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保组织告苹果供应链污染 废水未处理超标排放

　　“毒苹果”  谁之过

　　失控的品牌供应链污染拷问

　　光鲜亮丽的国际时尚品牌搭配上浑浊恶臭的中国乡村小河是对这个时代最好的注脚：最好的时代和最坏的时代；智慧的时代和愚蠢的时代。

　　新金融记者  曹晓龙  刘畅

　　寻找“毒苹果”供应商

　　寻找“毒苹果”供应商的努力没有白费。公众环境研究中心的主任马军，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跟苹果对抗着。

　　8月31日上午，苹果公司竟然破天荒地主动跟他接触，一位副总裁在邮件里希望能够与马军所代表的多家环保组织开一个电话会议，对苹果在华供应链的污染问题进行有效沟通。

　　“虽然截止到目前，苹果再并无实际动作，但这份邮件还是让我们感到很意外，感到跟苹果还有沟通的可能，”马军对新金融记者说道。

　　就在当天下午，一份由自然之友、公众环境与研究中心、达尔问自然求知社、南京绿石和环友科技五家环保组织历时7个月的心血之作——针对苹果公司供应链污染的第二份调研报告《苹果的另一面2》发布，文中列举了分布在全国多个地区的疑似苹果供应商污染环境的事实证据。

　　针对苹果，并不是偶然。早在2010年，苹果就与多家环保组织结下了“梁子”。

　　去年4月份的时候，包括公众环境研究中心在内的34家环保组织联合对IT产业重金属污染情况进行调研，并在梳理出超标违规的IT产品制造商与知名IT品牌间的供货关系后向多达29家国内外知名IT品牌的CEO发出信件，确认违规企业是否为其供货商，是否还有其他的供应商存在环境问题，以及是否建立了供应商环境管理体系。

　　苹果只是接到信件的其中一家而已，其态度非常坚决，拒不回应。

　　2011年1月20日，由公众环境与研究中心发起的报告《苹果的另一面》发布。随后2011年2月15日，苹果迫于公众压力，发布《2011年供应商责任进展报告》，首度承认供应商胜华科技苏州工厂(即联建科技)137名工人“因暴露于正己烷环境，健康遭受不利影响”。但是其仍高调宣称，“苹果致力于在我们的整个供应基础推动最高标准的社会责任”，另一方面却将污染的责任推卸到供应商身上。

　　在马军看来，如果苹果的逻辑可以成立，那么控制世界市场主要份额的大型品牌都可以通过外包生产，规避其产品生产过程中造成的环境和劳工损害。其结果必定是世界范围内的污染转移，而中国制造处于产业链低端，势必要承受与之而来的环境污染，而这则是马军等NGO人士不愿看到的。

　　于是第二轮调研就开始启动，不同于上次聚焦在“苹果代工厂工人中毒”，这次则将矛头直指分布全国各地的多家苹果疑似供应商在当地所造成的环境污染。

　　第一步，确定厂商与苹果的供应关系。这在苹果拒不回应的前提下变得相当之难。因此只能通过外界种种的资料显示，把点点滴滴的信息综合在一起，才能对相关供应关系进行确认。“但是苹果不肯回应我们，即便我们明知就是它的供应商，也只能在报告上加上疑似二字”。

　　第二步，马军于2007年根据国家与地方的环保公报、环境年鉴建立起“中国水环境污染地图”数据库，查询企业在该数据库中的污染记录。有了强大的数据库支撑，马军很容易就找到了多家对环境造成污染的苹果疑似供应商。

　　其中武汉名幸电子，便很“荣幸”地成为实地调研对象之一。2011年4月15日，自然之友武汉小组的律师曾祥斌对其进行实地调研。

　　资料显示，武汉名幸电子的主要业务是为苹果、摩托罗拉、西门子等品牌商提供PCB(印制电路板)，其生产线用水与排水量大，全部投产后日产生废水预计1.2万吨，其中含镍、铜等重金属，早在2005年建厂之初，就引起了当地公众对水污染的疑虑。

　　为此相关部门对该企业的污染排放标准作出了严格的规定，同时要求该企业将处理后的废水通过管道直接排入长江，而不得排入相邻湖泊。2011年2月，相关文件指出，作为产生危险废物企业，该企业存在违反危险废物相关管理制度的问题。

　　当天在武汉名幸厂区东侧，隔着马路和一个绿化带，曾祥斌便看到一条通向南太子湖的150米左右的水里流淌着乳白色的液体，他把这条渠道取名为“牛奶河”。

　　沿着“牛奶河”划船进南太子湖，“桨一翻，就能带出黏稠的灰色污泥”，他向新金融记者这样描述。空气从清新逐渐变得让人无法呼吸，随着刺激、酸臭的味道越发强烈，排污口就呈现在他们的眼前。

