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军事战略调整是“剑指中国”吗

　　第一财经研究院美国军事战略调整研讨会纪要

　　陈晓晨 梁健

　　[ 原来美国认为中美是“非敌非友”的关系。按照新的报告精神，性质已经调整为“亦敌亦友”的关系。美国将其战略重点转向亚洲 ]

　　 主持人

　　陈晓晨

　　《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第一财经研究院研究员

　　

　　嘉 宾

　　纪明葵 国防大学教学督导专家组副组长、少将

　　李亚强 海军军事学术研究所研究员

　　朱 锋 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

　　金灿荣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教授

　　周 琪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

　　徐光裕 中国军控与裁军协会理事、少将

　　袁 鹏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

　　40年前的今天，美国总统尼克松正在中国进行他历史性的“破冰之旅”。后来，尼克松自称这是“改变世界的一周”。我们可以把40年前的2月下旬理解成当时美国战略的一次重大调整，包括军事战略开始收缩，外交战略联华抗苏，经济战略放弃美元与黄金挂钩制度等。

　　非常有意思的是，40年前的历史与今天有很多相似之处。美国军事力量开始了收缩或调整；而这与美国面临的经济金融形势有着很大关联；而且，美国的战略调整都与中国的利益息息相关。

　　回溯历史，不是为了缅怀或纪念，而是站在历史的高度，讨论当下的现实问题，并且以10年为期，进行中长期战略视角的前瞻。

　　今年1月，美国白宫（总统）与五角大楼（国防部）共同发布了题为《维持美国的领导地位：21世纪防务重点》的报告。该报告规划了未来十年的美国新军事战略。第一财经研究院在该战略发布之后，发布了对该战略的研究报告《美国开启军事战略十年大调整》，结合美国的军事政治外交动向，对美国新军事战略进行了解读。我们认为，美国新军事战略的核心有三点：缩减规模、改变结构、关注亚太。我们提出了如下问题：

　　第一，美国军事战略的调整，是否意味着美国开始了战略收缩？

　　第二，美国新的亚太战略，或者说“西太平洋-印度洋战略”，是否就是针对中国？如果有针对中国之意，程度有多深？

　　第三，美国今后在中东将采取何种战略与政策？

　　第四，我们应当怎样看待美国新近的“空海一体战”？

　　第五，此次美国军事战略调整，将对国际政治格局、全球能源形势以及国际金融秩序产生何种影响？

　　25日，第一财经研究院组织召开了“美国军事战略调整研讨会”，邀请到了相关领域的权威专家，就以上问题进行了充分深入的讨论。

　　纪明葵：美国将中国定性为“亦敌亦友”

　　原来美国认为中美是“非敌非友”的关系。按照新的报告精神，性质已经调整为“亦敌亦友”的关系。美国将其战略重点转向亚洲。

　　我认为，美国这次军事战略调整的基点是中国的高速发展。去年奥巴马在国情咨文中明确表明，“我们绝不能允许美国成为世界第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美国正处于一种经济危机的状况。中国的发展既对美国构成挑战，也给美国提供了机遇。因此，美国才强调把两者之间的关系定为“亦敌亦友”，既要加强同我们建设性的合作，同时又把我们作为一个对手。

　　根据美国这个理论的基点，美国要建立一个着重打造以中国为对手的战略遏制体系，这个遏制体系既包括针对我国，也针对亚太，也针对中东，也针对印度洋。在政治上，美国以西方的价值观为内核进行渗透，同时对中国的内政进行干涉，支持中国的民族分裂势力在内部建立“第五纵队”。在经济上，以跨太平洋战略经济合作伙伴（TPP）为依托，建立美国主导的新经济圈。在外交上，挑拨中国的周边关系，制造事端，瓦解我国和周边国家的关系。在军事上，建立以西太平洋为主要战场，以空海军为主要作战力量，打造海空一体战的战略体系。它的战略目标是保持强大的、随时可以对中国和亚太热点地区实施快速干预能力，保持对中国亚太地区的军事高压态势。加强控制亚太地区处于中美中间地带的这些国家，特别在东北亚，制止日本、韩国等盟国所产生的离心倾向，防止美国“大权旁落”。为了保证美国长期主导亚太，它要采取五个战略措施：

