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血案揭示8500亿未改善医疗资源配置机制扭曲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09-25 22:54 来源: 《新世纪》9月15日下午,北京同仁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徐文被她曾经的患者持刀砍成重伤,引发业界震动,导致同仁医院部分医生罢诊抗议,惊动政府高层。近几年来中国愈演愈烈的医患冲突,由此再掀高潮。
无论哪个国家,在各种民事纠纷中,医患纠纷都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但医患关系恶化到如此地步,可谓绝无仅有。
是什么样的恨意,让患者接连对被称为白衣天使的医护人员拔刀相向?又是什么样的悲哀,让以救死扶伤为职业的医生们选择了罢诊?
医患冲突,折射了中国医疗卫生制度的基本矛盾,其核心是医疗资源供给短缺,重要约束是政府投入相对不足。而随着社会的进步、经济的增长、科技的发达,所有社会成员对医疗服务的需求与日俱增。有限的社会保障水平下,不少患者为求医问诊不得不倾其所有,必然对治疗风险难以承受;加之全民健康知识匮乏,医患沟通渠道不畅,调解和诉讼机制缺失,更加剧了医患冲突。同仁医院血案,正是集合上述诸种矛盾的典型样本。
新医改政策实施已近三年,所谓8500亿元巨额投入下,医疗资源配置机制的扭曲至今并未改善,其背后仍然是制度的错位、信任的丧失、社会救济渠道的空白。面对难以撼动的全社会系统性疾患,中国的医生和患者,无疑已经承受了太多。
同仁血案发生后,财新派出多名记者,短短数日内遍访同仁医院血案涉事各方,意在还原血案始末,为探究中国医患矛盾提供一个真实的样本。
——编者
上篇
同仁血案调查
患者向自己的医生举起了砍刀。漫长的五年里发生了什么?
□ 本刊实习记者 王晨 记者 罗洁琪 戴廉 文
2011年9月22日,周四。
按照同仁医院门诊排班表,这一天,本是耳鼻喉科主任徐文大夫每周的坐诊日。和往日一样,上午8点不到,位于四楼的耳鼻喉科第二诊疗区门口已经熙熙攘攘,如同闹市。可是,徐文没有出现;也许,很久很久,她都不会再来了。
一周前的9月15日下午4时许,徐文昔日的患者、曾经衣食富足的草根书法家王宝洺,在徐文的诊室门外,向徐文举起了砍刀。徐文抬手抵挡、躲闪、奔逃,最后仍然身中17刀,倒在血泊中。
一位在场的实习医生回忆:“事发突然,周围的人惊呆了,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回过神来,徐文已倒入血泊中。”耳鼻喉科行政主任于振坤事发后迅速赶往现场,至今心有余悸:“满地是血,太惨了。”
参与了抢救徐文的同仁医院一位医生,事后对财新《新世纪》记者描述了事发时的惨状:“徐文左臂上举,死命护着脑袋总共21处伤,头面部7处,双上肢10处,左下肢2处,左臀部及背部2处,刀刀见骨,左上臂的肌肉、肌腱、骨头全都露着??”
徐文,43岁,留美归国的医学博士,业界公认的喉科专家。2011年元月,她刚刚担任同仁医院耳鼻喉科主任。至今未婚,和父母同住。
当天下午3点37分,她打电话给60多岁的老父,说不回家吃晚饭,要加班准备一份讲课材料。晚6点,已不准备等女儿回家吃饭的徐父,意外从电话中获知了女儿受重伤的消息。
同仁医院紧急调集最精锐力量全力抢救。九小时后,徐文保住了生命,转入重症监护室观察。
行凶者王宝洺,今年54岁。五年前,徐文曾经为他动过喉癌手术。当天下午,他来到徐文诊室时,徐文忙碌一天的坐诊已快要结束。她从早上8点开始,除去中午两小时午休,一直在为患者检查。
没有人注意到王宝洺如何在门诊室外堵住了徐文。因事发突然,在场的人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追砍徐文后扬长而去;两小时后,他在北苑附近被警方控制。
事发后,王宝洺的亲属都否认他是一个生性暴戾的人。王妻在接受财新《新世纪》记者专访时称,王宝洺以往性格开朗、喜交朋友、爱唱歌。患病前,靠办书法培训班谋生,年收入曾达数十万元。患病后生活潦倒,性格变得有些抑郁。
王妻对财新《新世纪》记者回忆,事发前一天,王宝洺心情很好,还参加了一个书法界的活动。事发当日下午四五点,她接到王宝洺电话,让她赶紧去北苑地铁。到了那,两人刚见面,就双双被赶来的警察拘捕。
若不是五年前患病,王宝洺托熟人介绍找到徐文诊治,两人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交集,这起震动业界的悲剧或许不会如此降临。
漫长的五年中,这一对医生和患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宝洺入院
喉癌在早期易被发现,因此治愈率比其他癌症要高。王宝洺的术前检查结果也显示属于喉癌早期,他自信不至于丧失性命,甚至还能保持语言功能
血案的发生并非没有征兆。
事发第二天,王宝洺的博客被人发现。八篇写于2009年的文章,单方面记录了他于2006年在同仁医院医治喉癌的经历、纠纷和诉讼过程。博文的最后几篇文字里,已充满了对徐文的仇恨,其中一篇博文的标题称“血债要用血来偿”。
据博客记录和王妻透露,2006年8月30日,49岁的王宝洺因声音嘶哑近一年,托在同仁医院眼科工作的亲友找到了徐文。
徐文擅长各类咽喉部疾病、嗓音疾病诊断及治疗,同仁医院称其目前已开展多项嗓音外科手术,包括甲状软骨成形手术、声带注射填充手术及喉狭窄微创手术等,均处于国际同等水平。
从徐文口中得知自己患有“声带肿物”(喉癌)后,素来身体健康的王宝洺并不相信。9月26日,王在同仁医院门诊手术室进行“活检术”;10月8日,病理显示“右侧声带鳞状细胞癌”,他才接受自己身患癌症的事实。
但并非所有癌症都是绝症。武警总医院病理科主任纪小龙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喉癌发现都在早期,因声带狭小,一有肿物,患者即有说话嘶哑等不舒服的感觉,不同于胃癌和肺癌肿物在生长早期,病人感觉不到,一旦发现即是中晚期。因此,喉癌治愈率比其他癌症要高。当时王宝洺的情况也是如此,术前检查结果显示,他的病情属于喉癌早期。
但是,喉癌手术有可能导致发声功能丧失,这让依靠办培训班为生的王宝洺难以接受。