　　在附近，曾祥斌发现挂着一层层绿色痕迹的水泥柱子。曾在武汉名幸电子工作的随行人员张志来告诉他，这很可能是名幸电子生产的印刷线路板上常用的绿油，也就是线路板表面上涂的一层耐波峰焊的绿色阻焊油。

　　船上，曾祥斌取出随身携带的采集瓶，将“牛奶河”的水进行了取样，先拿去化验。临走之前，他安排一个随行人员在“牛奶河”“巡逻”，不分昼夜观察河的情况，并拍摄照片。

　　“这都是为了拿到确凿的污染证据”，不仅白天需要在不同时间段对污水排放进行“侦查”，从而找到异常情况；晚上的工作更加重要。因为很多污染企业为了躲避检查，都是在深夜偷偷将没有处理的污水直接排入河流。往往这时候，排污口的水量异常大，颜色很深，水面上全是白色的泡沫。

　　武汉市洪山区环境保护监测站对曾祥斌采集的样品进行了检测。检测结果表明，水体中含有重金属铜和镍，其中镍的浓度为 0.223mg/L，是集中式生活饮用水地表水源地特定项目标准限值(0.02 mg/L)的11.15倍。

　　水被污染已是不可争辩的事实。8 月25 日，环保组织向名幸电子(武汉)有限公司发送企业环境行为提示信， 询问其环境管理情况，但截至目前，未收到该公司的任何回应。

　　不仅是武汉，千里之外的江苏某县级市也出现在苹果的供应链条中。

　　KD电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KD电子)就位于这里。马军了解到这家公司和苹果的供货关系，是源于一起商业贿赂丑闻。

　　在污染地图数据库中，这家企业在2006 年存在一条污染记录。该记录显示凯达电子“擅自延伸作业，废水未经处理超标外排”被当地环保局“责令停止擅上生产线的生产处罚 100000元”。

　　2011 年6 月3 日发布的该市《2010 年度工业企业环境行为评级公示》显示，KD电子被评为黄色企业 ，即“污染物排放达到国家标准，但超过总量控制指标或有其他违法行为”。

　　与KD毗邻的还有疑似苹果供应商的DX电子。

　　供应商排污现状

　　“没有什么啊，非常正常，生产过程中排污没有达到要求的企业太多了”，在看到了有关苹果供应商的污染报告后，王军若无其事地对新金融记者说。

　　王军是该市某镇一家印制电路板厂PCB的业务经理，从事这个行业已经8年。平时他主要的任务就是和下游厂商(多为电脑厂商)打交道拉订单。据他介绍，他们公司比较固定的客户有华硕ASUS，仁宝COMPAL，纬创WISTRON，神达电脑MiTAC，精英电脑ECS等。

　　王军所在的PCB厂有3000多名员工，年产能大概在30万平方米左右。该镇一共有60多家PCB厂，王军所在的企业排名前五，而最大的PCB厂年产能在160万平方米左右。

　　该镇，位于长江三角洲，隶属江苏省，面积仅84平方公里，却号称全国名列第二的PCB产业带，仅次于深圳。在这个有十来万人口的小镇，“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都从事着和PCB相关的工作，至少7万人”，王军说。

　　谈到行业的污染，“做PCB 本来污染就非常严重，”王军早已习以为常。虽然污染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但是这个镇的自然环境在过去将近十年中的变化还是让他有些感慨。

　　据他回忆，2003年，刚来到这里时，当地将近三分之二的土地都种着庄稼。而现在，“由于大量PCB厂的建设，能种的耕地已经非常少了，水稻玉米基本上没人种，只能见到在有些民房旁边种很少的蔬菜。”

　　该镇在1993年左右开始时兴做PCB，所以“我刚来的时候虽然已经感到环境挺脏的，但是河沟里的鱼还是可以吃的”，现在镇子上大部分的河流都被污染了，“都是黑色的，臭臭的，河沟里的鱼根本没人敢吃”。

　　作为顾炎武的故乡和昆曲的发源地，这个镇在2008年被国家旅游局批准为4A级景区。这一点让王军非常不解，他不明白这样的环境怎么可能被评为4A级风景区。

　　毫无疑问，在这个小镇，PCB厂成了污染的罪魁祸首。

　　据王军介绍，污染最主要的来自于生产产生的污水，而造成水污染的就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厂里根本没有污水处理循环系统，这样污水就直接排到河沟里面去，“像这样的企业很多”，在他看来，江南地区比较丰富的河流资源为污水排放提供天然的条件，“江南地区到处都是小河道，随便排，只要不查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说。