　　第一，要大幅度缩减国防预算，突出战略重点。新战略有三大重点：亚太、网络、无人机。虽然美国军费预算总体减少，但美军并未停止这些重点方面的发展。

　　第二，要强化美军在亚太地区的存在，巩固与现有亚太盟友和扩大与新兴国家的合作。美国在亚太地区要强化五大军事同盟，同时强调建立五大基地群（东北亚、东南亚、关岛、澳新和夏威夷）。

　　第三，要进一步收缩和调整战略力量，达到以攻助守的目的，加强对于战略能力的提升和特战能力的投入。

　　第四，要大幅度减少陆上部队的规模，以保持灵活性，准备应对各种紧急事态的威胁。

　　第五，要准备亚太地区全方位的军事演习，以向亚太地区施加战略影响。

　　美国战略重点调整想要达到四个效果：

　　第一，想要维持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确保美国的存在，不允许在亚太出现一个排除美国的格局。

　　第二，想要搭亚太高速发展的顺风车，解决美国的自身困难。

　　第三，想要在亚太拉帮结派，让盟友为美国埋单。

　　第四，想要在亚太提前谋局布势。

　　李亚强：“空海一体战”需五大特定条件

　　首先，美国军事战略调整以及“空海一体战”表明，美国不准备与中国这样一个大国打一场全面战争。美国这次战略调整并不单纯针对中国。这次调整，应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因为美国内部出现了很多的问题。美国希望把自己内部搞好，才有力量对外采取更多措施。

　　美国提出“空海一体战”，但并不是说没有前提条件。我认为，美国不会为了台湾问题、钓鱼岛问题、朝鲜半岛的问题和南海问题而跟我们打“空海一体战”。美国人从来不会为了别人的利益去牺牲自己的生命。所以，发生战争要有特定的条件：

　　条件之一：中美的战略矛盾必须激化到不可调解的程度。至少在美国人的观念里面，战争并不完全是“打赢”一种形式，还有破坏、遏制和威慑等各种项目。不到最后时刻，美国不会打这样一场战争。

　　条件之二：美国自认为不会与中国爆发全面战争、核战争，才会跟中国打。

　　条件之三：美国必须保持绝对优势。

　　条件之四：美国没有其他的紧迫的作战使命，不能“后院起火”，必须以全部资源与中国打这一仗。

　　条件之五：美国单靠海军或单靠自己的力量打不赢这场战争。因此，必须要把空军拉进来，必须要依托中国周边的盟国才能实施“空海一体战”。如果中国周边的环境没有恶化到这些国家愿意为美国提供军事基地的程度的话，美国这场仗也是打不赢的。

　　综上所述，美国的“空海一体战”需要很多特定的条件。

　　朱锋：美国“瘦身战略”并非对准中国

　　我简单谈两个问题：第一，美国军事战略调整是否意味着美国进行战略收缩？第二，这种调整将对亚太和中国造成什么影响？

　　美国这次军事战略调整的原因很简单。从上世纪90年代末期以后，美国一直要缩减军事力量，从冷战时代对抗苏联，向后冷战时代转型。我把这次美国军事战略看作是一个延续。现在又有了一个最好的条件：10年之内美国政府要削减预算。这是民主共和两党的共识。美国军事战略调整，不是因为中国，也不是因为美国要收缩，而是它既定的战略。

　　美国对中国的军事威胁评估表明，中国20年内不构成对美国的常规军事威胁。美国也希望通过军事战略的调整，来适应美国现在的新军事技术革命。所以这次美国军事战略的调整有三个最重要的原因：冷战以来军事力量结构转型；对美国威胁的评估；新军事技术革命。

