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蛋糕的道德

　　押沙龙

　　罗素曾经帮助过两个爱沙尼亚的小女孩，安排她们住到自己家里。这两个孩子刚经历过一场饥荒，差点给饿死。罗素平时稍微有一点财迷，但绝不是一个小气的人，给孩子的伙食应该是很好的。但这两个孩子吃饱了以后不游览、不学习、不玩闹，而是把全部时间都花在附近的农场上，在那里拼命偷土豆，然后还要储藏起来。她们满脑子都是食物，在罗素家里天天就做三件事：吃食物、偷食物、藏食物。罗素把这当成一件稀罕事，写进《政治与人性》里。

　　在中世纪的时候，有过很多修道士。这些修道士宣誓贞洁，不近女色。好多传记高度赞美他们，但你要看这些传记，你会觉得这些修道士简直对性入了迷。他们睡着了会梦见女人钻进被窝诱惑他们，他们睁着眼会幻想女人脱光了诱惑他们。不过他们认为那都是魔鬼的阴谋，最后都被他们打败了。圣格里高利甚至脱光了在荆棘里打滚，以战胜魔鬼的肉欲诱惑。他们几乎时刻处在战斗状态，连走路看见个动物交配，都要和魔鬼交战一番呢。我没他们贞洁，但我觉得自己对性也没他们那么痴迷，至少我考虑这个事情的时候比他们少得多。

　　这两个故事貌似无关，但我觉得它们说的是同一个道理。饮食男女是人类的基本欲望，也是人类天性所在，但正常人脑子里还有好多别的事，会追求一种比较丰富多彩的生活。如果这些欲望长期受挫，别的事就会被挤到一边，人满脑子就剩这个东西。

　　当然我得承认，同样是欲望受挫，饮食和男女表现出来就不太一样。一个人长期受渴，就会说自己想喝水；一个人长期挨饿，就会说自己想吃包子馒头；但一个人要是长期性压抑，往往会说这个社会道德沦丧，要是大家都像他这样就好啦。

　　我拉拉杂杂说到这些，是以为最近看了一个新闻。一位姓涂的女士创建了“贞操网”，呼吁大家守贞。这个事情本身倒也不奇，奇在她还专门为此做了处女鉴定。据她自己说，检查前她心理承受了巨大压力。作为一名知识女性，她深知剧烈运动也会导致处女膜破裂。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她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令人欣慰的是，医生最终给这位38岁的女硕士开出了“处女膜完整”的检查报告。而她把鉴定放到了网上。除了膜以外，涂女士还放了这么一段介绍自己的话：无恋史、外表端正，三十几度春秋悠悠守贞路，气节震天撼地，风骨超拨绝俗……

　　我当然不是说这位涂女士和那些修士一样，满脑子都是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千万不要这么想，你们看我就没这么想。每个人具体情况不同，我对涂女士的私人生活也无权置评。我只是想说，一个38岁没有婚恋史的人，教导大家如何婚姻幸福，多少有点古怪。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涂女士之前的一位上海人大代表柏万青。她说过一句话：“贞操是女孩最好的嫁妆。”晚上一个人睡觉不是因为没有找到爱情，而是在攒嫁妆。我觉得这多少也有点古怪。

　　当然，我认为她们的说法古怪，她们也可以反过来说我堕落。我是一个私生活严谨的人，性道德甚至有点呆板。但我这么说，她们也未必相信，相信了也未必不换个别的难听词说我。我很难向她们解释：一个私生活严谨的人依然会反对守贞。我也很难向她们解释：尊重自己的身体，不仅不需要守贞，甚至和贞操这个观念是不兼容的。

　　支持守贞的一个理由是可能导致怀孕、流产，对女性造成伤害。这个完全是偷换概念。不安全性行为会对女性造成伤害。婚前婚后的不安全性行为都会有伤害。贞操论的真实原因，还是认为失贞会对女性在婚姻市场上贬值。你如果浏览过贞操网，就不难发现它背后的话语逻辑：女人是商品，膜是包装，结婚是购物，初夜是拆封。其中的道德教训是：非买勿拆。古代小说里说女孩子上床是“坏了身子”，现代小说里说男孩子上床是“占有”了对方，话里话外也无不透露出这股味道。

　　你到好利来蛋糕店，看见蛋糕就上去把奶油咬一角，店员就会拦住你：你咬了，这剩下的谁还要？不要说店员，就是一个稍有自尊心的蛋糕，碰到这样的顾客，多半也会愤怒：又是发，又是烤，我好不容易长成这样，他尝一口就想走！

　　保护自己脑袋上的奶油，是蛋糕的道德。无论保护得怎么“春秋悠悠震天撼地”，它也不适用于人类。我们确实要尊重自己的身体，但不是像物品那样，而是像一个人那样。不为取悦对方而性，不违背自己的意愿而性，不采用可能伤害自己的方式而性，这就是对自己身体的尊重。你不把自己当成蛋糕，就没有人能咬你的奶油；你不把自己当成商品，就没有能拆开你的包装。人类的身体里有自尊也有自制，有欲望也有爱情，但唯独没有一种叫做贞操的东西。

　　我和我太太属于初恋，但这是一种很幸运的事情，并不是常态。很多人会在找到感情归宿之前，有过多次不成功的经验。如果你的另一半在遇到你之前，享受过正常的性生活，这也是一个健康男女应有的权利。爱里面有尊重。这种尊重是一个人对所爱者的尊重，而不是一个人对商品包装完好的尊重。再说，即便你真渴望得到一份柏女士说的嫁妆，一夜之间花光爱人积攒多年的嫁妆，你又于心何忍？

　　周作人在1924年说过：“我的长女是二十二岁了，现在是处女非处女，我不知道，也没有知道之必要。便是她的丈夫或情人——倘若真是受过教育的绅士，也决不会来问这些无意义的事情。”

　　贞操女神涂女士在2012年说：“目前，很多富人占有了大部分的贞操资源，穷人都只能娶富人的第N手女人了。那些嘴上不在乎自己老婆是否贞洁的都是因为找不到或条件不具备。”

　　两段话对比着读起来，真让人有唏嘘之叹。有人在荆棘里面打滚找到了道德的乐趣，有人在几十年攒嫁妆里找到了道德的乐趣，有人在一张医学鉴定里找到了道德的乐趣，有人在把自己当成物品资源里找到了道德的乐趣。人真是一种怪奇特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