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6月12日 23:50 来源:新世纪周刊
三峡工程论证时未曾充分预计或未能完全控制的问题,给“后三峡”运行带来严峻挑战;三峡水库和整个长江流域水库尚未实现统一调度管理的尴尬局面,更是威胁着中国的生态安全和经济安全
□ 财新《新世纪》记者 邓海 于达维 实习记者 蒲俊 | 文
细雨顺着夜幕滚落,雾气在山间扩散。从6月4日起,饱尝数月春旱之苦的长江流域开始普降中到大雨。随着梅雨时节的到来,不少地区的民众又将面临旱涝急转后的新考验。
此时的长江在缓缓舒展。自三峡大坝沿江而下,鄱阳湖暴露在阳光下的水藻,逐渐被雨水淹没;沿江而上,长江重庆段皲裂的河床慢慢被湿润,浓雾里的船舶在狭窄航道上小心行驶。
旱情即逝,问题犹存。在今年4月举行的长江论坛上,长江流域多个省份的副省级官员代表均强调本地区面临的困难。江西希望在鄱阳湖口设闸,解决鄱阳湖特有的枯水期过长问题;湖北称三峡水库蓄水后防洪遇到了新问题;湖南称随着上游来水减少,洞庭湖区有350万人存在安全饮水问题;上海则对长江口的盐渍化表示担忧。
环保部总工程师万本太在此次论坛上还指出,目前长江流域共有水库约4.6万座,总库容超过2500亿立方米。在三峡水库上游的长江干支流,正计划进行梯级开发,建设一大批控制性水库。南水北调、引江济滇、引江济太、引江入湖等工程也将加大从长江调水的力度。如此多的项目,可能对中下游水量分配产生累积影响,导致水位下降、水资源量减少、入海口咸潮入侵加剧、江湖关系发生明显变化而影响湖泊生态安全。
三峡的后续问题如何解决,长江流域的水资源如何开发与调度,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长江流域乃至中国的生态安全和经济安全。
下游困境
“特效烟花直冲云霄,焰火瀑布飞流直下”。6月5日,湖北宜昌三峡大坝附近的夜空被一场名为“世纪伟业、梦圆三峡”的焰火晚会点亮。这似乎是在回应人们关于三峡的种种争论。
此前,鄱阳湖区等地发生的大旱被广泛质疑为三峡工程所致。江西水科院副院长许新发告诉财新《新世纪》,该说法毫无道理,目前三峡水库处于放水期,在汛前需腾空库容,将水位降到145米,因此现阶段三峡水库对鄱阳湖是有好处的。
江西省水利规划设计院高级工程师熊大则认为,三峡水库在放水,三峡集团将此说成是为下游补水“同样也很扯淡”,因为三峡水库需要借此为夏季防洪做好准备,“就算下游涝了,他们也会放水”。
当然,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三峡工程对鄱阳湖区没有不良影响。许新发说,不良影响主要出现在三峡水库蓄水期,每年10月特别明显,长江水位迅速降低,湖水大量向长江下泄,导致湖区枯水期提前,到第二年4月才能缓解。“此前枯季还有几十亿立方米水,这几年就几亿立方米了。”蓄水减少,也削弱了鄱阳湖的抗旱功能。
三峡水库蓄水后,枯水期长时间持续低水位,直接引发湖区取水困难、湿地萎缩、渔业资源锐减、血吸虫病防治难度加大等一系列问题。
江西省环保厅一位官员今年4月向财新《新世纪》记者透露,鄱阳湖区2001年之前属于一到三类水质,但最近几年劣于三类的水体在明显增加,枯水期一到三类水体更是可能不到30%,鄱阳湖水的生态功能明显降低。
作为中国四大淡水湖中惟一没有富营养化的湖泊,鄱阳湖现在也面临危险。据江西省环保厅的数据,蓝藻已经成为鄱阳湖的优势藻种,最近几年鄱阳湖区的富营养化指数基本在48左右徘徊,逼近50的富营养化临界值。
洞庭湖区也有类似情况,湖南省政府参事、洞庭湖水利工程管理局局长刘卡波曾在接受财新《新世纪》记者采访时表示,近年来长江入洞庭湖水量减少,湖区枯水期提前,同时水位降低。枯水季节,工农业生产需水旺盛,水资源的供需矛盾逐步显现,洞庭湖急需补水。
上海市副市长沈骏在长江论坛上表示,近年来,随着长江干流水资源调引力度的加大,以及全球气候变化、海平面上升的影响,长江口的水、沙、盐情况正发生许多变化,需要对其演变趋势和规律重新认识和研判。
预料之外
以上问题,在修建三峡工程之前基本上有过预测。长江委水保局原局长翁立达说,当初在重新论证和编制可行性研究报告时,除了消落带的一些问题,其余问题都预计到了,当时认为能够有效控制。
然而,一些问题的控制难度超过支持者们的想象。中国工程院2010年9月出版的《三峡工程阶段性评估报告》,在肯定三峡工程巨大贡献的同时,也指出当初的论证确有缺陷,包括未充分认识到库区水污染防治的艰巨性,库区一级支流近年来水华发生频繁,局部区域富营养化突出;高估了库区的环境容量,就地后靠安置移民为主的思路存在不足等。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三峡大坝蓄水期实际的下泄流量与当初的估计相去甚远,这对三峡工程运行及相关省份带来了不利影响。
