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豪村长之死

　　王峰

　　“推进依法治村进程，创建和谐平安辛庄”，一幅标语挂在天津市北辰区双街镇下辛庄村村口。标语斜对面，两层灰色小楼是村委会，楼顶上立着大大的霓虹灯招牌——双来农业科技有限公司。

　　黄双来既是下辛庄的村主任，也是双来农业公司的总经理。十几天前，他死于与本村村民的一场意外的冲突。

　　双街镇党委一名领导告诉记者，黄双来在一起3死2伤的村内纠纷冲突中身亡，“目前案件正在侦查过程，在场打人的共有9个，尚有1人在逃”。由于案情重大，天津市领导已作出批示，并由天津市公安局督办此案。

　　把这起冲突放到城镇化建设提速与农村基层选举的长镜头下观察，黄双来遭遇的悲剧或许能获得更为明晰的定位与阐释。这起村庄内部的纠葛也是中国快速城镇化催生的一个活样本。

　　“两边都家破人亡”

　　这起事件的导火索，点燃于5月10日。

　　那天晚上9点多。黄双来到村民王复春家，但只有王的父亲王国廷和叔叔王国瑞在家，“黄双来带了3个壮汉来，他们威胁王国廷，警告说要王复春不要再去告黄双来”，王国瑞说。此前，参加今年新一届村委会竞选的王复春、衡庆杰和李立强，曾到镇里和区里反映村里的土地问题，而这涉及到黄双来。

　　很快，王家人和黄双来起了冲突。事后王国瑞才得知，当时村外几百米长的公路上停满了车，村委副主任黄恩早带着十几个人到处找王复春。

　　冲突一发不可收拾。次日，即5月11日晚，王复春在村里被4个人堵在公厕墙后暴打。村里人都说打人者是黄双来的舅舅曹德金等人。

　　袭击事件不仅恶化了情势，也扰乱了下辛庄的人伦底线。因为曹德金不仅是黄双来的舅舅，也是王复春的姑父。不止王家，衡庆杰的父亲衡敬川曾是黄双来父母的对门，“两家好得没话说”。“在这次选举以前，几家人之间无仇无怨”，王国瑞说。

　　愤怒的王家人选择了报警，但村民们却说，王家人的报案在北辰区公安局刑警二队和六队之间“滚起了皮球”。“公安局不给备案”，衡庆杰的母亲说。

　　到了5月12日晚9点多，黄双来到王家没找到王复春。11点半时，黄双来第三次来到王家。这次他带来了副主任黄恩早和他的儿子，以及黄双来的弟弟黄恩兵、姑父徐世忠，以及黄的司机。“黄双来喝了酒，但头脑清醒”，黄双来的妻子说。

　　村里没有路灯，漆黑一片中，冲突发生。最终，黄双来和黄恩兵、徐世忠被打成重伤，不治身亡，另有两人被砍伤。“两边都家破人亡了。”王国瑞说。

　　“富豪村长”恩怨

　　事实上，惨案的酝酿经历了漫长的时间。

　　命案中的死者、49岁的黄双来是个亿万富翁，他在1980年18岁时就离开了下辛庄，贩过鱼，开过饭店，又创办了一家锅炉厂，后来在天津和江苏做房地产生意，由此发迹。他在江苏沭阳县的房地产公司注册资金有6000万，还经营一家窗业公司。

　　随着事业的成功，黄双来当上了天津北辰区和江苏省宿迁市两地的政协委员。十几年前，黄双来第一次回村，掏钱给村里装了有线电视。

　　2006年，黄双来回村定居。没有宅基地，就在村西南一处鱼塘里填土建了一座豪华别墅。黄双来的儿子说这座鱼塘是“我太爷爷的”，但村民说这鱼塘是以前四个生产队一起挖的，后来归了村支书王立达。挨着别墅的十几亩土地也被黄双来包下，出价5万元一亩，当时的土地承包价是每亩每年500元。

　　“那时村里人就提出让他回来当村主任，他拒绝了”，黄双来的弟弟黄双旺说。

　　后来，他还是在某个力量推动下参加了竞选，“镇里组织选了3次，黄双来还是没选上”，王国瑞说。

　　到了2009年，黄双来决定参选，他家人说是因为“收到了老百姓的联名信请求”。“父亲的户口都不在下辛庄了，当村主任是村里人请回来的”，黄双来的儿子说。黄双来中选的另一个说法，是每个投他票的人都得了100块钱。那次选举，黄双来以几票之差击败王复春当选。

