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刘敏

　　“我就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记者监视一个受害女孩家属这样的例子，如果有人给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尽管这是我们想要报道的内容，我们也会立刻甩门而出。”《巴黎竞赛画报》副总编雷吉斯·勒·索密耶(Regis le Sommier)斩钉截铁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世界新闻报》窃听丑闻愈演愈烈，丑闻连带而出的是对西方新闻价值观和新闻自由的讨论，并早已超越了英国国界。澳大利亚政府新近表态，将要对媒体运作机构的职能法规重新审核修订。与不列颠一海之隔的法国，虽然不是传统小报盛行之地，但窃听丑闻同样成为人们关注重点。

　　《巴黎竞赛画报》是法国销量最大的综合性信息周刊，在传统的政治、文化报道之外，由于对明星名人的关注和大量独家报道，让它不可避免地染上“小报”色彩。画报经常以头版头条和大幅版面，刊登有关名人明星的独家报料。正是它第一次将法国总统密特朗的私生女曝光，对戴安娜车祸做独家专题报道，以封面文章形式发表了法国头号通缉公敌梅斯林(Mesrine)的独家专访。2005年，在法国总统竞选前夜，有关萨科齐和妻子危机的流言四起，画报刊登了萨科齐夫人西西丽娅·萨科齐和情人里查德·阿蒂亚斯(Richard Attias)携手漫步纽约街头的爆炸性头条。那一期成为年度销量第一。不过，刊登后不久，为画报效力20年的头号人物、社长阿兰·吉纳斯塔(Alain Genestar)就被法国报业大腕、《巴黎竞赛画报》的后台老板阿诺·拉加德尔(Arnaud Lagardere)辞退，后者正是萨科齐的亲密私友。

　　雷吉斯·勒·索密耶曾是《巴黎竞赛画报》派驻美国多年的前方报道记者，采访过新奥尔良卡特里娜飓风灾害、美伊战争等新闻。如今他负责把握杂志的总体方向，内容策划和整合，派任记者现场报道，同样负责杂志在官网和iPad版本上发表的内容。

　　“在我们今天的新闻报道中，也会出现政治高层试图干预新闻自由的可能，这在所有国家都可能出现，我们需要抵制，这也属于我们的任务之一。”索密耶对南方周末记者强调，他现在更担心的是新闻自由，“这一事件对我们媒体人来说是一个重要时刻和事件。对我来说最危险的一点，就是媒体潜入政治、政治干预媒体的境况，那些政治人物很有可能借着默多克事件和某些记者犯下的错误，要求加强对媒体的控制和约束。”

　　法国记者不会代替警察

　　南方周末：《世界新闻报》的丑闻还远远没有结束，你对这一事件有什么看法？

　　索密耶：《世界新闻报》丑闻的关键是，首先要提到涉及的是盎格鲁萨克森媒体模式(anglo saxon media model。指英语国家尤其是英国的报业传统模式，一是自由度较大，还有一个是重视的主题及对象要分门别类。该模式有两方面作用，一是自由度大而引发的媒体弊端；二是因为媒体自由，这些丑闻也得以曝光)。《世界新闻报》记者的调查手段受到质疑。法国不存在类似的例子，没有哪家报纸或者记者可能代替警方的调查，对感兴趣的调查对象或者某个政治人物采用非法的窃听手段。

　　南方周末：为什么你认为法国不可能存在这样的调查手段？

　　索密耶：因为在法国，我们做新闻调查受到法律严格制约。对那些电影明星、艺术家、政治人物等公众名人的私生活，有专门的法律保护。也就是说如果你对某个人的私生活感兴趣，某些法律风险就可能随之而来。譬如，1981年法国投票通过的吉古(Guigou)法律条款，这是密特朗时代的司法部长依莎贝特·吉古(Elisabeth Guigou)提议通过的法律。它是所有保护各人隐私的法律条款中的一条。今天在法国，无论是杂志、电视或者其他形式的新闻媒体，一旦触及到私人隐私，或者披露他们的过去经历，那些政治人物就可以借用这一法律进行还击。

