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5月09日 08:29 来源:《新世纪》-财新网
□ 庄秋水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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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735年10月8日,大清的第三位皇帝雍正龙驭上宾。朝廷的文书并未说明皇帝罹患何疾。于是,民间开始流传雍正暴死的种种版本。版本之一,是雍正为刺客所杀,头颅亦被携走,清廷只好以黄金铸造一颗假头下葬。《清朝野史大观》言之凿凿,这位入宫行刺的侠女,为“留良孙女某,其剑术之精,尤冠侪辈”。
这自然是小说家言。事实上,在雍正严密的搜捕之下,吕氏一族怎可能有逃脱者?这位皇帝放过了曾静和张熙——策反川陕总督岳钟琪的直接主事人,但痛恨吕留良则是到了极点,屡屡形容他“恶贯满盈”“人神共愤”“天地不容”。最后对吕氏的惩罚也极为残酷:死去多年的吕留良和长子吕葆中被开棺戮尸,次子吕毅中斩立决,孙辈免死,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县),与披甲人为奴。为了确保无一吕氏后人遗漏,雍正密谕浙江总督李卫,严厉督察地方官,细细查访,“稍有丝毫疑情,即行根究到底”。
1730年9月,李卫上奏,果然找到了一个漏网之鱼。吕葆中的续弦曹氏,在丈夫过世之后便削发为尼。由于不在族谱上,她差点就躲过了厄运。这个遗漏很有可能触发了民间的灵感——野史里安排吕四娘是曹氏的女儿,学习剑术,长大后混入皇宫为家族复仇。
真实的历史则远没有这样痛快淋漓。从顺治十二年陈嘉猷被发往宁古塔开始,这里便成为清朝流放重犯之地。吕氏子孙栖身于城西大路旁的小屋内,寒意穿透躯体,冻雪堆砌如墙,北风穿堂而过,弦月独眷离人。从温暖的南方浙江嘉兴来到奇冷的北方,生活极尽危苦和寂寞。五年之后,继任皇帝乾隆发布上谕,那些曾为职官和举、生、监出身的流放者,一概免其为奴,于戍所另编入旗,出户办差。吕氏子孙因此被解除了奴仆身份,到驿站当差。清廷规定,发配的流人及后裔不准仕进和一切政治行为。但和千百年来大部分顽强的中国人一样,只要稍留空间,他们便能给自己打造出一片天地。吕氏后人发挥所长,行医,经商,坐馆,30余年,居然风生水起。
曾孙吕敷先读过书,后做生意,很快拥有了自己的铺面,与林海雪原里的原住民族交易貂狐皮张,收入十分可观。他还把闲置余钱放租,在宁古塔旗下包放账目,后来居然赚下不菲家业,计有房产165间,地414晌(约合6210亩)。然而,按宁古塔官署规定,流人们必须每五日去点一次卯。这不但是苦事,也影响生意。于是吕氏子孙筹划摆脱,其方便之法便是捐纳一个监生。所谓捐监,是清代的一项政策,准许百姓出资报捐以取得监生资格(国子监肄业文凭)。
他们渴望摆脱流亡者身份,甚至未曾料及可能的风险。吕懿兼先行一步,向堂侄吕衡先和吕念先挪借60多两银,再加上自己的积蓄,共125两,写了三代履历,托吕衡先铺子里的伙计进京时代捐。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他如愿以偿。吕敷先复抵价房契,托一位江苏来的人参商人到京城捐纳。令人惊奇的是,户部所发的四张监照上,吕留良的名字赫然在列。难怪吕家人被告发后,乾隆盛怒:“前即幸为开户,今复妄思溷厕衣冠,情罪尤为可恶。”1775年,厄运再次降临,吕氏家族辛苦积累下的财富被抄没。吕懿兼、吕敷先及家属,再度被赏给黑龙江披甲人为奴。吕衡先、吕念先及家属,也被遣送到齐齐哈尔水师营当差。帮助吕氏子孙者,也在宁古塔被枷号两月,满日后还被打了30大板,发回原籍管束。
经此一番摧折,吕氏子孙被永远禁止考试捐纳。吴越歌吹,杨花楼阁,永驻乡梦。他们从此谨慎小心,以塾师、医药和商贩为业,开齐齐哈尔读书的风气。民国元年,章太炎到齐齐哈尔祭奠吕留良,盛赞“至今用夏变夷之功亦著矣”。民国五年,浙江省督军吕公望曾致函吉林省公署,请把清朝流放宁古塔的吕留良和严鸿逵(受吕案牵连)的后裔遣回浙江,此时,宁安县和黑龙江的吕氏后人已有71户,498人。然而因吕公望辞职,这一迟到的平反不了了之。
1935年,陈垣先生见到一位温文有礼的青年吕永泰,他毕业于辅仁大学教育系,其家在黑龙江省城做生意。当得知他是吕留良后人,陈垣与之相对唏嘘良久。吕氏后人终于走出了宁古塔。
作者为杂志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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