　　问题是，对中国到底有什么影响呢？这个军事战略的调整跟中国没有太大的直接关联。但是，至少在威胁评估、技术手段运用和对未来战场形势的预判中，中国是美国最大的假想敌。但仅仅就这次美国的“瘦身战略”来看，它并不是直接对准中国的。

　　美国现在新的军事瘦身战略、新的军事力量结构和未来新的战争或者军事行动的构想中，中国占据的地位越来越重要。所以，这个战略对中国的影响很大，对中国所谓“反介入战略”有直接的契合点，就是“空海一体战”。

　　“空海一体战”很显然是对着中国的。但这不是一个很快就可以完成的过程。“空海一体战”现在还处在概念阶段，并未进入实施阶段。

　　还有一个影响非常重要，就是新的“瘦身战略”，实际上是加强了美国在亚太的战略存在，美国希望在亚太地区打造它的军事同盟体系，外交和政治的行动会越来越坚定，越来越以中国为主要目标。

　　我觉得新军事战略最重要的政治含义，就是要在整个亚太“重新划线”，把中国推到另外一边。

　　美国加大了对亚太地区同盟国和军事伙伴的激励和依赖。美国会进一步推动它和亚太地区三个层次的关系，同盟、防务伙伴、防务合作对象之间的关系，军队之间要有协同作战的能力。简单来讲，我觉得这个战略虽然并不是直接针对中国的，但这个战略未来的实施，它的地区安全效应和作用，对中国的影响会越来越大。

　　这对中国来说是非常被动的。新的亚太战略其实很简单，就是在亚太政治当中吹响“集结号”，美国带着一帮“兄弟”在一边，把中国孤立在另一边。最大的威胁就是会使得我们的亚太外交被摧毁，结果是重新洗牌。

　　美国试图造成一个态势，就是中国如果和美国对抗，面对的不单是军事力量的劣势，而是同盟体系、外交体系的劣势，这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因此，美国在亚洲的战略转型，对于中国最大的影响不是军事，而是外交。

　　金灿荣：不要对美国军事力量过于迷信

　　报告总体上还是收缩的。另外中国的分量确实比以前要大一些，但是说完全为了中国，可能也不是。

　　它的背景还是预算。美国五年内要削减2500亿美元军费，十年内要削减近5000亿美元。美军是靠高科技神话支撑的，而高科技神话的基础是钱。钱没了，对美军的伤害是非常大的。所以，我们要打破美国的高科技神话。

　　现在他们有一点技术优势，这个优势到底管不管用？这一点存疑。“空海一体战”到底是什么？我没有听明白。“空海一体战”，是美军搞出来的一个概念，是个大忽悠，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就军事战略调整本身，美国认为第一岛链靠不住了，现在准备把第二岛链做实，第三岛链建立一个基地。去年11月17日，奥巴马决定在澳大利亚达尔文港驻军250人，5年之内涨到2500人。但请大家注意，此前一天，日美决定把8000名海军陆战队队员转移到关岛。我后来接触到的日本朋友都说，美国人已经准备撤了，留日本人在第一线。

　　军事战略后面，一定要考虑到庞大的工业化力量。中国工业化程度已经非常高。美国钢产量的历史最高约为1.6亿吨；而中国的产能已经到了7亿吨。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人能打败我们了——唯一的可能是被自己打败，被自己的失败主义打败。

　　

　　

　　

　　

　　周琪：美国对华政策存在两面性

　　我赞成说美国的调整是一个战略收缩。美国国防部的官员对于美国将来要做什么提出了五条。这五条的重要性，我认为是应当按照倒序排列的。第五条最重要，就是向亚太倾斜的再平衡。第四条就是采取行动，来反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第三条是发展创新、低成本、小规模的军事力量，实现安全目标，也就是第一财经研究院解读的“小、快、灵”的方法。第二条是继续把重点放在美国及其盟国在中东的军事存在。第一条就是美国将积极地反对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的威胁。

