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那些猿猴教给我们的事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1-17 07:54 来源: 时代周报清朝衙门正堂。
廖伟棠
缝、写完熊就缝、写《猿猴志》,这样的一个西西就好像她小说里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单纯而快乐。
写熊的时候她主要是借熊来写人,演绎了许多她喜欢的古人故事,写猿猴的时候她则只写猿猴本身,人或作者的出现都只是陪衬。有人说这是生态文学,似也可乎。
字典里说:“志”即“记”,是古代记叙事物、抒发感情的一种文体,借记物、事来表达作者的感情,撷取日常琐事,通过细节描写,来抒情言志—这肯定不符合西西的口味,她的“志”有点像《植物志》那样的志,但她又不喜欢多说,因为对于动物,人一多说就容易过度阐释甚至以己为本做出胡乱评判。
像她说的:“例如蜂猴,英文叫slow loris,因为它看起来行动很缓慢,汉语一般叫懒猴,大概是认为这种猴子白天总是抱头大睡,难怪濒临灭绝。说它懒,比slow又多一层道德批判。”又如:“猿更接近人类,人类反过来称它们是‘类人猿’。其实,从灵长目出现的次序讲,真要论资排辈,人类应该被称为‘类猿人’。”《猿猴志》中有许多这样的澄清、淡淡的反驳。
与其说西西这是生态写作,还不如说那是她一以贯之的“游于艺”的趣味写作—在各种艺术、手艺中畅泳时同时写下一些兴味所至的话。在和何福仁的对谈中她又谈到她喜欢的博赫斯:“博赫斯(Jorge Luis Borges)说过不喜欢寓言故事,像伊索、拉·封丹,把动物沦为‘道德的工具’。”西西的写作也素来有这种反工具的纯粹性,“我城”、“美丽大厦”、“浮土镇”……我等好事评论者总要寻出许多家园时代象征,更甚者把她的幻想作为我们的未来论述的“道德的工具”,但西西的纯粹性在于,她的故事总有一些旁枝末节来反抗阐释,而这些就是写作自身的独立逻辑,也是其魅力所在。
她的喜欢动物,其实早已有之,养动物的人常常是她小说的主角,《母鱼》里怀疑自己怀孕的伊、《象是笨蛋》里养了七只狗十六只猫一座森林的阿象,《南蛮》里养了一只羊驼的退休教师胡不夷。但当然这些都不是生态写作,如《象是笨蛋》,里面有“志”,其志是要我们理解非我族类、理解那些“别人”,就像阿象理解要他协助人道毁灭自己的少女,我们也应理解阿象,还要理解不为道德和政治正确写作的西西。
从《看房子》、《缝熊志》到《猿猴志》,西西所写越来越轻,其实这也是她的拿手好戏。且看西西的轻重之辩,《猿猴志》论及汉纳·亨蒂(Hannah Tinti)的小说《华德隆小姐红疣猴》的时候,“令人想起卡尔维诺,有人会认为那是‘轻’的文学,不是的,那是手法而已;写得艰深,未必就等于‘重’。”这也像是西西夫子自道,而猿猴也是这种轻重的隐喻之具象化,固有观念中猿猴爱闹贪玩、行动俊逸,是轻的象征,但看书中写及它们的生活习惯、等级观念、生存困境等,又未尝不觉其重。
再看到西西与何福仁对谈中为《西游记》抱不平,也更理解,西西:“《西游记》表现了极好的说故事的能力”,何福仁:“《西游记》其实是一本好玩的小说,playfulness,好像我们都忘记了这是文学一大价值。所谓‘游戏三昧’,何妨以自由自在的游戏之心,放下说教的束缚?……不懂游戏价值的人做出的小说,未必有益,但肯定没趣。”
中国人像孙猴子的不多,多是像猪八戒和沙和尚的,猴子的反叛性和变异性,中国人羡之而不敢为之,而至于如今犬儒者,更是赞颂猪八戒的见风使舵和沙和尚的无能愚忠了—不小心我也说了段过度阐释的题外话,但也不是题外话,把它放到写作里理解,猿猴的游戏性和试验性,在汉语写作中始终欠缺,多的是唐僧的任重道远、猪八戒的琐碎世俗和沙和尚的保守谨慎,后三者一言蔽之,乃是功利性所驱使,想让写作获得写作以外的其他意义,而不只是写作本身的快乐自足。
大家轰轰烈烈书写人类大时代的时候,西西在书写猿猴的小行星,这种写作的非功利性,正是我等青年作家仍须兼修的,作品不必在在追求现实意义,无现实意义也是文学意义之一,更何况,它也许有另一个世界的意义。那个世界不是以人之喜怒、善恶来判定,但重视作者的一颗真诚心。与其说是猿猴教给我们的事,还不如说这是猿猴不教给我们的事。我还是说得太多了。
作者系知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