　　南方周末：你是对《巴黎竞赛画报》打包票还是法国整个媒体打包票？

　　索密耶：窃听这样的手段不存在于我们的工作方法中。在我的法国媒体经历中，从来没有过记者触犯法律，为了获得信息进行窃听的行为出现。我也可能搞错，或者这样的事情已经出现了，但是还没有被揭露。但是就我所知道和了解到的，还从来没有过。除了“吉古”条款之外，还有很多条款，包括1945年定下的法国媒体条例，等等。但对我们的新闻报道来说，一旦想要报道或者披露名人的过去和私生活，尤其要受到“吉古”条款的制约。

　　南方周末：英国媒体比法国媒体拥有更多什么样的自由？

　　索密耶：在英国如同在美国，他们的原则，通常都是新闻先于法律，拥有“绝对”的自由，其后才谈及法律框架。比如说在英国或者美国，街拍不受法律禁止。而我们则不行，比如说2009年2月，我们刊登了一张前社会党总统候选人赛格琳·罗雅尔(Segolene Royal)和她的新男友的一张照片。罗雅尔和她的男友分别向法院提出控诉，我们受到法院处罚。为什么被处罚呢？因为我们展示了一张他们在西班牙海边街上相依相靠的照片。在度假期间，展示一张他们一起在公共场合的照片，仅仅因为发表了这样一张照片，在法国就被判处触犯私人隐私。要知道这张照片并不是我们透过窗户通过长镜头，在她的家中拍到的。

　　我们被罚款一万欧元，还要求在《巴黎竞赛画报》上公开道歉。在法国，另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是，经常法庭判决在杂志内部道歉，我们和别的杂志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被法官强迫要在杂志封面上发表道歉声明。比如不久前和摩纳哥公主卡洛琳娜(Caroline)的法律纠纷，我们被强制要求占用一半的封面版面，做法律层面的公开道歉，也就是要在封面上标注，《巴黎竞赛画报》因为触犯摩纳哥公主卡洛琳娜的个人隐私，被最高法院判决。在法国一旦触及此类情况，法庭总是以触及私人隐私来判决所谓的受害人有理。

　　南方周末：这样的情形在英国不会出现？

　　索密耶：在英国，如果出现这样的控诉，因为法律费用非常昂贵，通常不会将法律程序进行到底。这在法国完全不一样，因为各种法律法规的限制，一旦以触犯私人隐私告上法庭，几乎都能胜出。

　　戴安娜去世后，名人照片的价格降低了

　　南方周末：《巴黎竞赛画报》同样对名人明星独家新闻报道非常重视，那你们是通过什么手段来获得独家消息？

　　索密耶：我们通过传统手段完成新闻调查。经常的情况是通过办案警察获得消息，但没有任何不合法的地方，不存在相关警察触犯规定，或者违背上级指令透露信息的做法。我想强调，在法国不存在强行进入私人住宅来拍照片，也不会为了获得当事人或者证人的第一手准确资料而窃听，获取独家报道。

　　比如在特贝尔(Treiber)杀人事件(2004年轰动法国媒体的护林人特贝尔被控杀害两名女孩事件)中，调查记者会首先联系受害者律师、相关的家庭成员和可能的办案警察。通过这三者获取相关信息，但一定不会做出违法的行动。当然警察不会将全部情况都告诉你，这里得到一点消息，那里再有一些，最后形成你的独家报道。这些传统调查手段需要亲临现场，打无数的电话，亲自到那些现场调查，但无论如何，记者不会代替警察，不会行使非法或者属于国家的窃听调查手段。

　　南方周末：除了和警察合作，还有哪些“传统手段”获得独家？

　　索密耶：从摄影师那里得到图片，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偷拍图片，针对那些名人不应该去的场合，或者正常本不应该在一起的明星们。这样的工作，是调查、论证确认信息的整合，以最后达到需要的信息。但我还是得强调，所有这些都不会通过窃听这样的非法手段来取得。

