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整顿沃尔玛：5年间有21次违规行为

　　沃尔玛如何成为重庆食品打黑行动中的一个典型？这家外资连锁商业巨头在这座西南城市遭遇了怎样的挫折？

　　文｜CBN记者 文姝琪 李娜 王娜

　　在中国西南内陆城市重庆，连锁商业巨头沃尔玛遭遇到了进入中国内地15年以来的一次重大挫折。

　　8月25日，重庆沃尔玛三家分店首先被工商部门查出以普通猪肉假冒“绿色猪肉”出售。两周之后，重庆警方打假总队召开案情分析会，介入调查，重庆沃尔玛共有12家门店涉案。

　　警方的调查并没有像工商管理部门一样在卖场内进行，他们径直走进各个分店的办公室，要求行政经理调出购销记录，对比查证。

　　根据10月中旬通告的最终处罚结果，重庆沃尔玛13家门店停业整顿，此外，37名重庆沃尔玛员工被警方抓捕，包括逮捕2人，刑事拘留25人，监视居住7人，取保候审3人。

　　“(出事的员工)先是被工商叫去问话，然后就没回来了，应该是被移交到了警方。”一位沃尔玛内部员工对《第一财经周刊(微博)》说。

　　被带走的是12家门店的副总、生鲜主管和部门员工。最开始，他们并不认为自己会受到如此严厉的处罚。

　　“都是为了公司业绩，顾客买走的东西都要通过收银台进账，他们一点好处都捞不着，”这名内部员工觉得同事们有些冤，“没想到会被公安抓走，至少以为公司会帮忙顶着。”

　　10月17日中午11点，本该是沃尔玛重庆龙湖紫都城店顾客众多的时候，此时却只有几名穿着红色T恤的员工洗刷着地板，门前几百平方米的广场显得尤为冷清。

　　谢华(化名)已经在咨询台前坐了三个小时。

　　每当有市民来问“什么时候开业”，他就在自己的记录本上画下一笔。几天下来，纸上已经积累了很多“正”字。

　　在他身后是沃尔玛紧闭的大门，他的同事们则在里面接受培训，每天朝八晚五，培训之余则在清扫店面等体力活中打发时间。

　　在沃尔玛为工商部门出具的整改方案中，他们调集了60名管理人员到重庆，为员工重新培训，并监督整改。

　　这家全球连锁商业巨头此时正处在中国内地高速扩张的步伐之中。

　　9月份，重庆市内的3家台湾好又多超市，刚刚改头换面，从店面到内部管理体制，完成与沃尔玛的整合。

　　拿下好又多的门店，意味着沃尔玛终于在渝中区立上了自己的蓝色招牌。自从2005年在重庆注册第一家分店，沃尔玛一直在江北、南坪等周边的居民区域扩张，现在，沃尔玛在重庆已经拥有了13家分店。

　　与在中国其它城市一样，2006年，沃尔玛的到来在重庆受到了高调的欢迎。

　　首店开设之初，工商局以优化投资环境之名，为沃尔玛上门办理工商登记手续。作为回报，沃尔玛还派人专程为工商局送上锦旗。

　　2005年末，沃尔玛签下60家重庆本土供应商，进入其中国区的采购网—此前重庆仅有两三家调味品和火锅底料厂商在沃尔玛的采购名单之中。沃尔玛重庆店所出售的渝产土特产比例也随之从20%上升到了近50%，榨菜、火锅底料和牛肉干都获得了沃尔玛全国供应链的入场券。

　　2010年，在沃尔玛进入中国14周年庆的活动中，南坪沃尔玛连续营业39个小时不打烊，打破了沃尔玛从未深夜营业的先例。

　　彼时的沃尔玛与这座城市仍处在甜蜜期。

　　在这个西南中心城市里，超市行业竞争激烈。除了沃尔玛与家乐福，麦德龙、卜蜂莲花、日本的罗森便利店，这些外资超市都在争先恐后占领地盘。

　　本地和国内超市的扩张步伐更为激进。源于福建的永辉超市(微博)在重庆6年间开出62家门店，并计划在明年底开到100家。而本地超市重客隆在渝已经有130多家门店，处在高端超市市场的则是远东精致超市以及华润OLE。

