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城市狂想

　　刘永

　　编者按/西辛庄市（筹）这个村级市最近引发巨大关注，一方面反映了在城乡二元化特殊背景下我国农民渴望融入城市、过上城里人生活的强烈愿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是中国在城市化道路上的另一种尝试。

　　在城镇化建设的道路上，西辛庄市（筹）的做法是否具有价值，应该留给历史去评判，在顶层设计尚无完美之策时，对于西辛庄的基层实践，外界或应给予些包容的态度。是此，《中国经营报》今日专题探讨西辛庄的城市梦，为读者揭开真实的西辛庄镜像。

　　河南西辛庄 ：踏着“红线”的土地渴望

　　5月8日上午9点30分，对于河南省濮阳县庆祖镇西辛庄党支部书记李连成来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时刻。怀着多年的城市梦，62岁的李连成揭开了挂在村委会门口铭牌上的红幕布。“濮阳县庆祖镇西辛庄市（筹）”映入西辛庄全体村民、外村村民及前一天专程赶来的记者眼前，令他们大跌眼镜的是——在西辛庄市下边，还有一个“括号”，里面是一个稍小一号的“筹”字。

　　此前一天，河南省濮阳县民政局紧急给西辛庄村所属的庆祖镇民政所发去一份内部明电，称其是“严重违法行为”，并责令其停止一切改名行为。民政局一位工作人员称，村庄建市，将对现有按照乡县市等级分明的行政体制造成一种混乱，如果不加以制止，还会有许多效仿者。

　　然而，在李连成看来，民政部门对村级市的理解驴头不对马嘴。在他的设想中，西辛庄市是一个农村的城市雏形，一个充满希望的大型新农村社区。

　　建“市”合法性再争议

　　李连成当下所要的做的是尽可能把自己的“建市理念”更好地宣扬出去，获得更多支持。

　　5月7日下午，庆祖镇民政所长魏军邡接到濮阳县民政局紧急下发的内部明电。这份明电明确称国家民政部、河南省民政厅、濮阳市民政局对西辛庄“改名”事件非常关注，并指出要建“西辛庄市”并挂牌，是不符合上级有关政策规定的。

　　在这份明电中，民政部门具体罗列了西辛庄的行为违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国务院关于行政区划管理的规定》等相关政策规定，属违法行为，要求庆祖镇立即责令其停止一切关于“西辛庄市”挂牌的行动。

　　当魏军邡将这些内容念给李连成听的时候，李连成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违背了规定。理由有两个，一是文件中叫停的是针对乡镇一级不能建市，并未说村不能建市。二是，前几年被叫停的镇级市大多都是冲着行政区划和级别来的，而西辛庄在李连成的设想中，就是农村拥有城市的生活水准而非追求行政的那一套东西。

　　李连成告诉记者，摘牌前，知道牌子上刻制什么内容的只有三个人：造牌者、取牌者和他本人。这样的保密措施让对其叫停的民政部门并不完全了解李连成的想法。

　　虽然在前一天，这份内部明电才下发到庆祖镇并传达到李连成手里，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份明电早在4月12日就已经拟好。为何没有尽快通知李连成，民政局没有答复。

　　李连成并未想到对其叫停的是民政部门。在挂牌之前，李连成查阅了大量资料，并未看到有不允许将村名改为市的规定，李连成甚至还举例说，附近某个村还有个叫“刘市”的。挂牌前，李连成专门找到濮阳县地名办。李连成说，这个改名决定是经全体村民同意的，如果不给改，地名办就要给我们拿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否则我们不排除有“诉诸公堂”的可能。

　　李连成一直是国家的先进典型，在贯彻实施许多党和国家的政策方面，李连成和他所在的西辛庄都是身先士卒，勇当楷模。只有这一次的挂牌建市，让当地政府显出一丝尴尬。

　　尽管濮阳县民政部门对西辛庄建市行为表示已“严重违法”并紧急叫停，但是却未采取强制行为摘牌，反倒是挂牌将近20天来，来自全国多个省市的参观团络绎不绝，其中也包括河南省和濮阳市的一些领导，他们纷纷在那个多了个“筹”字的西辛庄市铭牌前合影。

　　这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让李连成感到宽慰。他当下所要的做的是尽可能把自己的“建市理念”更好地宣扬出去，获得更多支持。

　　而让李连成底气更足的是，今年1月河南省省委书记卢展工到西辛庄考察时，李连成正式提出了建村级市的设想，并希望以此和新型农村社区建设相结合。卢展工当时的回应是，可以先行先试。而新型农村社区建设，正是卢展工近两年在河南推行新型城市化的重要模式之一。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的李连成再次抛出了村级市的构想，并在国务院副总理李克强到河南团看望基层人大代表时，再次汇报了他的村级市计划。在任河南省省委书记时，曾到西辛庄考察过的李克强，称赞说这是又一个创新的起点。

