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贸易摩擦不应成为中国负担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4-17 06:19 来源: 东方早报● 贸易摩擦是政治问题,现有的贸易统计体系,是统计贸易总值,不是统计贸易附加值,即不能够正确地表现贸易不平衡的真实状况,应建立全球的投入产出表,改变现有贸易统计体系。
柯白玮
中国商务部副部长兼国际贸易谈判副代表钟山今年3月在岭南论坛上,表示中国的世界贸易大国地位已经确定,2011年中国外贸额达到3.64万亿美元,比1978年增长了175倍,中国是世界第一出口大国和第二进口大国,去年中国在全球的贸易份额预计可达到10.8%。
中国日益成为国际贸易主角的同时,也成为了世界贸易摩擦的中心。据WTO统计,自1995年以来,截至2010年,中国已连续16年成为全球反倾销措施的最大受害者,并自2006年以来连续5年成为全球反补贴措施的“重灾国”。
贸易摩擦焦点在于中国巨大的贸易顺差,欧美国家以中国巨大的贸易顺差规模为由,要求人民币升值。但是,通常我们只会看到数据统计上大额的贸易顺差,却很少有人关注贸易顺差里究竟有多少价值是中国创造并享有的?中国巨大的出口总值是否能真实地反映出中国在出口中获益的情况?中国和其他国家的贸易不平衡是否被夸大?
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张军4月12日接受《东方早报·上海经济评论》记者采访时表示,贸易摩擦是政治问题,现有的贸易统计体系,是统计贸易总值,不是统计贸易附加值,即不能够正确表现贸易不平衡的真实状况,应该建立全球的投入产出表,改变现有的贸易统计体系。
贸易摩擦是政治问题
上海经济评论:来自商务部的统计显示,2011年,中国出口总额约1.89万亿美元,而2011年中国共遭遇反倾销、反补贴、保障措施、特保调查67起,涉案金额59亿美元。与出口总额相比,涉案金额实际上占比很小,但是关于贸易摩擦的声音却很强,贸易摩擦是否被夸大?
张军:历来,贸易摩擦就是个政治事件。从经济学上说,贸易摩擦是无谓的。从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到卡尔·马克思,再到当代的一些经济学家,无论是经典作家还是当代经济学家,有非常完美的理论来论证为什么两个国家要做贸易,所谓贸易双方都是互惠的。不可能出现一方损失,一方获益,否则贸易没办法进行。既然贸易是互惠的,那么摩擦就无所谓。
摩擦无非就是贸易双方中一国出口过多,冲击另一国国内的产业,影响其国内就业,所以要采取各种贸易限制,以关税或非关税的方式来提高壁垒。
贸易摩擦个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就是政府要反映老百姓的利益。美国政府对中国产品征收关税等提高壁垒,是由于来自国内产业企业主的压力,以及媒体或公众的呼声。中国的产品进入美国,给美国提供廉价质量好的产品,给美国创造很多福利,节省了大量成本。虽然美国的某些产业竞争不过中国,很多中小企业关闭,如劳动密集型行业,像之前美国针对中国光伏产业,是因为光伏产业在美国也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但是,对美国整个国家来说,中国商品出口带来的福利远超过负作用。
政治问题的背后,是美国局部行业、部分老百姓利益的相对变化、内部利益相对分配的变化。利益相对分配的变化就是政治要解决的问题。贸易可以创造更多的利益,但是会影响利益的分配,这就是分配的问题、政治的问题。
上海经济评论:贸易摩擦是多年来的老问题,在金融危机后,更为明显,今年伊始中美贸易摩擦频频出现,美国方面连续对中国产品发起“双反”和“337调查”。那么今年的贸易摩擦与之前比,是否有新的特点?
张军:无论是改革开放后,还是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之前,贸易摩擦一直都有。但是,中国加入WTO后,贸易摩擦出现得这么频繁。因为中国不是WTO成员,有很多贸易上的问题,就没有引起很大的争议。而加入WTO组织后,中国的贸易增长非常快,中国在国际贸易中的地位得到认同,欧美看待中国的角度改变了,不能再忽略中国。这带来的变化,就是贸易摩擦现在已经变成常规化了,不是像之前,只是偶然事件。没有必要太严肃地看待,贸易摩擦发生的理由未必有那么大,只是政治上的动作,中国政府不要当成一个负担。
上海经济评论:金融危机后,美国针对中国的贸易调查更频繁,是否与美国的“再工业化”,重新重视发展制造业相关?