王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幼年生活坎坷,因家贫过继给大伯。下乡插队回城后,分配到光华染织厂,后调到和平里医院病案科工作。
他自幼酷爱书法,后自学成材,获得了一个既能用来谋生、又足以让他自豪的“书法家”头衔。曾经代卖过他的作品的京城天牛画廊工作人员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几年前,王宝洺总是来潘家园和画廊的人喝茶聊天,“人很健谈,开朗,虽然在圈内的名气不大,但字写得不错,出了不少书。”
1996年,王宝洺办了两个书法学校,自任校长,年收入数十万元。王妻给记者看了当年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站在别克轿车前,其乐融融。
确诊喉癌后,徐文向王宝洺通俗地解释过病情。根据王宝洺自己博文中的回忆,徐文对他说:“你发现较早,是初期,只要切除单侧声带就可彻底根治。”王宝洺随即追问:切除单侧声带是否影响讲话?他担心自己“像李文华那样”。
在他的印象中,徐文不仅肯定地回答了他,还有些不耐烦:“李文华是喉癌晚期,做的是全喉切除的大手术,你是喉癌早期”;“即使切除单侧声带,也是不会影响说话的,只是声音有些沙哑罢了!而且现在医疗、手术技术很先进,什么‘玻璃切片’‘激光仪器刀’都是国际领先的技术,保准没问题,你就放心吧!”
徐文“不影响说话”的判断,给王宝洺吃了颗定心丸。后来,王宝洺陆续还提出了一些“不手术、中医治疗”的要求,被徐文一一驳回。
尽管如此,从对患癌的恐惧,到知道“不丧失性命”,而且“还能说话”,王宝洺还是痛痛快快地接过了徐文开的住院单,并于2006年10月12日住进同仁医院。
然而,日后的手术并未让王宝洺满意。他在博文中指责,徐文“手术没做干净、彻底”。他认为,由于徐文的首次破坏性手术,使其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进行了两次大手术,最终成为一名“丧失了语言功能、劳动能力、嗅觉功能的残废人”。
手术风险
多位肿瘤专家均表示,徐文制定的治疗方案并无方向性问题,但手术存在一定风险,并非王宝洺最初认为的“万无一失”。不幸的是,小概率事件偏偏成为现实
据王宝洺自述,徐文和他的最初谈话,只有短短半小时左右,其间却包含了对一场喉癌手术治疗方式、风险、预后效果的多个关键信息。
徐文为王宝洺确定的“激光手术”治疗方案,全名“CO2激光声带切除术”,是一种区别于传统手术的新型手术方法。
资料显示,这个手术在癌前病变及早期声门癌治疗中独具优势,它根据病变范围采取声带黏膜脱落、声带部分切除、声带完全切除和声带扩大切除等不同方式,不但可阻隔恶性发展趋势,根治肿瘤,还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发音功能,局部控制率及五年生存率与放疗、喉裂开手术相同。
与传统手术相比,该手术还有以下优势:手术迅速,并发症低,患者痛苦少,患者术后仍可发音。
“属于微创手术,不流血,患者几天就可出院。”同仁医院耳鼻喉科负责人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该技术是业内公认治疗早期声门癌的首选,同仁医院的应用在国内也居于领先地位。
财新《新世纪》记者采访的多位肿瘤专家均表示,徐文制定的治疗方案并无方向性问题,但手术存在一定风险,并非王宝洺最初认为的“万无一失”。
对此,同仁医院一位负责人解释:手术过程中,有的病变会一目了然,但也有无法判定的情况。如病变本身不明显,有可能无法判断病变组织的边缘,这就存在首次手术无法完全切除病变的可能,经验再丰富的医生也不可能绝对避免。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主刀大夫“会在病变上下两端取两块‘切缘’,再进行病理化验”。他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切缘”的目的,是通过进一步检验,确定手术部位是否还存在癌细胞,是否需要进一步手术。
上述负责人表示,CO2手术的劣势在于只能治疗表面的肿物,深层的肿物难以触及。“激光是烧掉肿物,有被烧焦的边缘,不像传统的手术刀,一刀划下去就可以切掉。如术中取的‘切缘’还存在癌细胞,那么仍需要后续传统手术继续治疗。”
财新采访的两位业内专家,对王宝洺的病历资料进行了分析。他们认为,王宝洺所患喉癌,虽属喉癌早期,但并非程度最轻的那一类。据财新《新世纪》记者所见2006年10月17日术前“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医学影像学诊断报告书”显示,“有淋巴结可见,但未产生淋巴结转移”,排除了三期的可能性,属于喉癌早期;但是,王宝洺的喉癌也并非程度最轻的I期,I期的肿物仅在表层和黏膜层,而王宝洺“右声带旁脂肪间隙部分消失”,这意味着肿物已不仅存在于表层和黏膜层。从影像范围来看,II期的可能较大;但确定到底是不是II期,仍需要从术中取病理切片来确定。
专家表示,对肿瘤的认识和判断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术前的CT和喉镜只能看到表面的影像,术中的病理切片则是了解深层组织的情况的惟一途径。
上述一位专家表示:“不管是I期还是II期,以徐文所说的‘激光手术’来治疗,大方向无错。如果进行全喉切除手术激进治疗,相当于在一个小病变上,挖了一个大坑,在保命上万无一失,那患者就会丧失说话功能;CO2手术的问题可能会相反,好比在一个大疤痕上挖个小洞,能保住说话功能,但搞不好还需再次手术。”
问题是,从王宝洺博文记叙看,徐文那场让他感到吃了定心丸的谈话,却并未让他明确获知还有另一种可能:即术中并未切除全部肿物,有可能需要再次手术。
不幸的是,小概率事件偏偏成为现实。
2006年10月19日,从中午11点开始、到12点结束的手术中,徐文发现肉眼肿物并未清晰可见边缘,于是术中取了“切缘”,术后把三部分标本送检:其一为右声带肿物大体标本;其二为病变前联合切缘;其三为右声带外切缘。
对此,王宝洺博客记载称,“术后,徐文对我爱人说:‘手术没做干净、彻底,你们再去其他医院做治疗吧!’”