　　南方周末：在你的印象中，历史上《巴黎竞赛画报》最成功的独家报道是什么？

　　索密耶：找到并发表了遭通缉的法国腐败巨头阿尔弗雷德·西尔温(Alfred Sirven)藏匿期间的私人日记，里面记载了他逃亡期间联络过的所有人；当年号称法国头号公敌的梅斯林(Mesrine)在隐藏的丛林小屋里接受杂志独家专访，弗朗索瓦·密特朗的私生女玛扎琳(Mazarine)的照片首次曝光……这些都可以记入《巴黎竞赛画报》历史的大手笔，属于杂志的成功之作。但是为了获取这些独家资料，我们从来没有触犯法律，也没有强行闯入他们家中，照片都是在外面拍摄的，我们从来没有使用过涉及人身安全、监视、窃听等这些属于英国媒体的特色手段。要知道他们在这方面的竞争力远远胜过法国媒体。只要设想一下英国至少有不下七家日报，每天需要在恶性竞争中生存，因此会出现过火行为，因为有的人总想走得更远。默多克传媒丑闻的深层原因大概也正在此，因为英国媒体享有比我们更大的自由，极度的自由让一些记者忘记了底线，不知道在黄线前需要停下。今天新闻集团的例子，就是他们超越了底线，同时也让媒体竞争的平等原则遭到践踏。

　　南方周末：2005年8月，《巴黎竞赛画报》刊登的封面照片，是时任法国内政部长的萨科齐的妻子西西丽娅(Cecilia)和情人里查德·阿蒂亚斯(Richard attias)在纽约街头漫步的图片，这一期成为当年销售量第一位。当时是如何获得这一独家新闻图片的？

　　索密耶：这是一位摄影师在纽约街头拍到的图片。消息首先来自《巴黎竞赛画报》的一位记者发表的新闻，当时知道西西丽娅到纽约去会见阿蒂亚斯。我们的一位摄影记者也到了那里，并成功拍到了两人的照片。之后，当时的总编决定发表。这算不上是一个特别突出的独家报道，因为现在法国最有名的男人萨科齐当时还没有成为总统。

　　南方周末：在法国媒体竞争同样激烈，《巴黎竞赛画报》经常有成功的独家报道，拿到独家的秘诀是什么？

　　索密耶：《巴黎竞赛画报》有着超过60年的历史，做独家报道是它的一大传统。因此，当某个人拥有独家新闻材料，经常会主动联系画报，询问是否会对此感兴趣。

　　说到成功关键，要知道我们购买的是图片，而不是信息。因此，区别于英国报纸的一大特点是，我们不寻求信息，而是图片。当有人有许多独家图片的时候，会联系我们。其中一些人主动提供给我们信息。拍摄这些图片的很多是个人，并不都是狗仔队成员，我们会采用他们的图片，但相对来说非常少。通常我们更倾向采用自己摄影师或者记者的图片。

　　我们的报道主要来自三大元素：惊喜、情感和独家披露。在独家披露这方面，比如这周将要出版的一期，将会有法国社会党领袖玛蒂娜·奥布里(Martine Aubry)和她的男友为《巴黎竞赛画报》拍摄的独家合影。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和男友一起，为一家媒体单独摆姿势拍摄照片。因为奥布里可能成为未来的法国总统候选人，人们很好奇和她一起分享生活的人究竟怎样，这就符合杂志的独家披露这一条精神。但是这事先征得了玛蒂娜·奥布里的同意，和那种狗仔意义上的报道完全不同。此前，我们也没有人想过要设陷阱，通过偷拍等形式来曝光。

　　因此，我们和《世界新闻报》的办报宗旨和具体做法完全不同，后者或者通过违法手段来获得独家报道信息，或者试图替代不属于他们的警察职能。

　　南方周末：能获得独家图片，是因为《巴黎竞赛画报》肯出重金购买吗？

　　索密耶：这要追溯到过去的时光了，那时我们经常出重金购买一些图片，法国其他媒体或者外国媒体也是如此。但是今天，认为我们肯支付天文数字购买独家图片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的确，历史上有过这样的时期，譬如戴安娜时期。不过在戴安娜去世后，突然间，购买图片的价格就都降低了，尤其是名人的照片。

　　南方周末：现在为了一张独家封面图片，《巴黎竞赛画报》支付的上限可以到哪里？

　　索密耶：我们不能透露购买图片的支付标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比人们想象的数目要低很多。譬如说对一个独家题材可能达到四五万欧元，但这最终都要取决于题材的独家价值，属于世界性的独家并仅在法国有效。我们几乎从来没有支付过十万欧元以上的高价购买图片。我们试图尽可能地管理好一家杂志，但并不会不顾代价地为买一张照片而支付巨额报酬。