张军:金融危机后,美国总统奥巴马有一个宏伟的计划,就是所谓的重振美国制造业,重振美国出口。其实,从国际贸易的数据来看,美国制造业的出口占绝大多数,制造业的地位没有动摇。但是,美国中小企业因为受到新兴国家出口的影响有一些问题。奥巴马可能出于政治上的策略,说要重振制造业。美国右翼政客也要求制定法案,保护美国制造业。这三四年来,美国在立法层面上,加强了对本土制造业的保护,这在客观上会让进入美国市场的壁垒提高,也就使贸易摩擦加剧。
现在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过去美国主流的经济学家,也就是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家,本来是主张自由贸易、降低关税、贸易壁垒、开放市场。现在他们都反过来帮美国政府说话,认为美国政府不能袖手旁观,支持政府通过法案保护制造业。这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出现的现象,过去不曾有过。解释这个现象的背景,就是美国经济近年的变化,尤其是出现没有就业的增长(Growth Without Job)。面对严重结构性的问题,美国需要改革,而改革在美国谈何容易,美国其实是个非常讲政治的国家,既得利益盘根错节,很难改变。
培育中间组织
上海经济评论:还有一个变化,美国发起的反补贴、反倾销裁决行业似乎正由美国的夕阳产业,转向新兴行业、科技密集型领域。这是否说明,中美两国的贸易互补性正在向竞争性转化?
张军:表面上看是这样。美国的公众或者中小业主,觉得之前中国出口到美国的都是服装、玩具、塑料制品,放在美国的ONE DOLLAR SHOP(一美元商店)中卖。而现在,好像从中国进口的都是机电产品、电子产品,还有一些复杂的汽车零部件,比如通用从中国进口大量了零部件,波音公司也从中国进口零部件。中国出口的产品似乎已经升级换代。在美国的纳斯达克市场挂出的都是中国高科技企业。
但问题是中国现在出口商品中,技术复杂性、技术含量究竟怎样呢?这就涉及到附加值的问题。拿最发达国家出口的产品清单,跟中国对照,会发现最近十年,重叠的部分越来越多,表面上,出口产品的复杂性提高。一个国家出口产品的技术复杂性,从经验上说,跟该国人均GDP是成正相关的。中国出口商品的技术含量,大概相当于一个人均GDP高于中国三倍的国家。我的看法是,首先说明出口产品升级换代快。但是不同行业差别很大,电子、IT行业,中国国内附加值仍偏低,大概只有10%,更多是用进口零部件组装。中国贸易方式更多是加工贸易,基本上是跨国公司外包加工业务形成的。
上海经济评论:2011年美国对中国企业发起涉嫌知识产权侵权的337调查16起。专利侵权更多的是小微企业,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中国企业的创新能力需要进一步提高?中国企业应如何避免知识产权纠纷?
张军:中国大量中小微企业,不怎么跟政府打交道,也不怎么得到政府的支持。中小微企业进入市场的方式千差万别,对市场的了解,对国际贸易的游戏的规则可能不清楚,只知道如何模仿现有产品、品牌,如何生产产品。
但当这些企业参与国际贸易、生产产品外销时,就需要更多的机会了解规则,增加知识储备,提高人力资本水平,这是个渐变的过程。我个人认为,中国的经济和东亚的韩国、日本都很类似。应该鼓励企业与政府之间的组织,通常我们叫中间层组织,如行业协会。在知识产权侵权比较多的时候,政府介入并不是件好事,不如交给社会的中间组织。中小微企业更需要中间组织的发育,中间组织可以维护、代表中小企业的利益,同时也能规范中小企业。
贸易统计法的不科学性
上海经济评论:您的文章提及(编注:文章见P5),中国制造产品只是处于全球产业链中低端。中国出口技术复杂产品的现象下面,其实还是加工贸易的扩张。而我们忽略了区分出口的附加值。那么,如何让贸易统计方法更科学、准确地反映出口的真实情况?
