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者在酒馆醒来

　　李皖

　　最好的诗歌是读不尽的，最好的歌可以永远听下去。你会为它大动感情，深刻领会并共鸣于它每一个细节里最微妙的信息。但总有些东西，你不可能最终解释清楚，它半明半暗，介于理解与不理解之间。最深的感动，往往发生在这里，沉默，或跟着它大声呼喊，福至心灵，灵光透射颅顶，却不需要语言。

　　《万能青年旅店》的歌，是一种诗意的恣肆。它的歌词是诗，诗句布起意义的深渊；深渊里，最后爆烈起来的摇滚乐，又点燃起情感的熊熊大火。听《在这颗行星所有的酒馆》，会有一个基本问题一直在心底徘徊：这首歌是写他们，还是写我们；是写我们，还是写我？

　　开始，“那些人”，好像是“我”的对立面。对这个我始终无法理解、无法和解的世界，“那些人”却仿佛拥有超常的智力，对这个扑朔迷离的星球看得透彻、玩儿得溜熟。世界好像再没有奥秘，万物平淡无奇，一览无余，包括难以捉摸的云和闪电，其充满暴力的脾气也不再成为问题。脸松弛，心灵舒坦，世界尽被了解，一切尽在掌握。既然天下已定，这智力超常的人索性把大门关上，对我、他人和外界再没有探究的兴趣，他的风度前所未有的超然和潇洒起来，“被微风吹拂，与猛虎谈情”。

　　董亚千清新、清澈、清亮，有几分稚嫩味道的声音，伴着曼陀林，把这一段唱得轻松，唱得口齿清晰而淡定。这是一个姿态曼妙的白衣人形象，散淡、闲适与美好，直如神仙与幻境。不需要楼梯，用不着爬高下低。再没有行动的兴趣，人生只需一窗，观看就好，做梦更加美妙，隔着遥遥距离，安静之中，心性之中，心情自有世上最美好的起伏。青春和自由当然也不在话下，内部的世界一切和谐，垂手可得，理所应得。他唱着情歌，眼中所见皆美幻，但是外面，溃散的未来正从前方隆隆驶来，坦克的暴力，滚过现实冻土，刺穿了梦境国的国境线。

　　最后，脆弱的一刻，终于降临，生命最终无可抵挡，暴露了这一场战争、这一条严防死守的长堤终将溃败的惨烈。白衣人乃身处乱世；白衣人的内心，乃乱世最纷乱的战场。外面歌舞升平，内心兵荒马乱。岁月歌舞升平，子夜兵荒马乱。行星上所有的酒馆，突然在这一刻，从理所应得的挥霍青春的象牙堡垒，变成了大厦崩塌，任什么也再不能安慰！他们原来是我们，我们原来是我，智力超常原是心术的强撑，马蹄乱踏才是心灵的真相。平静的心，突然倾斜、失控、翻滚、奔腾，在死寂中竖起耳朵，死命应和远方的呼喊。这内心最黑暗的一刻，灯火通明，火光冲天。

　　抑郁症潜伏，假装优雅。抑郁症爆发，狂暴。抑郁症醒来，生命坍塌，天下大乱。生逢精神崩溃的乱世，抑郁症是精神的绝症，又是精神的不屈与自我拯救的当然。最后一段器乐，吉他、贝斯、鼓、小号，用无词歌、纯器乐，将这抑郁症者的苦闷从头至尾重演，也将这内心战争的酷烈、混乱，以声音的心象完全具形。

　　完整地听过这整张专辑，你会发现，这是《万能青年旅店》专辑中里最乱、最猛、最失常、最崩溃的一段，正如一幕幕实景，发生在无数青年心中，在这颗星球灯光昏暗的一家家酒馆，每夜每夜，以酒精浇开块垒，烧灼苦闷，燃烧起无所归依的绝望忧愁。