　　在中国市场，沃尔玛的扩张和盈利能力却一直被家乐福压制在下。直到2009年，沃尔玛在华门店数量才首次超过家乐福，但在2010年的统计数字中，沃尔玛单店年销售额仍与家乐福有着2000万元的差距。

　　去年，沃尔玛海外销售额占公司4190亿美元总营收的1/4。相比之下，在华市场的销售数字并不令人满意，销售额在其总数中的比重不足2%。

　　沃尔玛不得不加快在中国的开店速度。2006年中国区前任总裁陈耀昌上任之后，总部对其考核仅包括三项标准：新开门店数、销售业绩，以及费用节省。2010年，沃尔玛在华新开门店达到47家，成为拓展最快的外资超市。

　　新开门店的同时，自2006年上任以来，陈耀昌也在沃尔玛中国内部推行了一系列改革举措。内控不严的种子也就此埋下。

　　2009年4月，沃尔玛门店管理层级调整之后，他曾遭遇了在中国最为严重的员工群体反弹。

　　从2010年开始，沃尔玛开始在中国正式推行大区建制。在采购方面，除了沃尔玛深圳总部掌管的100多个全国供应商外，其他商品的进场权、定价权、促销谈判以及陈列等权力都下放给各大区域总监。

　　这与家乐福设立的CCU城市采购中心的策略类似，但这样做并没有让沃尔玛变得更轻松。沃尔玛采购分权的目的是使门店的商品结构更适应当地市场，但因为没有统一的标准，采购人员缺乏自律让产品频频出现问题。

　　在对好又多超市的并购整合当中，沃尔玛一直困难重重，曾经四次推迟收官日期。在整合过程中，好又多份额不断丢失，其购买家庭渗透率从2010年第二季度的7.3%降到了2011年第一季度的6.0%。

　　此时，沃尔玛中国又面临来自总部的业绩压力。由于沃尔玛中国2011年第一季度业绩不理想，一直没有完成销售目标，所以第二季度美国总部的国际部要求中国公司必须节省出200多万美元费用，同时，第二季度的销售目标也有所提高。

　　在这种背景下，沃尔玛开始提高进场费，对供应商的扣点率也有所提升，供应商的日子开始变得不好过。同时，沃尔玛自身一系列管控不严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详见《第一财经周刊》2011年第39期P56《沃尔玛撞枪口》)。前不久，因为部分商品小票价格与货架标价不符，沃尔玛曾经遭受中国相关部门的惩罚。

　　据重庆沃尔玛内部员工介绍，为了压缩成本，单是他个人所在店一年内的人员编制就减少了40人。每年的考核难度，也使员工的薪酬几乎得不到增长，“有的就涨几十块，有的则根本没有变化”。

　　“做事的人少了，做错的事自然也就多了。”据这名员工的说法，虽然拼命压缩成本，沃尔玛在重庆的十家自开卖场中也只有两家没有亏损。

　　混乱之际，恰逢重庆市政府正致力于开展一场针对食品药品安全的严格监管和打击行动。

　　与近年名噪全国的“打黑除恶”行动使得重庆成为“中国最安全的城市”一样，一些市民相信食品药品范畴内的打黑，可以让他们吃得更加安全。而对于政府部门来说，与日常监管相比，他们似乎更愿意相信这种打假运动所能收到的效果。

　　一些强有力的管理措施正把这座城市纳入到一个有序、整齐的序列当中。除了食品安全，还牵涉到娱乐文化、房价等其他领域。从2008年开始，重庆全市大型歌城中安装了卡拉OK内容监控报警系统，一旦有人点唱违禁歌曲，文化执法部门中央监控系统内的红灯立即自动闪烁报警。不仅如此，重庆卫视作为“红色频道”，不再播出商业广告，财政将为其3亿元的广告损失埋单其中的1.5亿元。

　　除此之外，从2011年10月1日起，重庆开征存量房房产税。这意味着“库存待售”的房产将被分为0.5%、1%、1.2%三档征税，用以限制和调控不是用来居住而是投资赚钱的房产。“宜居重庆”是另一个与“平安重庆”并行的五个重庆政策之一，官方希望通过严厉的调控手段，力争重庆房价“少增或不增”。