　　渴望像城市一样的公平诉求

　　对于西辛庄村民来说，种地只是为了能够打点粮食，真正用来支撑生活的则是在村里上班或者做些生意。

　　离黄河只有15公里的西辛庄，仅172户人家，人口720人。但在河南及濮阳当地，说起西辛庄，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5月22日，在西辛庄，《中国经营报》记者并未感觉到这里是农村，恍如进入了一个都市的高档小区：村中央有一个大型的文体健身广场，广场周边则有人工湖、幼儿园、小学、少年宫、医院、超市、宾馆等这些一般只能在城市里才能见到的公共设施。村民们家家户户居住的则是外观近乎一致的200多平方米的两层别墅。在村子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指示牌：指向村委会、工业园、医院甚至是李连成家。

　　村里所有的街道都是两车道的水泥路，路灯规整，“没有一根电线杆，都是地下线缆，有线电视、天然气直接到户。”李连成向记者提起西辛庄的“市容”，很是骄傲。

　　　如果说还能找到些许农村的影子，那就只能从道路两边和院子里栽种的桃树、银杏、石榴或葡萄，以及豆角、番茄和青椒这些农作物中去寻找了。

　　村主任李百选介绍，西辛庄的富裕来自招商引资和近二十家的村办企业，建成了位列濮阳市八大村级工业园区之首的电光源产业工业园，2011年企业总产值超过10亿元。

　　这使得西辛庄类似于一个“移民城市”，本身只有720口人，但有超过8000口人到西辛庄的医院、学校以及企业上班。建成的学校一再扩容，附近有十来个村庄的几百名适龄儿童在西辛庄村办学校读书，而西辛庄本村的学生才80个。有的外村学生家长因为上学问题找到李连成，甚至能够吵起架来。这是一种“甜蜜的烦恼”，愿意到西辛庄来，也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认同。

　　为了能够留住人才，西辛庄建成了教师职工宿舍，以成本价卖给老师。投资8000万元建成的医院，至今未能招来本科生，原因就在于本科生们一听说是农村，拔腿就跑。李连成也在村东头兴建了几栋医生职工宿舍。

　　西辛庄村工业化程度达到90%以上，平均每家每户都有两至三人在厂里或者村办机构上班。拎着锄头在田地间热火朝天的景象在西辛庄很少见了。对于西辛庄村民来说，种地只是为了能够打点粮食，真正用来支撑生活的则是在村里上班或者做些生意。

　　濮阳市2011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5138元，农民人均纯收入5077元，但西辛庄村民2011年人均纯收入已达2.6万元。西辛庄村民李德成告诉记者，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并不比城市里生活差，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环境还好。

　　但是在填写一些表格时，农村人在制度上遭受的不公便体现出来，在职业一栏里还是“农民”。 甚至在发生车祸时，死者是城市居民的话往往要比农村户口获得的赔偿标准高出很多，原因就在于赔偿标准主要依据城市和农村人口的平均收入。

　　学校里一些年轻的老师东拼西凑借债到县城买4000多元一平方米的房子，每月还要还贷，到了周末穿越20公里乡间小路到空洞洞的房子待两天，还要在周一前回到学校上班。

　　“这样有意思吗？”李连成说，关键还是环境，如果我们这里也有了城市的名义，国家能够像支持城市一样支持我们，还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么？

　　土地诉求的渴望

　　西辛庄的土地有三分之一是以租赁的形式给入驻企业使用的，租金收入按照农作物产值计算，每亩地每年不超过2000元的租赁费用。

　　西辛庄村委会大厅左侧一个玻璃展示柜里，放着一些节能灯灯泡和灯芯样品。这些产品就出自西辛庄的几家电光源企业。

　　但是有专家认为，入驻西辛庄的企业还是缺乏核心科技，之所以来西辛庄建厂，这些企业更多看中的是西辛庄的劳动力成本优势、丰富的天然气资源以及低廉的土地使用成本。

　　濮阳油田就在附近，濮阳也是国内第二大液化天然气生产基地，濮阳下辖各县区有着数十座天然气加气站，很方便满足居民生活用气所需。早在多年前，西辛庄村就用上了天然气。作为西辛庄村的一项福利，每人每月可以免费使用7度电和7立方米天然气。