　　按照黄家人的描述，黄双来任上给村里人办了很多事，包括出钱给村委会买了一辆车，给村里道路铺了地砖，刷了墙，过年给老人发钱，垫资500万建大棚等等。

　　不久前，“黄双来又掏了几万块钱给老人发防暑降温费”，双街镇党委一名领导说。下辛庄是双街镇有名的穷村。没有副业被认为是贫穷的原因，村里上一个集体企业还是建国后成立的玻璃厂。“村委会根本没钱，村里花钱都是走双来农业公司的账”，黄双来的儿子说。

　　但很多村民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评价。

　　“村里老人以前每人每月发150块钱，黄双来上任后减到100块”，82岁的村民衡敬川说。村里人说，黄双来竞选时承诺的“老人每年400块的补助”、“家家住别墅”都没有兑现。

　　“村里每亩有80元的青苗补偿费，可发到手只有75块，剩下的被村委会扣下来吃喝了”。曾有传言说村委会几年来吃喝了110万，后来黄双来“辟谣”说只吃了8万块。

　　到了今年换届年，黄双来不想干村主任了，“他说往村里搭不起钱了”，上述双街镇党委领导说。

　　富豪村长之死

　　“选战”和房地产

　　黄双来萌生退意时，有新人看上了村主任的位子，他们便是王复春、衡庆杰和李立强三位村民。

　　三个人在春节期间就开始准备竞选，往届的选举都在3月底4月初举行，而天津市今年却安排在6月份。“（对于选举时间推后）他们三个还以为是村委会从中作梗”，黄双旺说。

　　三个人请村民们吃了几次饭，席间做了“民意测验”，获得了半数村民的签字支持。

　　竞选议题很快涉及到了土地和房产等敏感问题，从而和黄双来为首的现任村委会发生冲突。三人多次要求村委会公开账务，并向上级反映村委会成员的问题。

　　到了5月7日，有村民看见天津市国土局来人丈量黄双来家别墅所占的土地。“肯定是有人举报了他别墅占地的事”，李立强的姐姐说。

　　她告诉记者，村里有个20多岁的年轻人问黄双来为啥盖了那么大的别墅，“结果黄恩早上来就打了他两嘴巴”。

　　黄双来被举报的不只是大别墅，还有全村的土地问题。

　　原来，2009年黄双来当选村主任后，下辛庄开始土地流转。2007年，下辛庄所在的双街镇被选为天津市第2批示范小城镇建设试点，按照镇里的规划，下辛庄所在的北运河以西地区，要建设3万亩的设施农业区，也就是大棚生产花卉、果蔬。

　　下辛庄有3000多亩农地，都是上好的耕地，“每亩地能产1000斤粮食”，衡敬川说。但由于历史原因，下辛庄每人只分有1.1亩地。土地流转到村委会后，老百姓不再种粮，坐享每年600元每亩的流转费收入，据说今年会涨到900元。

　　与村民不再有关系的土地，除了近200亩盖起了199座大棚，“80%都种了树”，衡敬川说，“那以前可都是口粮田啊”。甚至一度有的土地流转出去后，因为不知道做什么而放荒，也不让村民耕种。衡敬川有一次问起乡镇干部为什么种树不种粮，回复说“如果不种树，拿什么给你们每亩600块的流转费？”

　　但下辛庄的199座大棚建成后效益并不好，后来卖给了一个私企老板，“这是个烫手山芋，并不是优质资产”，黄双旺说。如今，199座大棚以每座每年不到2万元的价格对外出租，但至今只租出了20多个。

　　于是，这些不再耕种的土地成为村委会竞选中的焦点议题。不久前，村里出现大字报，要求村委会说清楚那些种了树的土地承包给了谁，承包价是多少。“这动了黄双来的命根子”，衡庆杰的父亲衡敬川说。由于在竞选的三人中处事沉稳，王复春被不少人认为是这些大字报的制造者。

　　而据村民说，王复春也曾当面质问过黄双来：黄的舅舅曹德金承包村里的土地种树，为什么每亩地租金只有区区10块钱？很多人猜测，正是此事导致了王复春5月11日晚在村里的那次遇袭，他们相信打人者就是曹德金等人。

　　有关竞选、土地流转的纠纷最终酿成命案。而黄双来的家人认为，围绕着这次“选战”还有着更为复杂的利益驱动。

　　“他们三个为什么这么拼命活动要当选，就是看上了拆迁的利益。”黄双旺说，“镇政府有规划，5年内要拆掉平房，最晚到后年，下辛庄就要拆了”，“他们三个曾经在请村民吃饭时公开对一些村民承诺，如果当选村干部，可以给他们多少套房子”。

　　关于小城镇建设中的拆迁，双街镇的补偿方法是按宅基地面积置换楼房，不愿意置换的则补偿每平方米近4000元，如今双街镇的楼价是每平方米8000元。由于每家都有房产证，看似村干部谋私的空间不大。“但还有胡同面积呢，还有有宅基地但没盖房的人家，这些怎么补偿不都是村干部说了算吗？”一个村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