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天秀一直都觉得丈夫就在身边。

　　她靠在沙发的一隅，右小腿还能准确地向大脑传递因恐惧而产生的疼痛，好几次她忍不住想用左腿去踹——惟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意识到，那一部分是永远地失去了。

　　这个三口之家曾经像天底下大多数的普通家庭一样，性子急躁的龚天秀和温和内敛的丈夫像两个极端，王涛回忆说，从前读中学的时候有时候不懂事惹到了妈妈，每次都是爸爸做和事佬、中间人。“我妈身体很不好，那天地震的时候本来爸爸应该是去县委开会的，但是妈妈身体不舒服，饭都没吃，所以爸爸就先赶回家，给她熬了粥。” 虽然龚天秀已经四十六岁，但在大她四岁的丈夫心目中，她就是个小女孩。

　　直到现在，她也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坚强，发脾气的时候，她还像从前一样是个“娇女人”，只不过娇惯和宠着她的对象换成了儿子。更多的时候，那些心底的暗礁会浮出水面，她无限悔意地回忆起死去的丈夫，为了帮她拿件衣服护住头，差半步就能逃进洗手间，而且楼塌的时候，他还一直用胳膊护着她⋯⋯她一直在说，为了对得起丈夫，为了这个娃，这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母亲龚天秀(46岁)、儿子王涛(24岁)

　　废墟下的暗无天日，病房里与死神的博斗，是龚天秀四十六年生命中最惊心动魄的记忆。堆积的瓦砾之中，这个胆小到不敢一个人睡的女人，自己摸着黑，用锯子对准小腿。这条腿被楼板死死压住，在她被困废墟的三天里，她自己用石头一下一下砸烂了它，靠喝自己的血维持到了现在。当时，救援人员已经在她头顶打开了一个盆那样大小的洞，她甚至可以碰到那名战士的手。这条腿是她逃生的唯一障碍。她毫不犹豫地要来了锯子。

　　她只听到皮肉崩析瓦解的声音，那是手中锯子在切割自己的皮肉，一点的，一滴的⋯⋯一种钻心的疼痛在吞噬着她，龚天秀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丈夫临死之前的话，“王家就这么个儿子有点出息，他又听你的，你一定得活着出去。”她咬着牙，一边用手摸着一边用锯子锯……皮肉锯断，筋还连着，于是又问外面的人要来剪刀……

　　两个月后的今天，坐在房间里聊起这些事来，龚天秀却语气平淡，她的脸部不再有病床上的水肿，身上换了件吊带的花裙子，只是被截断的右腿部分像是突兀地空白在那里，左小腿上面还有横七竖八的疤，在某个说话的瞬间，她会突然下意识地用裙子遮住被截掉的那个地方。24岁的王涛曾经看到母亲肢体残缺地从废墟里爬出来，看到她默默地送到医院，身上被插上无数的管子，到后来呼吸机换成了一个像鼓风机一样的机器，就连大腿都插上了管子⋯⋯他完全不知所措，拿起电话拔给在绵阳的大姨，还没开口就是大哭。“如果我妈要有什么信仰的话，那就是她自己！”王涛说。这也许是一个母亲给儿子的最好礼物了。

　　王涛去年十月份才到现在的单位，月工资不高，做策划……大学毕业的时候本来家乡也有好几家单位都可以去，工作清闲，拿得也更多，只是像大多数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有许多的梦想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所以就选择了这份职业。本来打算好好地在成都奋斗一番，但是现在想要重新考虑回绵阳了。

　　其实王涛一直守候在母亲身旁，从地震发生后第三天开始，从龚天秀被救，到绵阳，从大坪医院到现在，他需要忙着服侍病床上的母亲，接待纷至沓来的媒体，十几天内瘦了十几斤，还得学会偶尔忍耐母亲的脾气。“但这一切都不要紧。”王涛说，重要的是他的母亲还在这个世上，还能坐在那里对他指手划脚。

　　龚天秀常常会无意识用手去摩挲残肢，上面有一条很明显的痕迹，像长长的打在衣服上的补丁⋯⋯可惜生活不能像这样缝上缺口，丈夫、房屋、汽车、证件、照片⋯⋯全都化为乌有，就连身上的几件换洗衣服都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她已经46岁了，却还要开始不知就里的新生。

　　不过龚天秀说她已经开始盘算，什么时候还要回去上班，她做的工作是信贷科审计，就是在办公室里审计一些贷款的时间数据。“这个工作也不难，做得也驾轻就熟，本来单位说是也可以选择退休，但是自己估计还是想干下去。”

　　生活还要继续前行，就算有的部分已经变得完全不同。白天一个人百无聊赖的时候，龚天秀会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到了晚上，她甚至觉得，一躺在床上丈夫就会来，丈夫会絮絮叨叨地和她聊着白天她担心的事，还会一再问起家里的亲人有没有来探望她。“现在我觉得是真的，他没有走，我有时候梦见他也知道他死了，我说我知道你死了，但我还是去把他抱住，不准他走，他有时候也会抱住我……”

　　那时，在黑暗的废墟下面，丈夫也是这样一直死死地把她护在胳膊下。他对龚天秀说，我可能不行了，估计要死了。她说，我们现在安全了，你怎么说这样的话。龚天秀一摸他的背，全是血……龚天秀坚持说丈夫总是敛声屏气地到身旁来，经常都是一把过来就抓住被子往另一边拽，因为右腿被截掉的残肢蹭到被子产生的痛感，她会冲丈夫数落两声“你要睡就睡我背后吧”，边说边往旁边挪挪，之后丈夫就老实安静地睡在旁边，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