被县纪委予以严重警告处分后辞职,但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在职期间工资全额发放。
上级暧昧的处置方式让高井合很受打击。高井银告诉本刊记者,哥哥开始变得不那么开朗。“他以前好没事打打麻将,现在不打了,回家就攥着手机,看着屏幕发愣。”村里也有要威胁他人身安全的说法传出来,高井银认为最初哥哥带着那把杀猪刀只是为了防身。1月4日承德县农村土地承包仲裁委员会下达的仲裁裁决书给了高井合重大的精神打击。裁决书认定:2000年的承包合同有效,随后的补充条款均属合法有效。裁决书出来后,马占海在村里放了六七百响的鞭炮庆祝。“跑了3年还是这样的结果,高井合觉得没希望了,跟我说不想再告了。”马振武对本刊记者说。
1月12日乡政府指定赵怀臣暂时代理北台村党支部书记,负责组织村支书的选举工作,肖富仍然是党支部的候选人之一。高井合是希望继续连任的,但他内心充满了对上级、同僚的不信任和怨恨。高井合供述,他原本只是想去和唐文福说说理,但进了屋他没说什么,就是嘴里唠叨着“这年头乡里没有好干部”,然后就拿刀扎向了唐文福。村民对高井合更多的是同情,因为“他惹出来的事没有一件是因为自己的私事”。也因此,北台村村民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高井合的认同:正月十九的村委会换届选举中,高井银在800多张有效选票中以600多票的绝对优势当选村委会主任。一审开庭前,全村400多户人家联名希望法院从轻发落高井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