　　另一种造成污染的情况是，某些厂虽然有污水处理系统，但是由于产能扩大，生产排出的废水已经超过了污水处理器能够处理的极限，而厂家又没有及时增大处理能力。这样，处理不了的污水就被排进了河沟，从而导致污染超标。

　　对于没有污水处理设备的情况，王军介绍，主要集中在一些老旧且产能比较低的小厂。因为本身产能小，效益不高，再一次性投资去购买排污设备不划算，“他们还不知道干多久就不干了呢”。

　　问题的症结也在这里，60多家厂很多都是中小型厂。据王军估算，自己有处理系统的仅仅五六家企业。

　　如果厂家自己没有资金实力去购买处理设备，那将污水经过处理排放到镇上的污水处理中心则是另一种选择。在PCB产业带，通常政府会出资建立污水处理设施及附带的管道，厂家将废水排到这个中心，由中心统一管理，并按照排污量的多少向政府缴纳一定的费用。

　　在王军的记忆中，之前这个地区有过一个处理中心，但是日处理能力很小，在去年改建了一个新的。

　　当地环保局在给新金融记者的书面回复中也提到，“为加强统一管理，2003年当地政府规划建设富民工业园区，内设线路板工业园小区……同期配套建设了一座污水处理厂，2010年9月，在其基础上，政府又投资6000多万元建成了设计处理能力8000吨/天的污水处理厂及接管企业配套预处理设施……现该污水处理厂实际处理和排放量6200吨/天左右。”

　　但是，王军认为这唯一一个污水处理中心所发挥的作用是有限的。“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剩下的50多家都用这一个中心的话不够用。现在污水处理中心在北部工业区，而南边的工厂基本是小工厂，基于资金考虑，有可能不会直接通过污水处理中心，而是直接排到河流中”。而目前PCB工厂分布是南部和北部都有，所以“最少需要2个(处理中心)”。

　　现状不容忽视，“除了我们5家，剩下的有一部分排进了政府的污水处理中心，另一部分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就直接排到河沟里面去了。也就是剩下一半左右的厂都将污水直接排到了小河沟里面，”他说。

　　王军认为，如果打算长期从事这个行业，相比用政府的设备并支付费用，还是购买属于自己的污水处理设备比较划算。首先，机器的费用在建厂费用中并不会占很大的比例。以他所在的工厂为例，污水处理设备是600万元左右，这样的设备就能够满足他们厂每年产能30万平方米所排出的污水。而通常要新建一个稍微有些规模的PCB厂，需要的资金至少在1亿元人民币左右。

　　其次，一次性购买的机器基本上是一劳永逸的，可以说投资一次就无限期地使用。只是使用时间长了会有一些零部件比如水管、过滤网等需要更换。同时，还需要定期(按照生产中的产能，通常是半年或一年)进行清理，这个工作自己工厂的工人就可以完成。如果产能加大可以多加一个排水管，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才需要购置新的设备。所以综合看来，“(一旦有自己的处理设备)后期基本上没有太大的费用支出，”王军如是说。

　　因此，当地今年的新规定是如果要新建PCB厂，都应该配备相应的污水处理设备。该市环保局的回复中称，“为规范线路板企业环境行为，我局要求进入园区的线路板企业……在企业主体工程建设的同时，必须同时配套建设污水处理设施，因此，园区内每一家电路板企业均建有污水处理设施。”然而，那些老旧的小厂还是没有处理设备。

　　除了污水，PCB厂的污染还包括固体废弃物——粉尘，“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反正是很脏很脏的东西，”王军说。这些粉尘被收集起来，之后会有专门的公司来收购，“他们拉到哪里，具体做什么用我不知道。”

　　虚设的环保保证书

　　王军每天惯常的工作是寻找，约见客户(电脑厂商)，并争取订单。“客户不会看你的污水处理和环境系统，首先会看你是否有ISO9002认证，有的话就会再附加一个环保保证书”，这就是在谈客户时涉及所有和环境污染方面的条件。