此事真伪已无从对证。但一周后,10月25日北京同仁医院的病理诊断书上显示:“(外切缘)粘膜组织,部分区可见肿瘤。”这个结果,让王宝洺坚信:徐文并没有治好他的病。
术后冲突
患者缺乏医学知识,加之沟通不畅,最终使得医患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
在接受财新《新世纪》记者专访时,上述同仁医院耳鼻喉科负责人称,首次手术无法完全切除病变的情况比例极少,不幸还是发生在了王宝洺身上。
但是,对于医院是否就手术风险尽到告知义务,他特别强调:此前已按惯例明确告知患者,并有患者方面的签字确认。
财新《新世纪》记者看到了日期为2006年10月18日的“北京同仁医院手术同意书”。其上第八条为“术后病理报告肿物若为恶性,需再次手术”;手术同意书上,王宝洺的签名清晰可见。
或许是由于对手术效果心理落差太大,王宝洺此后的举动表明,在肿物恶性成为现实后,他对手术同意书上的“风险提示”选择了忽略不见。
当时,对于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意外情况,徐文提出了两种治疗方案供王选择:进行放疗,或再次手术切除病变;由于同仁医院没有放疗服务,如选择放疗则需转院。
同时,出院病历写明,王宝洺需定期返院复查。
徐文提供的两个方案,王宝洺全部予以拒绝。为何如此选择?只有王宝洺本人才能给出答案。而从王妻对财新《新世纪》记者的叙述中,只能感知那段时间里王宝洺的痛苦,以及他内心的迷惑。
自从做了手术,王宝洺一直想找徐文沟通。手术前一天,徐文才从外地出差回来,没有和他们交流第二天手术的内容,这让夫妻俩非常不满;手术后,王妻称,她多次找徐文都没有找到,护士总回复她,“医生忙着呢,在做手术呢,没在”。
王妻说,她在住院区和门诊区,都找不到徐文。“其实他就是手术后疼,我们想找她问问,如果能解释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对比后来在中国协和医科大学肿瘤医院治疗时的情况,夫妻俩对同仁医院越发不满。王妻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肿瘤医院手术前一天,医生曾和他们仔细分析了病情以及手术的优劣势。
然而,偏偏王宝洺一直找不到徐文,这就为灾难埋下了种子。在接受财新《新世纪》记者采访时,王妻自言自语地叹息说:“总找不到徐文,偏偏那一天,被他碰上了。”
2006年10月23日,王宝洺从同仁医院出院。10月31日,他即到肿瘤医院进行会诊,病理会诊报告单上显示,“烧痕处可见肿瘤”——这其实就是一周前同仁医院病理报告的另外一种表述方式。
但并无医学知识的王宝洺不可能理解这一点;同时他不可能或许也不愿意接受,激光手术不能像传统的手术刀那样清楚地切割深处肿物。
肿瘤医院“术后CT双侧声带组织明显增厚”的诊断结果,更让王宝洺愤怒莫名——既然说切除右声带,为何还存在声带?他甚至认为,徐文做了一场“伪手术”。
其实,这里所说“声带”并非器官,只是影像学表述的概念,对应于声带所在的肌肉组织,所有CT等影像检查都作同样表述,不论声带本身存在与否。
医学术语与普通语言相距太远。悲剧是,此刻没有人给王宝洺讲解这一切;或者,他的思维已经无法跳出他的受害想象。
同仁医院一位医生事后说,王宝洺的疑问,是一个病人正常的想法。但他强调,“医院接到投诉后调集了他住院手术的病历,也调集了手术所送的病理标本,组织专家进行讨论鉴定,结论是别的医院在CT上看到的这个‘右侧声带’,是肿瘤的复发,还在那个部位”;“后来他在外院做了全喉切除,术中所见和术后标本都证实了这一点。因此徐文给病人不可能做的是‘伪手术’。医院和徐文本人反复给他讲这个道理,给他看病理标本,但是王宝洺不能理解,他认定就是徐文害了他。”
或许正因为此,徐文随后在病历上为王宝洺所留的两条医嘱,对其已失去效用。
术后越早放疗越有效,王宝洺的放疗在海军总医院进行。7000拉德的放射剂量尽管已经足够,但王宝洺病情在几个月后继续发展。
2007年7月21日,他再次出现在同仁医院就诊。因病变快速生长,此时他已出现了呼吸困难等症状。抢救中,同仁医院为王宝洺紧急做了气管切开手术。
2007年7月31日,患者自行出院。此时,医患信任或许已经荡然无存。
出院后,王宝洺到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找到头颈外科主任医师吴雪溪就诊。吴雪溪对财新《新世纪》记者回忆说,王宝洺当时的情况是“肿瘤复发,且已是晚期(Ⅳ)”。
“有的肿瘤属于‘跳出来’型,比较好办;有的属于深处纵横捭阖型,王宝洺的情况属于后者,较为复杂。”吴雪溪说。
此时,惟一的选择是保命,做全喉切除手术。
王宝洺当时依然不信自己已达喉癌晚期,更不愿就此丧失说话功能。他不理解“表面上看起来好好的地方,底下是肿瘤”,直到吴雪溪为他做了喉部穿刺,看到病理结果确实是深处有肿瘤细胞,王宝洺才转变态度,同意做全喉切除手术。
他的发音功能就此丧失,再也不能为学生讲课了。
痛楚人生