根据财新《新世纪》记者查到的一份水利部1991年材料,针对长江中下游和河口地区的测评显示,三峡大坝建成后,全年大多数月份的月均泄水量将与天然情况相同,枯水期还将有所增加,只有10月份有所减少。而且,经过调节后,10月份的下泄流量亦可大于每秒1万立方米,即便是枯水年,仍可大于最小月平均量。
但到了后来,考虑到上游来水紧张等因素,三峡集团公司和部分专家一度提出蓄水期下泄流量达到每秒5000立方米,就能解决中下游的用水安全问题。
此想法在实施时遭遇困难,因为长江中下游的用水量增加明显。例如,根据江西省环保厅的数据,2000年至2009年江西省的用水量,平均每年增加4亿立方米左右。用水量的增加,加上水资源时空分布的不均,导致枯水年份和枯水时段用水矛盾加剧,问题难以解决。
为此,2009年水利部制定《三峡水库优化调度方案》,规定每年10月蓄水期间,上旬、中旬和下旬三峡水库的下泄流量,应分别按不小于每秒8000立方米、7000立方米和6500立方米来控制。如果来水低于上述流量,可按来水流量下泄。尽管与每秒5000立方米相比有所增加,但与最初所说的每秒1万立方米相比差距仍然明显。
层层建坝
今年5月18日,国务院常务会议讨论通过《三峡后续工作规划》,此项规划涉及范围包括三峡大坝以上的库区和大坝以下的长江中下游影响区,旨在全面解决移民搬迁安置等遗留问题,稳妥地处理工程蓄水运行产生的新情况,以及建立统一、高效、权威的运行管理体制。
2007年7月,受国务院三峡办委托,长江委承担了三峡水库可持续利用综合规划研究工作,此项工作规划成为《三峡后续工作规划》前身。2009年全国“两会”期间,长江委主任蔡其华曾向财新《新世纪》记者表示,整个三峡后续工作规划预计将耗时三年。实际上,规划出台花去了四年多时间。
参与规划制定的水利部门专家透露,之所以花如此多的时间制定规划,根本原因是三峡工程本来就很复杂,同时国家对“后三峡”问题高度重视,希望通过规划彻底解决问题。他还说,长江流域水资源的进一步开发,明显地改变了三峡工程运行和发挥功能的条件,从而影响到工程综合效益的发挥。
水利部数据显示,截至2007年,长江全流域已建和在建的水电站达到2441座。特别是上游地区水利水电开发规模庞大,目前已形成雅砻江、金沙江、大渡河、嘉陵江、乌江和三峡等六个大型梯级水库。
根据相关规划,“十二五”期间,中国将开工水电1.2亿千瓦,是“十一五”实际开发量的6倍。其中,根据三峡集团公司人士提供的数据,宜昌到重庆段长江干流水电装机容量占全国总量12.07%,整个长江上游区域则占到全国55.45%。
地处长江流域上游的四川攀枝花市,据称拥有高达中国可开发水能18%的份额,“十二五”期间将突击开发。攀枝花市发改委副主任耿立文向财新《新世纪》记者表示,目前的水能开发形势机不可失,在攀枝花准备建设的就有观音岩电站装机容量300万千瓦,桐子林电站装机容量60万千瓦,金沙电站装机容量50万千瓦,银江电站装机容量34.5万千瓦,安宁河梯级电站装机容量10万千瓦等。
层层建坝,对三峡水库的来水产生显著影响。三峡枢纽管理局枢纽运行部主任胡兴娥去年接受财新《新世纪》记者采访时说,现在三峡水库越来越难以蓄满。受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影响,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长江上游大中型水库陆续建成蓄水后,9月和10月三峡水库的来水量下降趋势明显,并有逐步加快下降的趋势。
根据《三峡坝址径流特性分析报告》数据,1991年至2006年9月、10月的长江流域平均径流量,与1951年至1990年同期系列均值相比分别减少18.4%和14.9%。
径流之迷
径流减少的问题,正困扰着各个方面的人士。长江委水文局两名退休专家统计过多个季风气候区水库的水文变化,得出的结论是,很多水库蓄水后都面临来水减少。
其中一位专家曾经接受财新《新世纪》记者采访,拿出发表过的论文和统计资料,以证明拦蓄工程的上游径流显著减小,下游降水则有所增加。他表示,其原因不能完全用大范围气候变化来解释,也难以用简单的水库“湖泊效益”等理论来阐述。
这位专家举例说,为刨去近些年大规模的气候变化影响,可将数据取值尽量提前。例如,岷江紫坪铺水库建成前的1937年到1968年,年均径流为160.4亿立方米,但建成后的1969年至1983年,年均值为143.3亿立方米,减少约10.3%。长江、大渡河、汉江、岷江等河流的一些水库,都存在类似情况。
不过,他们的研究和分析,即便在长江委内部也是争议重重。长江委一位副总工程师曾经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表示,通过短期的取值来说河流大势并不科学,因为降水等情况存在周期性,需要长期观察。近几十年来,由于全球气候变化影响,长江源区气候呈暖干化倾向,大多数冰川呈退缩状态,这对长江源区生态环境产生了深刻影响,进而影响整个长江流域的生态安全。