　　“在和客户打交道的过程中，他们基本上不会提到有关污染的问题，”王军坦言。

　　而以上提到的两个条件实际上并不能对环境污染问题起到很好的约束作用。ISO9002认证是一个最基本的资质，要开厂就必须通过这个认证。

　　附加签署的环保保证书中主要涉及的是符合欧盟的环保要求，也是我们俗称的RoHS系统。公开资料显示，RoHS是由欧盟立法制定的一项强制性标准，它的全称是《关于限制在电子电器设备中使用某些有害成分的指令》(Restriction of Hazardous Substances)。该标准已于2006年7月1日开始正式实施，主要用于规范电子电气产品的材料及工艺标准，使之更加有利于人体健康及环境保护。

　　王军给新金融记者一份和某客户签订的保证书，里面一共有8项条款，中英文对照，中文仅808字。其中仅第一条写明“确保所有供给XX之产品、零件、半成品、成品、原物料、附属品、包装类等之物质成分完全符合该环保标准之规定”，其余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条款。

　　“其实这就是走个形式而已。没有太多细化的东西，都只是个大概。所有的PCB厂的这个环保协议都是这样的，有的甚至根本不会签，”王军坦承。

　　即便是签署了这个保证书，客户对于生产过程中的污染情况基本是不过问的。王军的一句话道破事实，“如果实际生产中没有达到环保标准的话，供应商也不知道啊。只要按期把产品交给他们就行了。” 在和无数客户合作过之后，王军的总结是他们(客户)只在乎产品的品质、交期还有价格，其他基本上都不管。如果真的出现了污染问题并不幸让客户知道了，客户也不会理会。

　　这样的环保保证书被王军称为“只是象征性的”，而这种现象“在我们这个行业里面早已见怪不怪了”。

　　监管懈怠

　　政府部门在环保过程中的作用除了提供污水处理设施外，更重要的是其监管职能。而王军却认为，在监管方面，相关部门做得很是欠缺。

　　新金融记者从该市环保局得到回复：“我局严格按照江苏省工业企业现场监察管理频次，对排污单位进行现场监察”，但是对具体频率是多久一次及出现违规罚款是按照何种标准等没有给予回复。

　　“来查的时间不一定，可能是几年，最少也是一年，”王军这样形容政府相关部门监察的频率。据他介绍，每次来检查的都是苏州地区的环保部门，而之前几天会接到该镇当地部门的通知。

　　“主要就是看看污水处理器的功能是否能够正常运转，然后看一下每天的排水量记录等。”通常在厂里人员陪同的情况下，监管者“只是来转一下，一个小时就能检查完”。而且监察也只是对一些有规模的厂，并非所有的都涉及。

　　环保局称“为加强对接管企业的监管，30家接管企业全部安装了IC卡智能控制仪及自动采样仪，实施对接管企业总量控制和24小时监督监测”，对此，王军的第一反应是“肯定不会达到30家”。

　　至于附近河沟里面水的污染情况，则是“有人举报就去取样化验，没人举报就不查”，王军说。

　　出了问题的厂面对的是罚款和停产，在特殊时期可能会遭遇关闭。据了解，上海世博会期间，由于可能会有外国人前往该市，为了保证环境质量，一些排污不达标的小厂被关闭。

　　今年5月，该镇一家PCB厂被人举报而被查出污染超标，接到的惩罚是罚款50万元人民币且增加排污能力。

　　据王军称，实际上这个厂一共损失了100万元人民币，除了50万元罚款之外，还有一些找关系走后门的费用加上停工的损失。用于拉关系请客的费用最直接的结果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生产。发现问题后，相关部门会要求厂家停工，并在一定期限内增加排污设施，之后进行检查，再决定能在何时复工。花钱打理之后就可能尽快复工。

　　“像他们这样的小厂停工一天的损失大概是10万元人民币，”王军说。

　　虽然这个小厂每月的产能仅有5000平方米，年利润只在600-800万左右，100万的费用开支并不小。然而，王军却认为这个厂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因为这个厂已经有将近20年的历史了，而排污超标的问题并不是今年才有的。由于产能增加，其原有的排污设备早已不能满足要求，处理不了的污水就流到河流里，造成了污染。

　　这是这个小厂第一次被查出来污染，第一次被责罚，也就是因为有人举报，如果没有，结果很可能是在不采取任何措施的情况下多余的污水继续静静地污染河流。用王军的话说，“之前就已经污染很久了，只是没人举报所以也没人管过”。

　　之前一直污染现在加了是因为有人投诉，之前没有被查到实际上污染已经很久了，只是没有人举报所以也没有管过。

　　从2003年到镇上，王军知道的被责罚过的企业只有三家。至于罚款的数额，王军的解释是“政府说罚多少就罚多少，没有相关的标准”。新金融记者也就此问题询问了该市环保局，但是没有得到回复。

　　(文中王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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