失声后的王宝洺,外形越来越像一个“艺术家”。他留起胡子,戴各式各样的帽子。只有家人知道背后的痛楚与隐情
“独守半尺禅房,只余半条性命,不想半途而废,还有半步人生?”王宝洺失声后曾写过这么四句话。但事实上,他的举动只体现了前两句的颓废,全无后两句的坚持。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最明显感受到变化的是他的妻子。做了气管切除和全喉切除手术之后,王宝洺颈部有个小孔,插着一个直径约2厘米的人造气管,用来呼吸和吐痰。平常说话,则靠食道的颤抖来发声。
王妻说,因说话声音奇怪,王宝洺经常被人另眼相看,导致他心情抑郁,没有宣泄的渠道,“有时着急了还会揍我”。
一向依赖王宝洺的妻子,此后成了他的贴身护卫,只要王出门,她都会跟着。惟独出事那天,她因头疼,放他独自出门。忆及此,王妻痛悔不已。
他们的家庭生活每况愈下。书法学校停办,每年少了数十万元收入,家庭开支靠低保和积蓄维持。王妻让财新《新世纪》记者看的全家福上的别克轿车,也已经变卖。
王宝洺的外形也越来越像一个“艺术家”。他留起胡子,戴各式各样的帽子。只有家人知道背后的隐情。他的姐姐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他原来有胡子但不长,后来是为了遮住脖子上的伤疤才留那么长的;以前也不戴帽子,是生病后怕受风,身体特别弱,才常年戴帽子。”
天长日久,王宝洺越来越认为,是徐文那场“失败”的手术,改变了他的人生。
夫妻俩也曾去找医院理论。当时王不能说话,只能在纸上写字表达意见,由其妻和朋友代为转述。接待的有三四位,包括主任和副院长。双方不欢而散。
“你们去法院告吧。”这句话把王家推向了司法渠道。
遥遥司法路
久拖不决的案子成了王宝洺的心结。他经常说:“把这事赶紧解决,早点了结,就解脱了”
2008年7月,王宝洺将同仁医院和肿瘤医院一起告上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共索赔1700多万元。
起诉书称:同仁医院违反诊疗常规,术前准备不充分,手术操作草率,未将肿瘤组织全部切除,直接导致手术失败。
王宝洺认为,他以教学为业,同仁医院的手术导致他丧失发声功能,终生残疾,丧失了劳动能力。而“书画家行业属于特殊群体,年龄越大,价值越高”。按照手术前的收入水平,未来的30年,他的误工费共计1500万元。
王妻解释,王对肿瘤医院的治疗没有意见,之所以把它也拉进来,是因为同仁医院位于北京市东城区,肿瘤医院在朝阳区。他希望能在朝阳区起诉,害怕东城区法院偏向同仁医院。
谁也没有料到,此次诉讼会如此漫长而艰难。
起初,法院委托东城区医学会进行医疗事故鉴定。但王宝洺认为,同仁医院交给法庭的病历,存在伪造、病程记录不全等问题。
2008年9月,东城区医学会发函称,由于患者对医疗文书多方面存在质疑,故在未能明确病历真伪之前,医学会不能组织进行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工作,“现中止王宝洺医院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工作。”
2009年初,朝阳区法院认为,案件与肿瘤医院关系不大,在王同意对肿瘤医院撤诉后,将案件移交东城区法院。
2009年6月、8月和2010年11月,东城区法院曾就病历的真实性进行了庭前谈话,让双方表达质证意见。王宝洺坚持认为,同仁医院提交法庭的病历不真实。他认为有三方面的问题:事后添加、病程记录不全、伪造。
他的主要依据是,同仁医院提交法庭的2006年10月23日出院日志中,添加了“鳞状细胞癌,前切缘未见肿瘤,后切缘见部分肿瘤”字样;住院病历病程记录中缺少五天的记录;有三天的查房记录,徐文医师签名属他人伪造。
同仁医院辩称,徐文授权其他大夫签署,这恰恰证明她在查房,由其他医生记录。只要有病例记录,就能证明大夫查房。另外,那年的10月有几天,徐文去上海开会授课,委托主治医生在住院病历上代为签名,这并不影响病历的真实性。
据王的代理律师称,王宝洺坚持认为,“医院提供了假病历,他们就要输官司,就要赔钱”。
王宝洺在博客中称,“根据卫生部2005年1月21日《关于医疗机构不配合医疗事故技术鉴定所应承担的责任的批复》认为,被告同仁医院没有如实提供相关病历材料。导致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不能正常进行,应当承担全部赔偿责任。”
熟悉该案的人士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王宝洺对索赔数额寄望过高,“显然是不懂法”。而且,他固执于病历的细枝末节。其实,部分的涂改并不具有实质性的影响。
由于王宝洺坚持认定同仁病历为假,诉讼程序停滞不前。于是,鉴定中心就把这个“皮球”踢给了法院。
根据北京高级法院关于鉴定的指导意见,对于鉴定材料的真实性,应该由法院作出认定。可是,东城区法院迟迟未就病历的真实性作出定论。一年后,2009年9月东城区医学会发出终止鉴定函。