　　美国对中国的政策不明确。双方都在强调我们有共同的国家利益，要建立建设性的伙伴关系，但另外一方面又把中国和伊朗相提并论。一方面奥巴马一直在说我要和中国搞好关系，因为我们有共同利益，美国离开了中国，或者说它不能通过一己之力来解决现在全球遇到的所有问题。另一方面，它的军事战略调整一边要警惕中国的崛起，另外一边又需要中国，所以就呈现出对华政策的一种双重目的。

　　这两个方面都是真实存在的，也就是说我们应对美国的时候，一方面跟美国要合作，另一方面要时刻提防美国在某些方面侵害我们的利益。

　　我们讨论美国全球战略的时候不能忘记中东。有一个根本性的判断就是，美国在中东的战略是维持这个地区的稳定与和平。“阿拉伯之春”挑战了美国在中东的政策。美国已经失去了原来在中东的大好形势。

　　伊朗这个国家因为种种原因，特别是它的民族特性，不会轻易对美国妥协，不会轻易放弃核追求。美国在中东地区遇到的麻烦还会非常多。美国国内有一个判断，美国说要把战略重心转移到亚洲去，但并不那么容易实行。

　　徐光裕：美国军事战略是“调整性收缩”

　　一说战略收缩，就是从目标、力量、规模、活动空间都发生重大变化，这才叫收缩。但我认为，可以在收缩前面加上形容词，“调整性收缩”，美国始终不会脱离其核心战略理念，那就是美国必须是世界上最强的，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

　　我们很多人都把当前全球大背景形容为“乱象”。我认为这种乱象可以用两句话进行概括：一是21世纪是多国崛起的世纪，在不同的地区，用不同的方式在崛起。不仅是中国崛起，还有巴西崛起、印度崛起和俄罗斯重新崛起。这样，我们的视野就可以放宽。多国崛起的场面在战略上对中国是最为有利的。

　　二是21世纪是多种发展模式探索的世纪。就现在的发展形势，我认为可以解释为世界上国家崛起中形成了三个波次：第一，100年前以西方为代表，是第一波崛起的国家，他们利用工业革命和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殖民主义的政策和残酷的原始积累打下的基础，夺取了制高点，在世界上处于强势地位。第二，最近五六十年出现的特别是以中国等金砖国家为代表的崛起，是第二波。其中中国的体量最大，所以引起了美国的重视。第三，北非和中东。所谓“阿拉伯之春”，是阿拉伯世界的一种复兴，是第三波崛起的主力。此外，还有非洲的觉醒，以南非为代表。

　　袁鹏：美国尚未明确新的对华战略

　　美国军事战略调整，首先服务于美国国内政治和经济需要，削减预算，实现现有资源和资源需要之间的平衡；其次是服务于美国外交的需要，希拉里强调外交和国防是相辅相成的；第三，着眼于未来，从拉姆斯菲尔德的军事转型、盖茨的军事平衡到帕内塔的军事革命，新战略是三任美国防长思路的延续。

　　实现了这三个目标，就是实现了美国的国防体制从冷战时期到后冷战时期、从应对反恐到面向21世纪的转变。实际上，新战略是一场美国国防体制的革命，是“软件”的革命。

　　至于针对中国的部分，我认为也要放到整个美国当前对华战略层面上去看。我认为，美国现在尚未形成新的对华战略。冷战结束后到2005年，美国对华采取的是“接触+遏制”战略；2005年到2009年，美国对华采取的是“中国责任论”战略，意思是将中国崛起纳入美国认为的“负责任”的范围内。由于中国的迅速崛起，从2010年开始，奥巴马的对话战略出现反弹，方方面面压制中国，但还未形成系统的战略。

　　基于这些分析，我认为，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军事调整，针对中国的反制性和防御性，比进攻性更多一点。它能不能成功取决于三个条件： 一是国内，就是经费上能不能保证；二是盟友的配合；三是中国的配合。

　　对如何应对美国战略调整，我有几点看法：

　　第一，要主动进行中美军事交流。双方都担心擦枪走火。

　　第二，要发展与日本、与韩国的关系。

　　第三，还要防止媒体对美国军事战略“剑指中国”的肆意炒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