　　食品“打黑”是这一系列管理措施的组成部分。

　　2010年10月，一家位于九龙坡滩子口的超市食品供应商被查出将已过期或即将过期的糖果、巧克力、面包等食品的生产日期进行修改，而后重新放入超市销售。工商人员赶到时，小工正在用打码机更改一款法式软面包的生产日期，而这家公司最后得到的处罚仅仅是没收涉案物品，以及5万元的行政罚款。

　　此时，它应该会为这件事情发生在去年而感到庆幸。

　　今年4月底，一项名为“百日会战”的打击危害食品药品安全犯罪的专项行动由重庆警方推出，一个月后，共有87个编制的打假总队获得正式批准。截至10月11日，打假总队已经查办了40多起案件。

　　重庆市政府在2009年提出“平安重庆”的口号，囊括治安和生产生活安全等五项范畴。此前设立的“交巡警”，据称使得重庆街面犯罪率下降近40%；在宣布“食品打黑专项行动”开始的前一天晚上，重庆警方出动7900余名警力，突击检查食品、药品行业生产经营场所超过600家。

　　食品零售商和供应商们明显感到了变化。“从今年三四月份开始，进入超市需要的手续和证明变多了，门槛越来越高。”一位火锅底料供应商说。

　　就在这时，沃尔玛的普通猪肉不择时机地变成了“绿色猪肉”。

　　8月23日，重庆工商局沙坪坝分局接到一通电话。在拨通的电话中，举报人闵女士称自己在绿色猪肉上发现了双汇的章戳。

　　沃尔玛绿色猪肉的唯一供应商是四川高金食品公司，在重庆所有的超市里，高金的绿色猪肉都设有单独的专柜，这种按照“特定方式”生产的猪肉与普通猪肉有着平均每公斤8元的差价。

　　接到举报后，8月25日上午10点，工商局的8家分局同时对所在辖区的沃尔玛进行突击检查。

　　松青路店是第一批被查出问题的分店。在该店的购销账目中，今年8月，共销售绿色猪肉650公斤，柜台上仍满满当当码着里脊和精肋排骨。但自从8月15日之后，账目显示店内已经没有“绿色猪肉”的库存。

　　最开始，沃尔玛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员工放错了位置”，但在9月上旬工商与重庆警方打假总队的第二轮调查中，12家门店的账目被查出了6.3万多公斤的购销差额。

　　“这显然是有组织的行为，说明沃尔玛在内部管理上有很大的漏洞。”重庆市工商行政管理经济检查执法局一处处长唐川对《第一财经周刊》表示。

　　10月9日，沃尔玛重庆分公司接到了当地工商局要求13家分店全部停业整顿的处罚决定，据估算，这张罚单至少价值4500万元的营业额损失。唐川说，给予沃尔玛重罚的主要原因，是沃尔玛在重庆5年间有21次违规行为，屡次不改。

　　而这一次引人关注的是，有37名员工被警方带走，国际连锁巨头沃尔玛成为了一个造假典型。要想获得“杀一儆百”的效应，似乎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对象了。

　　沃尔玛一位内部员工透露，自沃尔玛被停业整顿以来，工商局每两到三天就会上门一次，对其他货品进行检查。不仅如此，消防局也闻风而来，检查消防设施是否到位。

　　10月9日，沃尔玛一名中国区副总裁来到重庆，一天之内与重庆工商部门进行了3次会谈。

　　双方协商的结果是13家分店全部停业整顿，停业期间，员工工资、福利照旧，并按照重庆工商局和沃尔玛商量好的整改方案进行员工培训。

　　沃尔玛也拿出了自己的整改方案，包括调集全国60名管理人员到重庆协助整改；由外地店长和区域经理实施监管；成立多部门联合的鲜食流程监管小组，强化无公害绿色农产品管理；对商场所有食品的外包装、标注、有效期等方面展开全面自查等等。

　　10月17日，沃尔玛宣布中国总裁兼首席执行官陈耀昌因为“个人原因”辞职，沃尔玛中国人力资源高级副总裁王渝佳也同时离职。此时陈的任期即将满5年。而暂时接任的全球副总裁贝思哲则飞到重庆，就假冒“绿色猪肉”事件表达歉意和积极配合的态度。