2010年1月,东城区法院又委托北京中天司法鉴定中心进行鉴定。基于同样的原因,司法鉴定也陷于停滞。
该中心负责人谢和平对财新《新世纪》记者称,若医患双方对病历的真伪存在争议,必须要在法院通过质证,然后得出结论;最后,作为委托方的法院要向鉴定中心作出明确的指示,即依据哪些病历材料进行鉴定。鉴定机构没有资格判断材料的真实性。
但法院在这一问题上始终没有作出定论。据了解,王的代理律师在王宝洺的要求下,多次催促法院给鉴定中心发函,确定鉴定材料。法院的人总说,“要请示领导”,或者“再等一等”。
王宝洺也曾去当地卫生局的调解中心反映情况。对方说,“你都告到法院了,我们管不了。”
久拖不决的案子成了王宝洺的心结。他和律师跑了多趟法院。他经常说:“把这事赶紧解决,早点了结,就解脱了。”
在发生血案的当天上午,在王宝洺要求下,其代理律师再一次致电法官。法官说,如果王宝洺着急,“让他自己来找我”。于是律师向王宝洺电话转述了法官意见。
对着电话,王宝洺平静地说:“谢谢你,费心了。”放下电话,他对头痛卧床的妻子说:“我出去一趟”。
几个小时后,夫妻两人再次见面时,血案已经发生。一家人的命运从此改变。
名医命运
徐文已无生命危险,但左上肢功能恢复需要较长时间,大约一年以上
在同仁医院医生们和许多患者的眼中,徐文被砍实属无辜。
一位同仁医院的医生谈到对徐文的印象:“徐主任的名声在我们医院有口皆碑,她人也长得很漂亮,40多岁了,看上就像30多岁,总是充满了活力和热情,身上有一种朝气。”
同事和一些患者口中的徐文,也总是为患者着想。她的实习生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谈及徐文时说:“徐主任从不乱开药,不让患者做多余的检查。”
同仁医院一位医生这样介绍徐文:“技术好,人又和气,同事信得过她,愿意把自己的亲戚朋友都托付给她;病人信得过她;她出门诊,从上午看到下午两三点钟是正常,不吃不喝不上厕所,她不好意思拒绝病人。”
徐文的遭遇,让同仁医院的许多医生物伤其类。有的想去看看徐文,因担心影响徐文静养,院方阻止了这一举动。
9月17日清晨,昏迷了十多个小时的徐文才告清醒。9月21日,徐文术后第五天。同仁医院网页上挂出了她的病情:据综合评估后认为:左上肢功能恢复需要较长时间,大约一年以上——至少,在这一年内,这位在同行口中“技术全面”的医生,将不能继续进行外科手术。
王宝洺目前被关押在东城区看守所。其律师杜平儒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已经会见过王宝洺。由于要用食道发音,他说话非常困难,情绪低落,压力很大。
而从9月20日开始,应该是其亲属所为,王宝洺两年未更新的博客又有更新。更新者在质问同仁医院的标题下面,贴出了一张张病历。
其中,手术过程的那张病历上,主刀医生徐文手绘的王宝洺的喉咙病变,醒目、悚然。
下篇
死结何解
中国的医生和患者,为何变成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谁是受害者?
□ 财新《新世纪》记者 戴廉 实习记者 王晨 王箐丰 | 文
徐文被自己的患者砍伤,让同仁医院的其他医生有物伤其类之感。
徐文被砍第二天,面对记者的采访要求,同仁医院所有医护人员一致三缄其口。一位住院医生透露,他们曾收到医院信息平台发出的短信:希望大家相信北京市委市政府、卫生局及医院各级领导会妥善处理,如有媒体或陌生人采访或打听,要上报医院宣传中心,由医院进行统一接待。
直到三天后,9月19日上午,部分同仁医院医生终于不再沉默。他们为徐文祈福,以此表达心情。
9时许,在同仁医院西区门诊四楼的耳鼻咽喉科二区门口,耳鼻喉科医生们向徐文发起捐款。他们拉着一条横幅,上书“为徐文主任祈福”。大家捐款后神情肃穆,默然静立,不愿离去。财新《新世纪》记者看到,有几名保安维持秩序,遇到来看病的患者就告知,请10点以后再来。
除了同仁的医生,还有100多名来自全国各地在同仁医院进修的医生也参加了捐款。一位来自福建的进修医生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他过来是因为收到厦门一位同行的短信;这个短信由同仁医院医生发起,呼吁全国的耳鼻喉科医生在上午9点到10点罢诊半小时,“到时起身到休息室喝水,到卫生间上厕所即可”。
上午9点45分,医生开始在同仁院内游行。财新《新世纪》记者看到,现场有很多医生在流泪。游行队伍从四楼捐款地步行至一楼,进入门诊大厅。有医生持喇叭讲述徐文医生被害情况。
在同仁医院之外,积蓄已久的不满情绪在医生群体中广为传播。全国各地的医生竞相转发关于同仁血案的最新消息。除了愤怒,他们也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和对自身职业的困惑之中。
其中一条短信称:“作为医务人员我们还要沉默多久?下一个又会是谁?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发出我们的怒吼!改善行医环境,还我尊严!上帝只救自救者!”