　　南方周末：工作中你是否已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比如有人向你建议通过不合法的手段获取一些独家资料？

　　索密耶：我需要说明，进入比如“9·11”受害者家属，或者犯罪受害人的私人信息中找寻资料这样的调查方式，我们从来没有过。当然有人给我们建议过各种来源可疑的信息，我们总是先去确认这一消息的可靠性，和相关人士亲自见面论证。如果你有一点职业经验和常识，很快就可以知道面前这个人的真实企图。最好的是还可以找到其他了解这一事件的人求证信息的真实性。当这一信息的真实度相对虚假达到一定程度，就涉及到杂志本身的决定，你究竟决定采用还是放弃发表。至于说有人建议通过窃听等手段对感兴趣的报道搜索资料，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

　　最危险的是媒体潜入政治，政治干预媒体

　　南方周末：刊登萨科齐夫人和情人携手漫步纽约街头照片的那一期后，《巴黎竞赛画报》总编被辞退，这让人联想到新闻媒体和政界的关系，一方面政治高层可能干预媒体。另一方面媒体也可能深入政界内部。这是个复杂的利益关系链？

　　索密耶：当然，会出现一些过度关系。在我们今天的新闻报道中，也会出现政治高层试图干预新闻自由的可能，这在所有国家都可能出现，我们需要抵制，这也属于我们的任务之一。

　　南方周末：你认为《世界新闻报》的丑闻会对法国媒体产生或者已经产生影响力了吗？

　　索密耶：不，对法国媒体不会产生影响。毫无疑问，这一事件对我们媒体人来说是一个重要时刻和事件。对我来说最危险的一点是，就像刚才提到的媒体潜入政治、政治干预媒体的境况，那些政治人物很有可能借着默多克事件和某些记者犯下的错误，要求加强对媒体的控制和约束。

　　说到底这是一个平衡关系，法国法律在私生活保护方面具有很大制约力，不像英国法律在这方面拥有很大自由，因此在调查相关人士的私生活上更困难。比如前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卡恩事件，对他的许多指控或者犯下的错误本可以通过调查而更加详细和清楚，但是因为有法律的约束，随意调查而不受到政治人物的攻击几乎不可能。因为今天在法国，一旦涉及到私人生活报道，媒体就会受到强烈攻击。法国法律对于政治人物、名人和艺术家更为有利。英国这方面本来差很多，但是在经历了默多克风波后，我担心在新闻自由、信息传递自由权利方面，我们会进入一个媒体受到更多控制的时期。这对新闻自由不是一件好事。

　　南方周末：窃听事件出来之后，有人认为，西方世界的新闻价值观就此坍塌，你同意这种观点吗？

　　索密耶：不同意。法国、英国或者美国还有许多报纸，针对社会现象和某些人物发表了许多了不起的调查报道，并不能因为一些报纸使用非法的新闻调查手段，就做出这样的结论。我就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记者监视一个受害女孩家属这样的例子，如果有人给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尽管这是我们想要报道的内容，我们也会立刻甩门而出。这样的调查，有时候受害者接受我们的采访，有的表示拒绝，那是因为他们还在悲伤中。比如说这一周，我们和一位刚刚在阿富汗被害的军人家属亲自见了面。七个被害士兵家庭我们都去了，但只有一家接受我们的采访。接受我们采访的是一位怀孕的妻子，她的军人丈夫刚刚去世。我们讲述她的故事，但不需要通过窃听来获取信息。我们和她坦诚相对，做出了一篇精彩文章，向遇害士兵和家属致敬。

　　南方周末：这一事件后，《巴黎竞赛画报》有没有采取什么防范或者警诫措施？

　　索密耶：没有。对《巴黎竞赛画报》来说，我们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发表的新闻和信息不会给当事人带来人身危险。

　　而且你知道实施窃听、安置各种器材的费用是多少吗？这会是一个庞大的数额。的确，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今天可以进入某人的银行账户或者邮件电话系统，等等，但这并不是我们的做法，因此我找不到任何理由，给我们杂志设置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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