　　在龙湖紫都城这样位置相对偏僻的沃尔玛门店停业之后，一些市民选择到附近的永辉和重客隆购物。一些老人们则习惯于到小区旁边的农贸市场买菜。

　　一家外地超市的管理人员表示，沃尔玛事件之后，他们对产品准入和收货渠道的员工进行了重新培训，“今年以来全国各地的形势都很严峻，但对企业而言并非坏事，问题暴露才能得到解决”。

　　卜蜂莲花迅速召开了紧急会议，其重庆和成都区域副总裁杨天奇表示，重庆监管的日益严格随着都市建设步伐加快，“是必然也是必须的”。这家正大集团旗下的连锁超市在重庆的步伐并不顺利，入驻6年，至今只有4家卖场。

　　永辉超市对商品做了一次全面排查，“食品安全问题政府重视了就好办，这一次沃尔玛的问题不在于监管，就是内部管理问题”。

　　重客隆则请来了工商局的处长为员工讲课，员工必须考试合格后上岗，对于11月份的打假行动，甚至已经先一步开始自查。“虽然面积和档次可能没有外资超市那么高，但我们胜在门店众多，而且作为本地超市，与工商等部门的关系维护得更好。”重客隆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对《第一财经周刊》称。

　　重庆市长黄奇帆在与贝思哲的会面中提到，今年开始，重庆市政府对卖假冒伪劣、有毒有害食品的企业进行检查、惩处，并且采取连坐制。沃尔玛出现这样的问题，在法律、政策、制度确定的情况下，所有企业都是同等国民待遇。

　　在沃尔玛事件之后，有关方面称，为了“提高企业违法的成本”，工商局正在起草连坐制度的正式文件。

　　连坐意味着如果一家企业旗下一两个门店出了问题被责令停业整顿，那么该企业所有门店都会停业整顿。“查处一个企业，要达到规范一个行业的作用。”对于这项政策，唐川这样解释到。

　　13家店全部停业整顿，让沃尔玛成为重庆连坐制度的首个典型企业。

　　10月13日，工商局召集了16家公司，召开全市大型食品企业座谈会。从11月开始，工商局将开展“打假治霸反欺诈”的行动，这项行动将一直持续到明年6月。

　　尽管如此，没有人想要放慢步伐。对于这块潜力巨大的直辖市市场，沃尔玛事件并没有影响到任何一家超市的未来扩张计划。

　　重庆这座西部中心城市正处于飞速发展时期，它甚至可以成为这个国家将数百万人从农村转移到城市的艰苦努力的缩影。

　　在当地规划中，2020年之前，重庆必须实现70%的城市化。为了达到这样的目标，在农村居住的人口必须以超过每年50万人的速度迁入城市地区。

　　2009年，重庆“两江新区”计划成为继上海浦东和天津滨海新区之后，第三个被纳入国家战略层面的副省级新区。

　　生活在这座西南地区唯一直辖市的居民们有着强烈的消费欲望。去年，重庆的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实际增速位列全国第二位，四年前开始布局的“一小时经济圈”成为零售总额增长的主力。

　　2010年，重庆的GDP增速高达17.1%，主要源于投资、消费和出口这三大领域，全国排名第二。

　　这些数字足以让商人们垂涎。

　　但面对突如其来的运动式执法，即使此前已经有迹可循，沃尔玛这样的商业巨头仍然猝不及防。监管环境和政府心态的不可捉摸，成为这些外资企业最麻烦的问题。

　　社区来来往往的居民中没有人表示“不再光顾”，这群消费者毫不留情，却似乎也容易遗忘。

　　激烈的竞争有利于他们拿到最便宜的价格，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些大鳄为什么犯错，以及对它们的处罚是否适当。

　　24日重庆沃尔玛门店重新开业在即，供货商们又开始一车一车地送入自己的货品。收货和安保部门的员工又要开始在清晨上班，等着对当地送来的生鲜蔬菜收秤检查。其他的员工们更加忙碌，不仅要接待中国区总裁和其他区域经理们的巡检，开业前的准备也让他们焦头烂额。

　　即使进入中国已经15年时间，进入重庆也已经5年，但沃尔玛并没有在重庆获得同情。陈耀昌的下一位接任者，与陈耀昌一样，除了面对总部持续的利润和销售额的要求，同时还要担忧复杂的市场环境，担心员工是否会被警方带走，考量运动一样的市场管理方式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这不是简单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