但是,若跳出医生圈,同仁血案也激发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当一位医学权威呼吁大家保护医生,并称“医生是神圣的职业”时,许多网友强烈质疑:“医生是神圣的职业吗?真正的白衣天使太少了!穿着白衣的人们,你们自己能无愧地回答吗?”
更令人担忧的是,血案中的暴力或许会起到示范效应。9月21日,还是在同仁医院,年轻的眼科医生苗景鹏和眼科门诊护士长同时被一位患者殴打。患者甚至咬了护士一口,还威胁道:“我要让你和徐文一样。”
同一天,另一位医生也在“人人网”发帖称,“昨夜心脏监护室一大面积心梗患者室颤了,家属跟值班大夫说‘你知道最近同仁医院的事吗?要是我老公死在这里,我就抱着你们从楼上跳下去!’”
中国的医生和患者,从何时起变成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
危险的工作
北京友谊医院。急诊科医生赵星凯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我干的是一份危险的工作。”
半年来,这位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医生,目睹了四位同事因被患者方殴打而辞职。他感叹:“这工作没法干了。”
在他给财新《新世纪》记者讲述的第一个故事中,“打人的全都是短皮衣、棒球帽,清一色打扮。”病人是肺结核毁损肺,已反复住院多次。家人的要求是,“人不能死”。
赵星凯说:“跟他解释病情说怎么重、什么情况、怎么治疗,都无动于衷,就说一句话,我们的人不能死。只要病人情况一危急,家属就在旁边骂。”
在接受财新《新世纪》记者采访的医生中,大多数人都曾有过被患者打骂的经历。最倒霉的无疑是急诊科。一位广东三甲医院的医生说:“到急诊科工作的第一天,主任就领着我去看了逃生通道,叮嘱我,关键时刻可以躲到手术室。”另一位上海三甲医院急诊室医生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有些大夫身边带着防狼器、辣椒水,以防万一。”
冲突有多种类型。在赵星凯看来,第一个故事属于“无理取闹型”,第二个故事也与之相似。“一位急诊病房的病人猝死。家属中女的砸东西,男的打人。”
但是,在第三个故事里,赵星凯坦言,这属于“医疗过错型”。
被打的是一位怀孕四个月的护士,她负责换输液袋。在第一瓶液体输完后,患者家属发现:医嘱中的葡萄糖被配成了生理盐水。这不是这位护士的错,她只负责换液体;配液是另一位护士的职责。但患者不管。从后来的视频来看,这位护士被打至少五分钟。
统计显示,近年来,医患冲突日益增多。70%以上的医院发生过患者殴打、威胁、辱骂医务人员事件;60%的医院发生过患者死后,家属在医院内摆花圈、拉横幅、设灵堂等情况;其中43.86%发展成打砸医院和医生。
同仁血案,只是近期多起恶性医患冲突之一。
就在徐文被砍事件发生一周之前,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医生穆新林在医院被患者家属殴打,造成颈部受伤、左胫骨骨折;8月16日,一名男病人持不锈钢菜刀,冲进东莞长安镇长安医院肝病科,致两名医生一死一伤;5月30日,江西省上饶市人民医院儿科医生被患者家属打烂生殖器;1月31日,上海新华医院医生被患者家属持刀捅成重伤;1月4日,青岛市立医院多名医生被打致伤。
医生职业恐慌
同仁血案对医生的心理震动无疑是巨大的,尤其是对年轻医生。
“徐文已经是国内最一流的专家。当年轻的医生们看到,这样一个成功的前辈也会有如此遭遇,他们会觉得当前的压力更加难以忍受。”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血管外科主任张强说。
医学界内部,向来差距巨大。和高年资的医生相比,中低年资的“小医生们”收入低、劳动强度大,生活状态堪忧。虽然在北京的三甲医院工作,赵星凯目前的工资只有每月3000元。他和其他三个人合租了一间房,每个月工资所剩无几,“仅供糊口”。
“年资高的医生经历更丰富,有更多正面的激励,并且已经相对适应了现状;但一些年轻医生碰到冲突后会对自己的职业产生怀疑,对未来没有信心。”张强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
血案的负面作用甚至波及医学院。徐文事件发生后,北京协和医学院2004级八年制临床医学学生张磊表示,现在同学们的心情和医生们差不多——悲愤。
“很多同学表示,想去卫生部门口拉横幅、想转行、想退学,接二连三的医患冲突对我们的心理打击确实太大了。”他说,“我们不懂,为什么中国的医生一直处在这样的环境?更有学生直言,入大学时我的愿望是看着病人健康地走出医院;现在更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以后每天都能活着走出医院。”
和睦家医院院长盘仲莹表示,在医生执业环境如此恶化之下,医学院将无法招到最优秀的学生。“未来医生的能力更弱,患者满意度更低,医患矛盾更加尖锐。除非医生的收入大幅提升,用于平衡高职业风险。否则,中国医疗行业会越来越悲观。”
为什么不信任医生
因为爷爷是家乡有名的中医,“出门都会有乡亲们主动用轿子抬着”,中山医学院教授谢汝石,在幼年就对爷爷所受到的那份尊敬羡慕不已。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行医的他,也有美好的回忆:“那时医患关系还不错,病人信任医生;医生住着单位分来的房子,压力不大,可以一心只想着专心看病。”
但这份惬意在上世纪末被打破。“1996年我从美国回来,发现行医的环境变了,整个社会已经很浮躁。医院里也是一切向钱看,医患冲突开始增多。”
