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装饰了别人的梦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2-23 01:21 来源: 第一财经日报云也退
巴黎,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让无数没去过的人都自认为十分了解的城市。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说,但凡“法国迷”都不会去刻意买一本讲巴黎的书,这是因为“法国迷们都不会乐意去正面接受一个巴黎的形象,相反,我们宁愿通过小说、绘画、戏剧、电影、歌曲和民间故事来进入它”。此话太对,我过去认识的一个法国迷就常年在MSN签名上挂一句话:“搭一只慢船去巴黎”,尽管他最后还是坐飞机去成了一次,不过,那种“文化性仰慕”的心意则早就到了。
巴恩斯说,他可以忆及的、自己了解巴黎的主要途径是通过龚古尔的日记。日记是主观意识的产物,日记里的巴黎,就好像拓碑时,拓纸上密密的笔触下露出的字一样,有一个模糊但又真实的轮廓。这座城市的历史要从罗马人说起,经克洛维,巴托罗缪屠杀,大革命和恐怖时期,再说到1830年、1848年、1870~1871年等好几个时间点,以及穿插其中的雨果、波德莱尔、福楼拜、龚古尔、左拉这一群吃巴黎、用巴黎、在巴黎找到灵感、日后又传巴黎之名的文人。第二帝国崩溃那会儿,福楼拜、龚古尔这些一线文人都闷在家里写书,不像后来二战时文人以激情参与抵抗为主,但是,巴黎命中注定要成为别人梦想中虚构的东西,成为那种不管照相技术多么发达,你都必须先报上一本书、一栋建筑、一幅画、一个作家或艺术家的名字才能加以描述的城市。
照相术的发明人是法国人达盖尔,前不久Google刚刚因为他而换了一天的题图。格雷厄姆·罗布在他写巴黎的书中,提到了由达盖尔拍摄的、第一张与人类形象有关的室外摄影作品:圣殿大道上的男人。不过,这一“断章”并不是说达盖尔本人的,它的主人公是19世纪的另一位摄影师马维尔,他的作品被著名的御用城市规划师奥斯曼男爵所收集,呈给拿破仑三世看。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如此偶然,好像意味着巴黎和法国的历史也是在种种奇闻和小概率事件里书写下来的——罗布还写到了玛丽·安托瓦内特从宫中出逃时的迷路,写到了普鲁斯特在德军飞机的轰炸下的泰然,写到了戴高乐和密特朗遭遇的真伪难辨的政治暗杀。读马维尔的故事,你会猜想罗布本人大概也就是从因特网上看到一张老照片后,先去踏访的现场,后去搜集那一时期所有与照片里的景物有关的材料。
罗布在构造整个故事的框架时,用一些明显的虚构去补上缺失的环节,例如皇帝和男爵之间匆匆两三句的对白,然后,再调用现有的文本,例如波德莱尔同一时期的诗歌,来把修补的痕迹熨熨服帖。看得出来他喜欢波德莱尔,将他视为史上第一位直面现实的城市诗人,并在不同的故事里调用他的诗句;而在“复归”、“警局档案”之类的故事里,浮现出的又是一个秘闻式的巴黎,呼应着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所揭示的,波德莱尔那个时代的巴黎所盛行的“密谋”之风。
波德莱尔就是一个活动坐标,他住过的地方太多,他在书信里不时宣布自己马上又要搬家了,债权人、房东或是其他什么俗不可耐的市井之徒又来搅扰大诗人神圣的漂泊了,这刚好便利了罗布的地理图绘。在“环城大道”一篇中,他提到了“圣路易岛白求恩码头(这个译名有点滑稽,不过那位加拿大医生确实也叫Béthune)22号”,我查了一下,波德莱尔1842年3月到1843年6月曾在那里住过。隔壁的24号,就是后来历任总理和总统的乔治·蓬皮杜一家曾经的住址,据罗布记载,蓬皮杜又曾经编过法语诗集,选入了《恶之花》里的几篇心爱之作。
《巴黎人》带着读者去欣赏这些偶然的勾连、相遇、对应、梦境以及梦境里的梦境,稍一走神你就跌出了这个城市错杂的布局之外。“环城大道”最集中地体现了他想象巴黎的方法,他借着对谢瓦利埃的心理描写说出如下堪称囊括全书的总结:“巴黎是无数代人构筑起的一座古城,就像一幅可以多层透视的画卷,地下拥挤不堪地堆积着古人的尸骨,地上则游荡着活人的幽灵。”这些幽灵即便早已解脱世俗的链锁,也还在拼命地做梦:波德莱尔凝望着圣热讷维埃芙山上“水气氤氲的太阳和浓云密布的天空”,想起了他的混血女友“说谎时的眼神”。他看到了塞纳河的支流在德苏利桥下泛起的气泡,看到了运输垃圾的驳船,以及设在船上的洗衣作坊。他想象着自己置身于一座运河交错的城市,城中“到处都是游荡的船只,可以帮你实现哪怕最微小的愿望”。
这还没有结束:在波德莱尔的隔壁,蓬皮杜想象着此前从未有人想象过的东西:用高强钢丝绳和斜拉桥遮住眼前的乱象;屋顶上,一座多车道大桥飞跨而过,上面跑着太空时代的汽车,转弯时宛如下山猛虎。“在情侣漫步和乞丐做梦的地方,他看到了限量享用的高速公路,就像右岸地区早已投入使用的乔治·蓬皮杜大道一样在高架桥下的通道中,一千张挡风玻璃中的面孔,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美景(镀金圆顶、塔楼等)惊呆了,直到某个浑球猛踩刹车发出一声尖响,把他们带回现实。”
谁也不会把梦中人的呓语看作真实,但是,“巴黎”之名包含了这种真幻之间界线的消灭,她所有的作者,包括波德莱尔和罗布,都在梦中行走,想象着别人的想象,梦着别人的梦。任何一个人,当他用自己的梦境把生活在不同时代的巴黎人聚到了一起时,巴黎就在那里。你或许会带着“姑妄信之”的想法去读这本书,可是巴黎就有这个魔力,把所有“姑妄”之人都变成入局的神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