　　西辛庄的土地有三分之一是以租赁的形式给入驻企业使用的，租金收入按照农作物产值计算，每亩地每年不超过2000元的租赁费用。

　　但是现在看来，这种优势已经不再明显。因为仅以濮阳地区来说，西辛庄的这些优惠措施并不一定是无可替代的，别的地方有更好的优惠，企业有可能就拆掉厂房走掉了。

　　2011年，西辛庄村已经吸引外来投资企业24家，年产值10余亿元，吸引外来人口8000多人。在继续招商引资方面，已经遇到土地瓶颈。

　　据了解，现在的西辛庄村所剩土地已经不多了，之前的土地租赁给了工厂。对土地的渴望已成西辛庄村下一步发展首要的现实性考虑。而建“市”后，周遭15个村的村民，开始自发性地向“西辛庄市”靠拢，已有多个村的村民以摁手印的方式，表达了“加盟”的意愿。

　　西辛庄村周边一个村子的村支部书记张怀勤告诉记者，今年年初二三月份的时候，他和周边15个村的支部书记准备了一份联名书，在上边按上手印，分别递交给庆祖镇政府和西辛庄村委，希望“收编”。而他所在的村子，也大都非常认同西辛庄的发展之道。

　　对于在农村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李连成来说，大城市的公共设施建设都由国家支持，但是在农村，扶持政策非常薄弱，跟遍地撒芝麻差不多。李连成认为，如果将村庄聚集在一起，政策所起到的叠加作用会加强，也腾出了更多的土地，村庄也更易于管理。

　　李连成做过测算，周边15个村庄合并在一起，将有2000亩土地腾出来，可以拿这些土地来招商引资。招来的企业，又可以解决农村人的就业问题，剩下的田地，则以市场化的方式运作一个物业公司，每家每户只需要支付一定费用，物业公司就可以帮助收割农作物。

　　建“市”面临两大阻力

　　西辛庄市目前还仅仅是个村级建制，并非一级政府，也不享有一级财税权。这将给村庄整合、土地权益分配带来巨大阻力。

　　西辛庄建市背后深层的利益诉求最主要的是向城市“看齐”：农村能够像城市里一样拥有房产证，在需要时拿房子与其他人进行交易变现，或者到银行做抵押作为做生意时融资的手段。

　　“我们上边没有公务员没有行政机关，这有什么妨碍呀？我认为享受市里生活，就应该叫市。”对于上级民政部门叫停村级市，李连成颇有些委屈。

　　不管上级部门是什么想法，李连成已经开始了行动。面对一拨来自重庆的参观者，李连成介绍了自己最新的设想：未来西辛庄“市”中心是个大广场，将西辛庄中心的一部分建筑物拆掉，建成4栋20多层高的楼房，容纳附近15个村的村民，四周则是一圈别墅区，让老年人居住。

　　对于这样的大社区规划，一些专家指出，西辛庄在建“市”和建大社区规划问题上，既要有超前思维、科学规划，又要量力而行，从实际出发。

　　挂牌前一个月，河南省社科界的专家汇聚濮阳专门对西辛庄建市进行了座谈。专家的疑问在于，腾出来的2000亩土地资源如何进行利益分配，产权和价格又如何界定，都是很具体而容易产生分歧的问题。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院长喻新安认为，李连成提出的建设村级市的命题极具挑战性。

　　而且颇为关键的一点是，西辛庄市目前还仅仅是个村级建制，并非一级政府，也不享有一级财税权。这将给随后村庄整合、土地权益分配带来巨大的阻力。

　　但李连成认为未来新的社区中给每个村分别规划一片地儿，原来的村还在原来的地盘。涉及整个大村利益的事情，由十几个村的村干部开会集体协商解决。对于具体制度设计等他没有思考成熟的问题，李连成称需要进一步“探索”。

　　显然，李连成对此并未做过多考虑。在他的概念中，新型城镇化的出路只有通过土地才能解决，没有充足的土地作为发展的支撑，这样的城镇化会走弯路。

　　长期关注中国城市化发展的《中国经营报》副总编辑张曙光认为，西辛庄市下一步要想将周边15个村整合成功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要争取行政级别，向上争取成为一个镇，这样就拥有一级政府和一级财政的权力。另外一条则是向华西村学习，走市场化的道路，将其整个村集体打包成一个大企业，而其他村庄则通过入股的方式并入，这样就可部分解决李连成现在面临的难题。

　　而从目前的政策来看，走前一条道路的可能性不大。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院刘勇认为，在现行行政体系下，西辛庄最多是能搞成社区，变成居民委员会，在这样的框架下试行“农改居”。“不要触碰国家政策‘红线’，不要急着打‘市’的名义，先把资源集中起来，做强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