在中国开始经济转型的同时,原本由政府包办的公立医院也经历了变革:自上世纪80年代初起,政府对医疗机构的经费补贴实行“全额管理、定额补助、结余留用”,即国家根据编制床位进行定额补助,增收节支的结余,可用于改善医疗条件,也可用于集体福利。这直接催生了医院搞创收、增加奖金的逐利冲动,并在1997年上一轮医改实行后变得尤为突出——政府对公立医院的投入寥寥无几、医院里各项定价以及医务人员的工资仍遵循低标准。
“在这样的激励机制下,医生再也不能只想着如何看病了,他们得考虑更多的东西。”与此同时,医疗费用中由个人支付的比例也逐年上升,“生不起病”成了大多数人必须直面的冷酷现实。
谢汝石曾经处理过一起医疗纠纷。一位患者去找老专家看病,专家只开了几元钱的药。患者指责老专家不负责任:“我排了几个小时的队来看病,你怎么能给我这么便宜的药?”但这位严谨的老专家十分坚持自己的处方:“是药三分毒,你并不需要那么多药。”冲突就此产生。
更多的不信任,是对医生“大处方”“大检查”的怀疑。在赵星凯三年医生生涯中,有一位家属令他印象深刻。一位患者被父亲和弟弟送来急诊,医生诊断为急性心肌梗死,提出立刻做血管造影;如果需要,还要放置支架。这样的处置,报销后个人仍需负担1万多元。老父亲接受了这个建议,但他的弟弟、一位中学老师,果断拒绝了。他认为,“你们是骗我的钱。”医生们轮番做这位教师的工作,“从当晚10点谈到凌晨3点,就是说不通。”最终,42岁的患者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去世。
一位医生坦言,一些患者及其家属戴着有色眼镜看医生,似乎他们不再是治病救人的天使,而成了凭医术牟取私利者,甚至是“白眼狼”;同时,也有一些医者戴着有色眼镜看患者及其家属,不再把尽心尽力为患者服务看作自己的本分和天职,而处处提防着患者,甚至把患者视为“刁民”。
相互不信任后果严重。“信任之下,成本最低。但当越来越多的纠纷发生,医生只能选择保护自己,整个医疗的成本一定会提高;最受伤害的,恰恰是支付能力不高的底层人。”广东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针灸科医生张子谦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
“一旦医患之间缺乏信任,医患关系就会很脆,就像瓷器一样,没有人性,没有弹性。”医学人文专家王一方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
交流与沟通的困难,是医患不信任的另一原因。阜外医院心内科医生杨进刚曾被一位病人掐着脖子,因为他曾告诉患者病变有些严重:“需要的话,可以做心脏搭桥。”
“那个病人听我说着,就跳起来死死掐我的脖子:‘你想咒我死吗’”杨进刚回忆,“他很自然地把心脏搭桥和死亡联系到了一起。”
在谢汝石看来,这种沟通不足和医生的诊疗时间有很大关系。“人们都往三甲医院挤,最多的时候,我一个上午看了90个病人,能不影响服务和沟通的质量吗?”
“当我自己带孩子看病的时候,我也会对医院和医生不满。”杨进刚说。他坦言,当前的医学教育中,人文教育“几乎没有”。“国外的医生、国内的很多大专家,都是沟通高手。我们的医学生,一进校门就学的是技术,不擅长沟通,欠缺表达的能力。”
在王一方看来,同仁血案表面上看是医患之间对疾病结果和疗效理解不一,深层次上说,则是医生和公众在理解疾病、理解痛苦、理解生死上的巨大分歧。“整个现代医学对疾病治疗有了过多的承诺。”
“科学是一种承诺,消费也是一种承诺。老百姓认为医学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医学是自动售货机,我的钱进去就一定要有个结果;医生又往往会炫耀新技术让病人抱有过高期望。其实这些贴着很多标签的新技术——海外生产、最先进的,更加刺激了人们对治病的奢望。结果,奢望越高,失望越多,摔下来最重。”
“一旦这种失望和对医生的不信任叠加,再和整个社会的情绪叠加,患者就有可能进入一种疯狂的状态。”王一方说。
当维稳成为第一要务
赵星凯说,现在当医生,得有一股子“混江湖的痞气”。“每个人都有自保的方式,有人擅长和病人家属聊,有人很容易和病人混熟,还有人会挑病人,‘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
耐人寻味的是,纠纷发生后,患者之外的各方都以“维稳”为主。保安通常会在事发后才出现,他们大多是20岁左右的小孩,平时可能都躲在角落里玩手机;警察会出场,但一般只按斗殴处理,公安局不立案,法院更不受理;医院则是把事往下压,检讨、赔礼了事;卫生行政部门更是怕出事,一旦事情闹大,有人在医院拉条幅、设灵堂,卫生行政部门一定会要求尽快赔钱,以避免事情闹得更大。
在半年来四个辞职离开的同事中,最让赵星凯不平的,是一位工作十年的男医生。他为了帮助被打的女医生而陷入了一场“互殴”。
赵星凯评价他为“最纯洁”的医生,“医术没问题,医德也没问题”。但最后,“互殴”的结论深深地伤害了他。“他想告患者家属,警察说是互殴;医院也不支持,说要告得以个人名义。”赵星凯说,“他离开医院后,连手机号都换了,不愿意和医院的任何人再有联系。”
当维稳成了第一要务,实质性的管理问题无人关心。在赵星凯看来,这是更可怕的事。“那位怀孕的女护士是因为配液错误被打。这样的错误在我们医院出现过多次,显然是医院的管理流程有问题,但没有人来研究、改进。”
和患者一样,医生同样为当前糟糕的就医环境而烦恼。“有时候病人恼火,就是因为等待时间太长;医生也一样,每天面对那么多病人和一屋子吵吵嚷嚷的家属,脾气再好的医生也难免脸色很差。”谢汝石说。
从进入医学院开始,医生们就处于忙碌状态。一位骨科医生在微博(http://weibo.com)上留言:“今天做了五台手术,查完房,安排好明天的四台手术后已是7点。我是早晚不见天日啊。”
小医生们忙着学习临床,还得忙着做科研。当前医院内晋升机制对科研的要求令人咋舌——SCI论文、自然科学基金。