长江科学院高级工程师许继军还认为,现在长江流域处于两个干旱周期叠加的时期。从大的气候周期上,上世纪50年代到上世纪末处于湿周期, 2000年左右进入了大的干周期。在这个大的干周期背景上,长江流域每隔十年还会有个小的干周期。
不管径流减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人们对长江的需求却在不断增大。据财新《新世纪》记者了解,中国目前46处大型调水工程中,绝大多数将长江作为水源地。
在今年的长江论坛上,万本太警告说,水资源的开发与调度已经并且将进一步对长江流域生态环境安全产生显著影响,如果没有科学规划,势必威胁到整个长江流域的生态环境安全。
管理难题
水电开发无疑有诸多好处。耿立文有这样一番憧憬:攀枝花是个以炼钢、炼铁和钒钛加工为主的重化工城市,这一产业、产品结构决定了高耗能和资源消耗型经济的特点。现在攀枝花因为能源紧缺常年拉闸限电,特别希望通过启动水电项目,为企业争取类似二滩电站直供电那样的优惠;此外,“还希望能够借此改善航运的情况”。
但是,除了水电开发固有的缺陷,无序的开发和管理更会使其不利影响放大。目前,几大电力公司,纷纷在长江上游干支流跑马圈水。在四川凉山州等地,还有很多小水电项目以招商引资、资源入股等方式寻找开发者。
翁立达指出,一些水电站项目根本不符合长江流域规划,但是照样上马。“部分甚至先开工,制造既成事实,本来该是专业规划服从流域规划,最终形成专业规划绑架流域规划。”在今年的长江论坛上,一位水利部的退休官员指责长江委“只重视工程,不重视立法”。在他看来,正是因为流域立法没有跟进,最终导致流域规划备受践踏。
翁立达向财新《新世纪》记者透露,新一轮的长江流域规划综合修编已经结束并上报国务院,希望此项修编通过后,尽少出现专业规划绑架综合规划的情况。
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周建军今年3月接受财新《新世纪》记者采访时表示,对长江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如何管理好水资源问题。目前长江上游还有大批控制性水库正在建设或者将要建设,其中很多属于季调节水库,蓄水时间通常安排在汛后两个月内。大型水库之间可能出现竞争性蓄水,汛前又集中放水,加重长江中下游的防洪负担。
他认为,如果处理不好这些问题,必然对长江中下游地区,甚至全流域用水、发电和航运等目标产生严重影响,也将影响流域防洪、抗旱、应急水污染事故处理和生态等公益性调度能力的提高。因此,统一安排蓄水方案,已成为长江流域水资源综合管理的当务之急。
长江上游干支流大型水库涉及防洪、电力调度、用水管理、航运交通、国土资源、环境监测、环境监管等部门,以及上下游沿岸地方政府等,彼此间的管理目标可能是矛盾的。例如,电力调度机构要求梯级电站发电保证率高、调节性能好、发电稳定,需要稳定放水;用水管理机构要确保流域内防洪、供水、灌溉等安全,对放水量的需求不定。两者通常难以调和。
长江委水文局的官员向财新《新世纪》记者表示,应该将水库的调度权集中处理,收归水行政主管部门,同时完善立法,借此实现对电力部门的钳制。他提到丹江口水库的例子,尽管运行40多年,其调度方案至今未能完全遵守科学调度,很少考虑到大坝下游的生态需求,枯水年份甚至有半年以上在139米死水位线下运行。
这位官员还透露,雅砻江的锦屏二级水电站大河湾开发以后流量减少,环保部和长江委等部门和专家要求其下泄流量不小于每秒45立方米,保证大坝下游生态安全。但该电站如果照此放水,每年将减少13亿度左右的电量,最终此要求几经波折才勉强满足。
周建军认为,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确立水资源优先理念,调度遇到矛盾时,确保水资源安全放在首位。按照这个理念,目前长江上游正在修建的水电工程就需修改设计,因为很多水库将电力调度放在首位,死水位线很高,如果下游急需补水,通常水库有水也放不出来。
中国工程院三峡工程阶段性评估项目组亦强调,长江水资源如果没有一个统一的调度系统,各自为政地寻求最大利益,势必造成人为的矛盾和对立,更谈不上实现总体利益最大化。该项目组建议,形成统一、权威的调度体系,以充分发挥三峡工程及长江干支流及水电站的工程效益。
本刊实习记者李天添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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