张军:我觉得,WTO在这个事情上的角色很重要,因为这不仅仅是中美之间的事情。当然,由于中美之间贸易不平衡,中美贸易摩擦突出。贸易不平衡,只是因为统计上贸易余额大。现在的统计,是统计贸易总值,不是统计贸易附加值。现在,中国的进口量虽然很大,但是出口以贸易总值统计,所以贸易顺差大。而在中国出口美国的产品价值中,很多不是中国的价值,是从其他地方转移过来的价值,也就是说,从账面上看,中国有大量的顺差,但是实际上,在顺差里面,有大量的钱给了法国、澳大利亚等国。这样的结果,很大程度上是统计造成的。
过去二十年,加工贸易发展很快,特别是在亚洲地区。加工贸易发展迅猛是由于跨国公司的外包,所谓外商直接投资比较活跃。亚洲很多国家就去做加工贸易,中国也如此。加工贸易会扭曲贸易双方的不平衡程度,加工贸易越多,扭曲的程度越大。
现在的贸易统计,是根据原产地来统计的。比如,来自中国的手机出口到别的国家,别的国家的海关就记为中国。而可能这当中70%的价值,是来自于其他国家。WTO的总干事帕斯卡尔·拉米最近这两年,无论在欧美还是在中国,都呼吁必须改革现有的贸易统计,建立附加值统计的系统,以还原两国或者多国贸易不平衡的真实面貌。而且,他推测,如果按照贸易附加值统计,中美贸易不平衡程度会下降一半还多。
因而,现在要做的,就是使WTO这样的国际组织,来推动建立全球的附加值统计系统,建立跨国投入产出表。现在每个国家都在建跨国投入产出表,因为这个表可以显示最终产品价值里,有多少是中间产品的价值,这些中间产品来自于什么地方,这些都有记录。但是,现在缺少一个全球的,就是跨国的投入产出表。如果可以做出跨国投入产出表,可以实现拉米建议的去改变现有的贸易统计方式的目的。
上海经济评论:建立全球投入产出表难度大吗?现在是否已经有局部地区的投入产出表?
张军:局部地区已经有的。比如,在亚洲地区,日本的一个贸易促进会和一个亚洲研究所,在跟WTO合作,建立了亚洲的投入产出表,涵盖九个经济体,包括中国在内。但是它只是局部的,应该要各地区制作,最后组合成一个全球的投入产出表。
当今外商投资活跃,国际分工由横向分工变成纵向分工,在这种情况下,各国贸易统计需要改变,不然会扭曲贸易余额的大小。所以,投入产出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国际项目,需要有一个国际组织,如WTO、世行,或者国际货币组织参与,制定全球的投入产出表。
贸易摩擦会常态化
上海经济评论:发展中国家近期对华贸易救济措施增加,应对来自发展中国家的贸易摩擦,如何建立和完善政府间的贸易救济合作机制?
张军:跟发达国家做贸易,通常是和进口商或和他们所在的中间组织打交道,有公平游戏规则,不需要跟政府打交道。但是,到发展中国家,就必须考虑跟政府打交道,发展中国家普遍的问题是:不是法治是人治。所谓的政府就是地方政府,跟发展中国家做贸易,要寻求地方政府的支持。
建立政府间合作机制,就是政府做担保、做承诺,政府扮演的角色更重要。中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领导人互访的时候,更多的不是在政治上谈大的全球问题,基本上谈的是贸易,怎样使双方的贸易、投资有更好的发展,出了问题双方能更好地解决,或者说降低风险,基本上就是风险担保的做法。
上海经济评论:未来贸易摩擦会进一步严重吗?
张军:在西方发达国家,反对全球化的声音很强。认为全球化代价比较大,比如环境代价,全球化未必是件好事。但是,我想长远来说,全球化是好事情,将来互通有无,甚至护照都不需要。但是,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对它的批评声音也会很多,从这个意义上说,贸易摩擦只会越来越多。因为全球化直接的成果就是贸易便利化,会影响一个国家内部利益分配,所以就变成一个政治问题。我所指的贸易摩擦越来越严重,是说会经常发生,就是常态化。对于中国来说,就是持有平常心。
上海经济评论:既然,中国和欧美等国的贸易摩擦不可避免,对中国政府来说,该有哪些应对措施?如何尽快摆脱中国经济对出口的依赖,重点发展国内市场?
张军:出口是好事情。从中国过去二十年的经验来看,出口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对就业的贡献,排在后面的,才是对GDP的贡献。未来的方向,我们现在尽量不要让顺差增加得太快,完全可以有很大的进口和出口。进口很重要,因为出口都是中国有优势的产品,进口弥补短处,产业进步技术升级。未来来讲,贸易是重要的,但是不需要追求顺差的最大化,顺差或逆差不重要,关键是保持进口和出口都能有很好的发展。
从长远来说,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消费的释放应该更多,二十年之后,消费占GDP的比重肯定高很多。但是,我觉得,消费、出口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要更多地看供给这一方,要看未来经济的潜力,教育人力资本水平、技术水平、研发,这些才决定中国未来经济。而生产出来的东西,是卖给国内还是国外,这个不需要刻意设计,这是结果。■
(作者系《东方早报·上海经济评论》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