一位工作八年的医生坦言,他的时间,一大半给了科研,医生甚至从“以药养医”转向“以科研养医”。而这些科研经历很可能和他的工作毫无关系,“完全是将纳税人的钱打水漂”。
一位上海某三甲医院的肝胆外科医生,有出色的手术能力,但他的博士论文写的是某个基因片段和某种胃部疾病的关联性。“这对我的临床技巧毫无帮助。”
小医生忙,大医生也忙。在医疗圈这个名利场,“出名的医生会到处讲课、到处参加国际国内的学术活动。有股力量推着你,谁也不想被人遗忘。”一位专家说。
“我们也希望一上午只看十个病人,和病人好好聊一聊。但如果不完成这样的量,医院和科室的创收任务都无法完成,你说能怎么办?”一位上海三甲医院的住院医生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很多问题是医生无法解决的,但矛盾都被转嫁给了医生。”
鸿沟难填
领导的关心、徐文的伤情、医务界对凶手的谴责,目前占据了同仁医院官方网站的头条。但患者的同情并未汇成洪流。这些新闻中,只夹杂一条不起眼的消息——《86岁老人为徐文医生送来一个水杯》。
对此,也不断有医生冷静表态:“大部分病人都是好的,我们都接受过他们的感激,只不过他们不会将好事写到网上。”
但血案似乎在医生和患者两个群体之间诱发了更大对立。9月22日,同仁医院耳鼻喉科又接到了一起投诉,当事医生说:“那个病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仇恨。”
医生和医院的习惯性沉默,更加深了医患双方的误解。近年来,关于医院和医生的报道以负面为主,其中往往仅是患者一方的声音,而缺乏医护人员的辩解;或者,很多时候,就像同仁医院最初的态度一样,医院和医生在维稳的压力之下不愿意辩解。
王一方认为,医生和患者之间横亘着一条“社会性积怨”的鸿沟。这种积怨的产生,是因为人均收入上涨导致的社会浮躁,道德滑坡的时间窗口和医疗改革的时间窗口,重叠在了一起。
在社会浮躁窗口期,技术主义和消费主义盛行,传递到医疗领域,就成了生命完全可以通过技术来改变,一切死亡都是医学的无能,一切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都是医生无能;而医改这个窗口期又将很多问题摆到了桌面——看病贵、看病难、看病烦??这两个窗口叠加,很容易产生一种对医疗行业的集体审判。
政府对社会保障的夸大与现实中的不平等激化了矛盾。最新的数字是,中国大陆的基本医疗保障制度已覆盖超过12.5亿的人口,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医疗保障制度。
但宏大数字背后的现实并不乐观。尽管人人都有医疗保险,保障比例却颇为悬殊。保障最多的公费医疗,可以满足特需在内的各种医疗需求,而在最贫穷地区的农村,新农合的实际报销比例仍不足一半。
北京协和医院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教授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打个比方,一个村食堂有大灶小灶之分。小灶供村委会人免费使用,占用了大部分的资源;大灶却要供全村人。这些矛盾,如果被人看透,如何了得?只好转移,妖魔化医生。让医生和患者互相攻击。”
中国新一轮的医改,源自2005年一份关于“医改不成功”的报告。此后,中国政府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关于医疗制度改革的辩论,并在两年多前启动了医改。但直至今日,在大多数医生看来,“改革根本没有开始。”
“比如医生人事制度的改革,我相信中国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去过香港,但为什么不能学习香港的医师制度,给医生自由?”一位广东三甲医院的教授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这是官本位作祟。一旦医生自由了,他们就管不住了。”
“中国政府没有能力办这么多公立医院,政府也说要放开社会资本办医。但如果不能解放医生,社会资本办医永远无法成功。人们还是得在拥挤狭小的公立医院里,相互争斗。”
在北京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潘习龙看来,本轮医改提出了很多要求,却没有提出合理的实现路径。“比如在基层医院实行收支两条线,但政府又没有足够的补偿,结果就是小医院的好医生进一步流失,看病更加困难。”
潘习龙坦言,已有的改革多以取悦民众为导向。“现在什么都涨价,为什么药品一定要降价?好像降价就能解决看病贵的问题。降价的结果是,便宜药没有企业生产了。最近频频出现的廉价药断货就是例证之一。”
“很多思路是错的,医疗要有一定的费用支撑,如果不让患者出钱,就要找到另一个筹资渠道。”王一方说,“老百姓现在的要求很高,一方面要看好医生、吃好药,一方面要零支付、低支付。医改中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民粹主义要求,这些要求实际上在撕裂社会情绪,把矛盾转移到医生身上。”
他认为,比药品降价更重要的,是医疗守门人制度的建立、分级转诊制度的落实、公立医院改革的实质性推进,以及医疗保障制度的完善。
“没有合理的体制保障,类似悲剧一定还会发生。”上海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血管外科主任张强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
本刊实习记者肖尔亚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